缬罗 七(3/3)
有胆敢阻拦的人,也都得死。
十三岁的男孩儿握紧了拳,满身的力气都攥在上面,下一刹那就要挥出去。
天地洪荒般漫长的一刹那。
他听见汤乾自的呼喊与少女惊惶尖叫,他甚至听见自己双手指节绞紧时发出的清脆声响,却又都不真切,是从水底窥听岸上的喧哗,遥远模糊有如隔世。
郁积在肺腑深处的怨恨,仿佛灼热岩浆蓦然冲破地面,眼看就要化成嘶喊喷发出来&mdash&mdash但终于还是没有。
重物落地的砰然炸响镇住了每一个人。
半人高的龙尾神像滚倒在地,生着隐约龙鳞纹的胳膊仍向空中妖娆伸展着,两手却齐肘折断了,眼眶里镶嵌的金色珠铭骨碌碌滚了出来。
季昶的拳头里,捏碎了一手的素馨花,花串的另一头还死死缠在神像精巧的脖颈上。
他喘息着,像只小兽,两眼里仍满是茫然的凶残。
那些注辇人震愕地看着遍地的髓玉残片,全都忘记了言语。
&ldquo天啊!&rdquo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一名侍女哭喊起来,扑到季昶脚下,徒劳地想要将神像重新拼凑起来。
那些出身高贵的少年少女这时候也才恍然醒悟了似地,慢慢朝季昶围拢过来。
汤乾自闪身上前,将季昶拦在背后。
领头的少年弯下腰来看着季昶,冷笑道:&ldquo打碎神像的人,须得做一个月奴隶赎罪,这一个月,你,还有你这个跟班,都是我们的奴隶了。
&rdquo
隔着汤乾自的肩,季昶昂头看着那少年的脸。
眼里的红翳开始渐次退去,他一丝一毫分辨清了那张脸上的残忍,又一点一滴刻进记忆里去,好让自己永志不忘。
&ldquo不。
&rdquo良久,他才开口回答,声音还轻微地颤抖着。
少年从没想过世上还有这样的回答。
他瞪大眼睛道:&ldquo你说什么?&rdquo
&ldquo我不做奴隶。
&rdquo季昶清晰地、低声地说。
&ldquo疯了!不赎罪的人都得烧死祭神,就是国王陛下也不能豁免!龙尾神要是震怒降罪,海上就会掀起白浪,你知道白浪是什么样子?连九桅的木兰船都会被甩到半空,再砸碎在海面上,没有一艘能够逃脱!&rdquo
季昶盯紧了他,眼神已回复原本的清澄。
&ldquo你们活该。
&rdquo他淡淡一笑,意态轻慢,说不出的桀骜。
注辇人举国笃信龙尾神,自然听不得这样言语,少年愤然揪起季昶的襟口,扬手欲掴。
汤乾自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少年的腕子,道:&ldquo殿下还请自重。
&rdquo
&ldquo呵,奴隶的奴隶,你也想被烧死祭神啊?&rdquo少年愈加骄横,恨恨甩开汤乾自的手,拔出一柄名贵短刀来。
汤乾自拧紧了眉,一手已按到自己腰间佩刀的柄上,却猛听得身后一阵豁琅琅的脆亮银铃响动。
有人自鲛绡帘幕下弯身钻了出来,甜净声音断然喝道:&ldquo依施闼尔,那是我的奴隶,你不准动!&rdquo
帘幕外,众人一时都噤了声。
季昶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说,啊,是她。
往后的二十二年里,他每每忆起这一幕,女孩儿的姿容顾盼,衣装打扮,皆是模糊的,只是那句甜净斩截的言语还在耳边宛然回响,似昼夜交接时第一线清明的晨光,划然刺穿了这尘浊的世界。
王太子索兰从乳娘身边奔了出来,拽住女孩儿的裙裾,迭声唤道:&ldquo姊姊、姊姊!&rdquo
女孩儿蹲下身子,摸索着将索兰抱在怀里。
她额下横系着一道素白宽阔缎带,在脑后结起,遮掩了一双盲眼,姐弟俩胸前悬着一色一样的龙尾神纹章坠子。
汤乾自也记得了&mdash&mdash这个八九岁的小盲女,竟是盘枭之变夜里险些死在他刀下的那个小公主。
盘枭之变的次日,零迦王妃的两名遗孤即被英迦大君送往逢南五郡,待到当年冬季王城修葺完毕,迎回了王太子索兰,公主缇兰却始终留在逢南养育,想是刚回到王城来的。
依施闼尔低嗤了一声。
&ldquo我差点儿忘了,小酥酪当年是你的救命恩人,难怪你这样急着从哥哥手里抢人,是吧缇兰?&rdquo
&ldquo既然我要这两个奴隶,依施闼尔哥哥也要,就去求英迦大君裁断吧。
只是哥哥别忘了,大君是我的舅舅,可不是你的舅舅。
&rdquo缇兰语气平缓,骄横态度却更甚于依施闼尔。
依施闼尔颊上的筋肉抽紧了。
他们的父亲钧梁名义上仍是注辇王,实则早已成了废人,英迦大君才是真正的一国之主。
他抿紧了唇,扭转脸大步走开。
缇兰亦不再理睬他,唤了声&ldquo弓叶&rdquo,便有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小女奴应声上前。
缇兰把索兰送进小女奴怀里,道:&ldquo你和乳娘带着索兰回寝宫去用晚膳,我要出去走走。
&rdquo
弓叶骇了一跳,当即跪下了,道:&ldquo殿下,要是没人扶着您,上头怪罪下来,弓叶就没命了。
&rdquo
&ldquo怕什么,这儿不是现成的新奴隶?喂,你们过来给我领路。
&rdquo缇兰还蹲在地下,一只小手蛮不讲理伸在空中,就那样等着人牵她起来。
季昶的面孔一下子烧得火辣辣的,是耻辱,又似乎还夹杂有旁的什么,他自己也分辨不出。
&ldquo我不做奴隶。
&rdquo他说。
&ldquo不做奴隶就得死,你难道不怕死么?&rdquo缇兰歪着头,仿佛很困惑的模样。
季昶咬着牙说:&ldquo我不怕。
&rdquo
缇兰一愣,又忽然展颜笑了起来,说:&ldquo你骗人。
那天你整个人吓得发抖,说话也发抖呢。
&rdquo
她双眼上拦着寸把宽的缎带,谁也看不见她眉睫下的波光如何流转&mdash&mdash人们能看见的,单只是她半个笑容而已。
可就是这一瞬间,季昶觉得有什么东西冲破他的胸腔,乘着风扑棱棱飞了出去,消失在青天深处,再也回不来了。
&ldquo喂,你发什么呆呢?拉我起来啊。
&rdquo缇兰顿足,腕上踝上银铃乱响。
&ldquo我要去外面。
&rdquo
季昶自己也惊异,他会那样自然而然探手出去,将她牵了起来。
&ldquo还有一个呢?那个高个子的呢?&rdquo缇兰另一手在空中茫无目的地探寻着。
汤乾自握住了她,应道:&ldquo是,殿下。
&rdquo
缇兰又笑了,仰起头说:&ldquo是你,我记着你的声音。
你胆子比他大,那时候你手上也发抖,可是说起话来,又好像没事儿似的&mdash&mdash哎呀,你做什么?&rdquo她倒吸一口冷气,眉心拧结起来。
&ldquo回殿下,小心脚下台阶。
&rdquo汤乾自凛然一震,缓缓放松了瞬间不自觉收紧的手劲。
那个烈火焚城的雨夜,栩栩地在他眼前重新活了过来。
不止一回,他竟对这样一个孩子动过杀心。
犹记得那夜隔着凄冷雨幕,看见她在夸父肩上茫然回首的模样,颊边那一点殷艳的红,是他扬刀将斩时,刀尖甩出的一滴血。
可是,她至今还以为季昶与他曾救过她一命。
多可笑,起意杀她,是那样明晰简单不费思量的一件事,如今他却连直视那盲女孩儿脸蛋的勇气也忽然丧失了。
缇兰却浑然不知他满腹心事,只管一手拖着一个人,兴冲冲地要向悬台上跑:&ldquo走,看星星去。
&rdquo发觉他们步履踌躇,她又嘻地一声笑了出来:&ldquo真笨,你们看,然后说给我听啊。
&rdqu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