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旧事(四)(3/3)
佛方才一切都未发生过。
“失礼了。
这些年打着裴烬名号招摇撞骗之人实在太多,即便你身负昆吾刀,我也不能全信。
”
他主动按住杯身,将温寒烟那杯茶推到她手边,“谨慎些总是没错的,你说是吗?”
温寒烟接过茶杯,又听巫阳舟不着痕迹地开口。
“但据我所知,裴烬从未收过弟子。
”
“……”温寒烟攥着杯身的手指陡然收紧。
还真被裴烬说中了。
——“若他说起你身份,你只需要记得,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
温寒烟缓缓抬起眼睫。
巫阳舟脸上表情淡漠,似是不经意间随口一提,并不在意她的答案。
但她知道,他一定在观察着她的每一丝反应。
温寒烟重新把茶杯放回去,泰然自若道:“谁说我是他的弟子了?”
她面不改色道,“他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
“咳咳。
”巫阳舟险些惊得被口中茶水呛死,飞快地低下头。
以至于在这一瞬间,他忽略了温寒烟身后的随从身体一僵。
片刻之后,巫阳舟才抬起头来,表情古怪:“……还有这种事?”
巫阳舟很难想象,以裴烬那样的性格,有朝一日自己竟能听说他跑去做旁人的“压寨夫人”。
温寒烟一脸理所应当的神情:“裴烬是我手下败将,自然要任凭我差遣。
”
与裴烬相处久了,她竟然也学会睁着眼睛说瞎话,“我的脸也只有他见过,其他看过我真面目的人已经死了。
”
话音微顿,她冷笑一声,“还是说,你也想做个死人?”
温寒烟话音刚落,空荡的殿中倏地显出无数道身形来。
魔修们一拥而上,面露不善地一点点将她包围在内。
巫阳舟眸色沉沉盯住温寒烟,强行将那种几乎汹涌而出的杀意克制下去,示意身侧魔修退下。
顿了顿,他沉声朝着身后魔修们补充吩咐道:“去将我保存的那块昆吾残刀拿来。
”
此话一出,几名魔修面露异色。
另外几人互相使了个眼色,整齐划一地退了下去,很快又折返回来,手中捧着一鼎狭长的刀匣。
巫阳舟八风不动坐在位置上,刀匣被捧到了跟前来,他却连看都没看一眼,摆摆手示意手下送到温寒烟那边去。
“一千年前寂烬渊一战,昆吾刀四散零落,浮屠塔也不过凑巧寻得这一片。
这些年来,我便为故友妥帖保管着。
”
巫阳舟也不喝茶了,见温寒烟没有动作,便陪着她一同看着这刀匣,“既然你是裴烬的……夫人,此物也该物归原主了。
”
温寒烟一只手放在刀匣上,沉眸不语。
先前她在兆宜府靠近昆吾刀之前,体内魔气便隐隐有躁动之势。
然而这一次,她竟然什么都没有感受到。
经脉丹田之中一派静谧,唯有灵力无声流淌。
温寒烟没有打开刀匣,不动声色收回手,像是随口一提一般问:“还有一件事。
”
巫阳舟一摊手:“请说。
”
“听说你给一名潇湘剑宗的弟子种下了那种效用的蛊。
”她故作不悦道,“此举,你是打算将我置于何地?”
“原来这件事你也知道。
”巫阳舟扯了扯唇角,似乎试图向她露出个笑来。
但他常年没有什么表情,这抹弧度看上去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僵硬得近乎诡异。
“只是你千年来从未现身,我不知道有你的存在,这才无意间冒犯了。
”
温寒烟攥紧衣摆:“你只需要告诉我,这蛊是能解还是不能解。
”
“自然能解,而且极其简单。
”巫阳舟抬起头来,平静道,“若你想知道,我这便演示给你看。
”
温寒烟心头一跳,一股冰冷的预感陡然顺着脊柱攀爬而上。
下一秒,巫阳舟黑眸陡然一沉,周身杀气四溢,一震袖摆抬起手,指节撕裂空气,裹挟着滔天威压轰然朝着她抓来!
“裴烬的道侣怎么可能来找我?你可知道他当年究竟是如何被封印的?”
虚伪的面具被打碎,他的声线里漾着一股刺骨的冷意,“是我站在他身后,骗取了他的信任,夺了他心头血,然后亲手将他打落深渊。
”
“你可知道他最后看向我的那一眼,究竟是什么样的眼神——”
温寒烟瞬息间运转起【踏云登仙步】,千钧一发之际险险躲开这一击,肩膀却被魔气啃噬出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她捂住肩膀落于空地上,闻言却顾不上疼痛,愕然一怔:“你说什么?”
见她竟能躲开自己致命一击,巫阳舟稍有点意外地挑起眉。
他并未着急出手,似乎认准了她今日绝无可能活着出去,缓缓敛起袖摆朝她走过来。
巫阳舟却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冷笑道,“若你当真是他的道侣,恐怕此刻杀我还来不及,又怎会与我好生在这里品茶闲谈?!”
温寒烟垂下眼,宽袖中攥着昆吾刀柄的手指不自觉用力。
巫阳舟是如何起家的,整个修仙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若非他自称与裴烬有旧,他如何能于群龙无首的乱世之中,在那样短的时间里召集如此多的能人,建立浮屠塔,甚至与仙门世家平分秋色。
以至于,哪怕起初在浮屠塔中听见与她有关的离谱谎言,即便有些情绪渲染得太过浮夸,温寒烟也从未真正怀疑过,巫阳舟是裴烬的旧部。
他定然是向着裴烬的。
然而真相却猝不及防地被巫阳舟亲口揭开,他总没有道理骗她。
在这一刻,时间的流速仿佛被无限放缓。
温寒烟甚至分出心神来,那些记忆中并不起眼的异样在这一刻纷至沓来。
她终于明白,为何裴烬自从进入浮屠塔之后,为何从未想过暴露身份。
一个几乎亲手夺走了他一切的人,却又在他无力反抗之时,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他最亲的人。
要了他的命,又借了他的势,摇身一变受千万人景仰。
千万年岁月流逝,午夜梦回间,巫阳舟丝毫不愧疚也便罢了。
他竟然还有脸在她面前说出这种话来。
温寒烟看着巫阳舟,分毫未露怯意。
她看着这张陌生的脸,不知为何突然想起落云峰上的一切,还有朱雀台上那些道貌岸然、冷眼旁观她委屈的一张张面孔。
“为何这世上总有些道貌岸然之人,为了一己之私,心安理得地伤害旁人。
”温寒烟慢慢握紧了昆吾刀柄,怒极反笑,“你看起来好像很得意?”
“怎么,为他打抱不平?难不成你当真是他的道侣——要知道,放眼整个九州,愿意替裴烬说上几句话的人,早已死得不能再死,恐怕不知道轮回投胎了多少次了。
”
巫阳舟冷冷笑了下,“如果我猜的没错,你就是温寒烟?”
温寒烟淡淡开口:“是又如何?”
她现在连看一眼巫阳舟,都觉得是脏了自己的眼睛。
为何世上有这么多这样的人,而他们又恰恰总是活得很好,活得高高在上,肆意生杀予夺。
而她……还有裴烬,却要在泥淖桎梏中拼了一条命,才能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来?
若是光明正大比个高下也便罢了。
但无论是云澜剑尊,季青林,陆鸿雪,亦或者是巫阳舟。
他们却偏偏要迂回委婉,以一种无害的姿态入侵旁人的生活。
偏偏要欺骗,要背叛,要辜负。
偏偏要高高在上地将人当玩偶一般戏耍,然后笑着看他们在自己设下的圈套里越陷越深。
温寒烟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你能活到今日,并非裴烬杀不了你,而是就连阎罗殿都嫌你脏,不肯收。
”
巫阳舟脸色沉冷:“无知小辈,也敢在此叫嚣。
”
眼下彻底撕破了脸皮,对手不过是个虚张声势的小辈,根本不值一提,巫阳舟也失去了同温寒烟虚与委蛇的耐心。
他冷冰冰地掀了掀唇角,“裴烬是什么人。
他杀人如麻,搅得整个九州生灵涂炭,血流漂杵,你怎知我当年这么做不是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温寒烟轻笑一声,“那你为何不直接出手杀了他。
”
巫阳舟沉默地盯着她。
温寒烟鼻腔里哼出一声笑:“你不敢。
”
似乎是被戳破了伪装,巫阳舟声调猛然一高:“英雄不问出处,修仙界向来只能记得住赢家,谁又真正在意我究竟是怎么赢的?招数只要好用就足够了。
”
他嘲笑道,“修仙界,好人是活不长的。
这一点,你这个舍身为苍生大义的‘寒烟仙子’,不该比我更了解吗?”
温寒烟觉得好笑,为何这些人伤害旁人时,总是有各种理由。
便宜占尽了,却连一滴脏水都难以忍受,偏要一身干干净净的。
但凡被戳到痛处,就急得跳脚,恨不得将别人的伤口撕开了揉碎了反复折磨,仿佛这样自己那点痛就微不足道了。
她最看不惯这种令人作呕的嘴脸,非要当着他们的面,把遮羞布一点一点撕得粉碎。
“今日我真是大开眼界。
”
温寒烟迎着肆虐罡风,面上毫无惧色,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你修为未必在修仙界排得上名号,但若是单论不要脸,你恐怕难逢对手。
”
“千年前背信弃义,千年后残害无辜——”
温寒烟一字一顿道,“巫阳舟,你比裴烬更像个十恶不赦的魔头。
”
巫阳舟眸光狠厉,不再同她多说,飞身而上直取她心口。
“这么心疼他。
”他嗤笑,“你便陪他一起走黄泉路吧。
”
炼虚境修士的威压实在太强,高过了她将近三个境界。
温寒烟只觉得被一股巨大不可抵抗的力道攫住,整个人都被一种莫名的吸力疾速扯向夺命的五指。
只一个眨眼,巫阳舟的攻势已轰杀至她面门。
却见刹那间空气扭曲一瞬,绚烂刺目的刀光自她袖摆中倾泻而出,刀光交织成坚不可摧的屏障横在她身前,硬生生扛下这一击。
巫阳舟闷哼一声,五指仿佛撞上山岳,每一寸骨头都痛得仿佛碎裂。
他惊疑不定地望着温寒烟身前那道红光,一抹弥散在空气中淡得辨不清的气息正急速凝集起来,刀光在这抹气息中闪跃得愈发浓烈。
“这么多年了,还是改不了偷袭的毛病。
”
裴烬单手撑在温寒烟身后椅背上,周身刀光凛冽四溢,眉目冷戾。
他上前一步挡在她身前,以足尖为中心的地面瞬息爬满龟裂纹路,罡风冲天而起,茶盅茶杯震颤着被卷入风中喀嚓碎裂,茶水簌簌滴落而下。
“当着我的面,对我的人下这么重的手。
”
裴烬居高临下俯视着巫阳舟,唇角扯起一抹噬人的凉意,“你真当本座已经死了?”
一种沉寂了千年的压迫感猝然砸落在脊背上,巫阳舟偏头吐出一口血。
他表情阴沉地扬起脸,眼中却没有多少意外之色。
“裴烬,果然是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