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旧事(七)(1/3)
在卫卿仪身边的那些年里,巫阳舟一直在学着怎么做一个好人。
就像是一柄利刃心甘情愿收归于鞘,他愿意在她身边做最听话最安静的影子。
但若是刀鞘没了,他收敛锋芒之后的那份沉默的好,还有谁会在意。
幻形丹对于寻常修士而言可遇不可求,可对于高阶修士而言,根本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
在卫卿仪死后的那些年里,巫阳舟找到了无数种更好的遮掩容貌的办法。
但他还是想要那枚幻形丹。
他们明明说好了的。
怎么不知道哪一天起,突然就没了呢。
一千年过去了,巫阳舟却至今都忘不了。
那夜裴氏三百五十八人尽灭,他跌跌撞撞闯进火海之中,跪在尸山血海间,一夕之间天地骤变,他的世界仿佛彻底倾頽崩溃。
裴烬为何要这么做,那时的巫阳舟茫然地想了很久,怎么也想不出一个答案。
后来岁月呼啸而过,巫阳舟想明白了许多事,却独独想不通这缘由。
但这并不妨碍他对裴烬的恨日夜滋长,逐渐深刻入骨髓之中,再也挥之不散。
——都是因为裴烬。
如果不是裴烬,他的生活还会和从前一样。
沐浴着晨光让裴珩教他习剑,之后吃上一口甜得发苦的白玉姜糕,再去卫卿仪房中找她要一枚幻形丹。
然后,如果能借着这个由头在她身边多待上那么一会,那就更好了。
哪怕只是坐着,什么都不说,也已经很好很好了。
铸成冰棺的那一日,巫阳舟望着里面沉睡的女子,忍不住问她:“夫人,我的白玉姜糕呢?”
“你不是说了,只要我跟你走,每天都会有吗?”
骗子。
一千年前,宁江州就再也没有白玉姜糕了。
一千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
巫阳舟哪里也不想去,只想守着他曾经的家,守在宁江州。
他也想守着曾经的那个人,所以找了各种办法。
引魂灯,搜魂阵……每一次期待迎接每一次的失落,周而复始。
在近乎绝望之际,他才无意间找到一种邪术,能够以满月婴儿的心头血滋养尸身,召唤神魂。
但代价是他必须自废引以为傲的修为,堕入魔道,以自己的神魂为献祭施展禁术,从此做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巫阳舟觉得没关系。
反正他本来就是个没人要的怪物。
除了卫卿仪,谁还会要他。
自废修为的疼痛比烈火焚烧、野狗啃噬还要难捱千万倍。
浑身虚脱地感受着体内灵力最后一分灵力散尽,陌生而汹涌的魔气逐渐撕裂经脉的时候,巫阳舟竟然感觉到一丝解脱。
做好人实在太累了。
他前半生都在努力地装成一个好人,结果到头来,他在乎的一切都没有守住。
做个坏人多简单,像裴烬那样,他可以肆意妄为,可以什么都不用在意、不用顾忌。
他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
他们的相遇起始于他去抢她手里的白玉姜糕,说起来好像很美好,实际上却一点都不美好。
在与野狗争食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他骨子里从来不是个好人。
“我的确不是个好人,你看错我了。
”巫阳舟凝视着卫卿仪,突然缓缓笑了,语气却仿佛比流泪更悲伤。
“可我在乎你,远远胜过我自己。
”
他又看向裴烬,神情扭曲一瞬,遍布满面的伤疤扭动起来,更显得毛骨悚然。
“可他呢?他杀了你之后,可曾有过一天记得你,记得复活你?”
裴烬眼睫低垂立于阴翳之中,没说话。
巫阳舟讽刺一笑,重新看向卫卿仪,“夫人,你可知道我究竟做了多少事?我已经拼了命阻止这一切了,但是它还是发生了,简直像是一种逃不开的诅咒!夫人,我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
卫卿仪拧眉看着身前阴沉的青年,几乎无法将他和记忆中那个沉默却乖巧的养子联系起来。
她静默片刻,开口时问的却是另一个问题:“当年玄都印的消息,竟然是你透露出去的?”
巫阳舟眼底浮现起一抹慌乱。
他抿抿唇角,迟疑片刻才道:“我本意并非透露玄都印的消息,但有人找到我,开口便提起了此事……我以为他知晓内情,才并未设防,后来才知道他不过是猜测,但那时候为时已晚。
”
“但他对我说,若不将此事全盘托出,裴烬定会酿成弥天大祸,你也……会死。
”巫阳舟语气一急,“我都是为了救您。
您看,现实不也正是如此吗?那人根本没有骗我。
”
卫卿仪不置可否,冷笑着道:“后来的事不提也罢,只是那时裴烬与你朝夕相处多少年,竟然还比不过那人没头没尾一句话。
”
巫阳舟闻言不再开口,挣扎良久才低声道:“我当年又何尝想信他,只是那人给我看了一样东西,让我不得不信。
”
卫卿仪懒得同他弯弯绕绕:“有话直接说。
”
巫阳舟静默片刻:“……是司星宫的星图预言。
”
闻言,卫卿仪倏地抬眸,语气骤然变冷:“你说的那人是谁?”
巫阳舟张了张口,却又似是顾忌着什么,终究没有出声。
片刻,他又像是想通了,想不通一般露出一个奇异的表情:“时至如今,这人究竟是谁又有什么重要?这个答案,裴烬或许在意,可是他亲手毁了乾元裴氏的一切,我们又为何要好心替他排忧解难?”
卫卿仪轻轻摇头:“阳舟,你与裴烬之间误会颇深。
但你不要忘记了,你们本应当是兄弟。
”
巫阳舟却像是听见什么可笑的事情,猛地大笑出声。
“裴烬,又是裴烬。
”
他笑得很厉害,前仰后合几乎站不稳,一只手撑着破碎的冰棺,一边大笑着道,“兄弟?我和他算哪门子兄弟。
说白了,您只是在我和他之间,想都不想地选择了站在他那一边!”
巫阳舟惨笑一声,“夫人,您总是护着他。
从前您护着他也就罢了,可整个裴氏都毁在他手里,现在您竟然还是护着他。
”
“那我呢?”
他猛然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蛛网般的血丝,“那我算什么!他杀了你你都可以不在乎,可我的付出你却一丁点都看不到。
”
“我每一天都在努力啊,不怪你,你是睡着了所以才什么都不知道。
夫人,你喜欢的人爱喝茶,现在我也学会了,你最宠爱的儿子堕入魔道,我一身修为都可以不要,我也入魔好了,你最喜欢白玉姜,我在整个浮屠塔到处都种遍了,甚至恨不得在每一块砖每一块瓦上刻下来——”
“明明我的眼睛里、我的心里,我的世界里都只有你一个。
可你的心为什么可以装得下那么多人、那么多事?好像无论是什么,都可以比我更重要!”
“我做得明明比裴烬多得多。
”巫阳舟死死盯着她,眼眶通红,“你为什么就是不能多看我一眼?”
卫卿仪注视着他状若癫狂的神情,无声叹口气。
她没有想到当年一时心善捡回来的少年,竟会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暗暗滋生如此多的执念。
“那一日,我要你代我去寻冷安,要她乖乖待在家里切勿四处乱走。
玄都印出世,逐天盟生变,九州必将大乱。
我担心她体质弱,会被波及受伤。
”
卫卿仪缓声道,“所以那一日,你并不在家中,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
她看着巫阳舟,“你误会我,本也不应当怨你。
但你不该恨裴烬,更不该将对我的这份恨转移到他的身上,甚至伤害他。
”
巫阳舟脸色一变,惊疑不定道:“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可杀了人便是杀了,有什么误会不误会。
那天他独自一人日行千里,自宁江州赶到崇川州,将年仅八岁的少女卫冷安好不容易哄好了,便归心似箭立即往回赶。
他风尘仆仆回到宁江州时,却见往日笑语欢声的街道上杳无人烟,不远处空中升腾起滚滚浓烟。
一阵不祥的预感攫住他的全身,巫阳舟甚至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只记得自己浑浑噩噩间,看见昔日恢弘正门七零八落碎了一地,院中血流成河,几乎漫过他靴底。
太多血了,多到他不知道应该在哪里落脚,也不知道这些血究竟曾经属于谁的生机。
他惶恐地四处去找,那时竟然还可笑地担心裴烬的安危。
直到他找到卫卿仪和裴珩惨不忍睹的尸身,他和裴烬切磋过不知道多少次,因此一眼便能从那些伤痕辨认出,这便是裴烬的手笔,绝无差错。
那时他浑身剧烈地颤抖,根本克制不住,又爬起来去找裴烬的尸体。
这一次,一无所获。
甚至就在这个时候,他亲眼所见的那些伤痕将他的思绪反复切割,他依旧不敢相信。
可后来他却听见流传起来的消息,裴烬堕魔,一夜之间屠尽乾元裴氏,一人一刀血饮九州,整个修仙界都被搅得翻天覆地。
“裴氏三百五十八人,各个死状凄惨,就连您的……身体,都是我花了许多时间才慢慢修补如初的。
”
巫阳舟冷冷笑道,“误会?我想不到其中会有什么可笑的误会,难不成那时还有人逼着他杀人?”
“没有人逼着他。
”卫卿仪道,“是——”
她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来。
已死之人,不得泄露天机。
这是天道的制约。
良久,卫卿仪挪开视线。
她仰头看向结界,虹光明灭,仿佛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编织出另一幅景象。
卫卿仪轻声道:“这墨玉珠,还是收起来吧。
”
巫阳舟脸上闪过几分纠结,皱眉看一眼裴烬,终是听了卫卿仪的话,甩袖将墨玉珠扔回了芥子之中。
剑拔弩张的气氛,似乎在他这种沉默的退让之中消散了几分。
卫卿仪转身走到裴烬身侧,抬起手,想要像从前那样揉一揉他的发顶。
可裴烬如今身量太高,她看着他的脸都要仰着脖子,着实不习惯,迟疑片刻,还是收回手。
“你都长这么高啦。
”她抿起唇角笑了一下,抬眼用视线丈量了下高度,和记忆中比了比,“好像比你父亲还要高出半个头呢。
好小子,不枉我从小就给你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