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3/3)
这么富庶稠密的州县,这么人口众多的地域,一旦要拓田征地,不亚于一场人口大迁徙,涉及很多极麻烦的方方面面的。
但正常情况下,卫所该给经济中心让路的。
一般处理方式,更有可能是瀛州鹰扬卫整体迁移,迁移到另一个适合驻扎的军事地势上,去解决人多田少的这个发展矛盾。
但十六鹰扬府敢上这个折子吗?他们敢提吗?
他们不怕神熙女帝直接把瀛洲卫该改制或裁撤了?
这几乎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所以各个卫所是绝对不能挪动的,甚至为了转移神熙女帝目光,鹰扬府在南边的鹰扬卫故意弄出了不少的动静,给两仪宫皇帝原先那边的宗室煽风添火提供帮助,又花了很多心思买通了监察梵州卫的眼线,这才勉强把梵州卫的困境给藏匿下来。
梵州卫的情确实很艰难。
这些年鹰扬总府牵头,贩卖填补,上下打通各种关节,不过为了保住太.祖皇帝遗下的十六鹰扬府罢了。
说到激动处,唐中淮蔺明知等将泪流满面:“梵州卫并未有欺压百姓,我们也没有让农户们吃亏,我们原想着,只要再撑些年,撑过去就好了。
”
神熙女帝今年六十出一,刚刚重伤大病自鬼门关走了一趟。
而两仪宫皇帝比神熙女帝小八岁,他可也是名正言顺登基的皇帝。
只要熬过去,熬到神熙女帝驾崩,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十六鹰扬府有为皇帝的登基出过力。
并且皇帝是太.祖皇帝亲弟,这是他上位的根本之一,他是不可能反太.祖皇帝的。
所以,只要撑过一些年,就熬过去了。
在场的很多将领,包括鹰扬总府乃至各鹰扬卫的大小将领们,他们很多都是父祖辈就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的,对于十六鹰扬府的感情极深厚。
他们很多人是在各个鹰扬卫长大的,光着屁股跑跳,在永业田捉蚱蜢捉蛐蛐摸鸟蛋,十六鹰扬府就是他们的家。
不管是政治立场,还是私人的情感,都让他们团结一心,竭力去保住十六鹰扬府。
不团结的已经被他们剔出去或者弄闭嘴了。
唐中淮蔺明知等人痛哭失声,呜咽难言,甚至蒋无涯从小相识的世交、和蔺明知他们一起自鹰扬总府追到这里的鹰扬府中郎将魏少陵也面露哽色,他家是杨江侯爵位,他是世子,现今十六鹰扬府的副都指挥使魏世南是他亲爹。
魏少陵一脸平静,他哑声:“我没有后悔,我父亲叔父也是。
”
现今十六鹰扬府一案被查到这种程度,不管将来如何?魏少陵父亲作为鹰扬总府副都指挥使,哪怕最后十六鹰扬府保下来了,他父亲也罪责难逃。
但他们都不后悔。
魏少陵静静看着蒋无涯,“孟州,这次你能帮忙吗?不需要你出头,你只需要预测一下这个裴玄素的下一步动向,私下相帮即可。
”
“保住十六鹰扬府。
”
这两人从前是很要好的发小,和陈清游等人一样,只是后来各自从军。
蒋无涯去了北疆,而魏少陵进了十六鹰扬府,才有些年没有聚首罢了。
但情谊是没变的。
此时日近黄昏,赤红的余晖染红半边天,干冷干冷的,照进这处简陋的客店后房。
蒋无涯一直拉蔺明知等人不起来,他只得这么听着。
越听越沉默。
到最后,蔺明知等人死死拽着他的腕子,涕泪交流,到了这一刻,他们既是痛心鹰扬府,也是多少有惶恐惊惧,毕竟谁都有一家人在身后。
只有魏少陵是平静的,余晖火红,半昏半明的斗室,他问蒋无涯。
蒋无涯站了起来,他静静和魏少陵对视良久,“来不及了,可能你们也接信了,裴玄素应当时往梵州来了。
”
他慢慢说着,向来清朗的沉声此刻也染上几分暗哑,但蒋无涯还是说:“我救不了鹰扬府。
”
“你们侵占民田。
现在有你们在,固然控制得住,地方农户也愿意打掩护。
可以后换人了呢?”
蒋无涯闭了闭眼睛,睁开问。
是的,魏少陵他爹和鹰扬总府都指挥使李江两人都不贪。
可以若正副都指挥使换人当了呢?
别说换自己人就不会。
别忘了前鹰扬卫都指挥使窦建成。
蒋无涯一点即通,他现在大概明白窦建成私贩军资是怎么一回事,窦又为什么烧炭自杀。
这还是太.祖皇帝当年的心腹,开国大将,爵位、封赏,什么都有,一路风风雨雨过来的,什么没见过?
可就这样,巨额钱财手边过,还是没忍住伸手了。
不过他最后把所有罪名烂在自己身上,掩住了十六鹰扬府的事。
当年也算和沈星祖父齐名的一代名将,晚节不保,入罪抄家夺爵而死。
蒋无涯在余晖中静静站着,他轻声说:“哪怕我能,我也不能替你们掩盖这样的事情。
”
……
双方不欢而散。
魏少陵带着人大踏步出了客店。
十六鹰扬府在各卫所在地经营深厚,梵州这边又处处防范。
而裴玄素那边不知前情,不能打草惊蛇,要微服而出,人手有所局限。
魏少陵离开了客店不久,他就得到了疑似的裴玄素一行在梵州的消息!。
魏少陵眉目冰冷:“这些阉狗,若死在梵州,那就死无对证了!”
至于其他,再设法斡旋就是!
魏少陵已经闪过种种移尸的对策。
反正,就是穷途末路,孤注一掷!
魏少陵招了心腹近卫及梵州唐中淮等人附耳如此这般一番,他打算直接出动梵州鹰扬卫的箭兵,把这行人射成马蜂窝。
发狠不顾一切了!
近卫及唐中淮等人当即齐声应是,个个对姓裴一行阉狗痛恨至极,面露狠色,掉头匆匆而去,换装重返梵州鹰扬卫去准备。
唯独蔺明知和另一名叫高阳镳的裨将匆匆跑出之际,两人不禁对视一眼。
一听魏少陵命令,两人心里不禁一沉。
原来鹰扬卫的普通兵卒还是能保住的,最多解甲归乡,若是伏杀钦差,那可就会牵连上下至普通兵卒的啊。
这两人豁出去做了很多事,也为经营梵州鹰扬卫吃了很多苦头,他们对梵州鹰扬卫乃至普通的兵卒感情都很深,他们有自己获罪掉脑袋的打算,却不打算牵连普通兵卒的。
蔺明知是认识蒋无涯的,他对高阳镳使了个眼色,后者赶紧到了换装的地方,找了自己亲卫,让亲卫赶紧回头去通知蒋无涯。
而蔺明知跟着大部队一起回去,使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自己一个心腹亲卫安插到前线去。
客店内。
蒋无涯认识魏少陵很久了,他也防着魏少陵这一手,马上吩咐蒋平乔装跟上去。
蒋平和高阳镳人几乎同时抵达的,“不好了!魏将军果然要动手——”
蒋无涯霍地站起身,神色一厉。
……
这里百般的监视防备,几方拉扯,但谁也没想到,最后是沈星阴差阳错遭了一番惊险。
骡车小队途径昨日歇脚的客店也没有停下来,干粮早就准备好了,大家用冷水将就一下。
裴玄素在第二辆骡车之上,他相貌太过优异,哪怕只露一双眼睛,也非常抢眼和有个人特色。
因此进了梵州之后,他就不走领头的,人稍多些的地方他还坐车。
骡车都不大,沈星自己一辆所以塞了不少他们一行的随身物品,裴玄素也没上去硬挤她坐都不舒服,随意上了中间的一辆车。
他们放缓速度吃了晚饭,之后一路往南疾速而去。
裴玄素可不是没有防备,他们干粮是在刚进梵州的时候准备的,之后投店只休息不吃东西。
他算算时间,赵关山船队那边也差不多要被发现端倪了,他自己还好,沈星在队伍里,他的心弦紧绷。
所以紧赶慢赶,赶在今天傍晚前弄清农户府兵分耕的真相,裴玄素立即带人离开梵州,之后将和韩勃汇合之后,再化整为零折返。
辘辘的骡车,他们伪装得非常逼真,一路上也没引起任何人注目,也没有让任何人找到靠近的机会。
只不过,梵州好歹是一个大州,总会有人车挨挤的地方。
魏少陵那边的人焦急了很久,总算找到机会,为防万无一失,他们藉机在最有可能是裴玄素本人所坐的那辆骡车之上挂上把一块枯叶状的标记。
另外一个挑柴的伙夫,趁着自己人不注意,赶紧把备用标也挂一个另一辆骡车,正好是沈星那辆。
马骡飞快奔驰,耐力持久,终于是裴玄素接讯即将和韩勃接头的一刻,“嗡——”一声,激射的箭矢如雨点便冲破寒风,往骡车小队和韩勃一行百余人疾速而去!
“我干!”
韩勃破口大骂,他一路顶雪吃土风尘仆仆赶过来,昨晚连觉都没睡,一上来就得挨箭子!
裴玄素冷哼一声,直接一跃而出,翻身上马,“船准备好没有!”
“找死的东西。
”
韩勃立即应道:“当然准备好了,快走吧,在那边!”
裴玄素一挥手,一行人立即驱马往苇河方向,有轻身功夫好的直接把骡都扔了,纵掠而行。
山郊野地的驿道之上,仍有商旅行走,立马惊呼四散奔走,但好在那箭矢不是奔他们去的。
一行人直奔河边的乌篷小船,跳上其中几艘,一荡而去,嗖嗖箭矢如雨,后面的追兵立马跳上其他大船小船,急追而上。
蔺明知正追到岸边,几乎马上高呼:“别上去,快下来——”
这荒郊野岭的驿道旁,哪来这么多大小渔家停泊的船啊!
魏少陵不熟悉梵州情况,直接就跳上去厉喝追赶,而兵士匆匆改装的箭兵和好几个将领千钧一发下也急切追上去了。
只见前面那几艘满满当当的乌篷船突然加速,迅速抵达对岸,同时扔下了七八包很大包的黑色东西。
“彭——”
前面突然掉头射过来一簇火箭!裴玄素亲自持弓,箭无虚发,一发三支,魏少陵一个飞扑只打下一支,最后两支深深扎在捆绑在船身两侧的火药大包之上。
一声炸响,连续轰轰轰多声,后方这些船,接二连三全部扎成一片火海。
连魏少陵本人都炸成了几块,在裴玄素回首中当场毙命,血肉迷糊。
他冷冷哼笑一声。
……
裴玄素算无遗策,要说这场变故中有什么意外的,唯一就是沈星了。
沈星是骑着骡直接跳上船的,骡是好骡,马骡,速度和耐力比之中等马都差不多了,好几个人和她一样都是直接驱骡跳上船。
但她最倒霉,因为她骡车上被挂过标记,所以那一窝蜂的箭在她钻出来跳上骡之后密集得简直像雨一样,连徐芳徐守都受伤了,裴玄素勃然大怒,驱马过来为她殿后,她跳上船才发现骡受伤了。
“彭”一声船舷重重撞在对岸岸边,方才她为防掉下水缠了一圈缰绳在手,一甩没甩掉,剧痛又被大爆炸惊吓的马骡惊慌往岸上一跃,直接带着沈星跳上岸。
它重重甩了一下,把沈星半甩下地!好在沈星机灵,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她改甩为抓,死死抓住缰绳不放手,这才没有被直接甩脱磕大石头上。
但一时之间,也十二万分的惊险,她被马骡拖拽狂奔是十七八丈,沿途什么都有,树干、巨石、枯萎的大片荆棘丛,乱七八糟,险象环生。
在马骡受惊吃痛带着她飞跃上岸的时候。
爆炸炸出巨大的火球腾空,水上岸边,除了裴玄素,还有刚刚赶到,正纵马停在对岸岸边膘马人立而起的蒋无涯。
他直接用钦差将令,叫人丛隔壁的涠州刺史府调人过来,自己立即追上去。
火球升空,岸上岸下,两边刚好目睹了沈星被驮着上岸后被马骡一甩脑袋差点磕在大石头上的惊险场景。
裴玄素和蒋无涯心胆俱裂。
蒋无涯甚至顾不上伤痛那刚刚被炸死的发小,一跳下水,“彭”一声水花四溅,他全力飞速往对面游去。
裴玄素惊鸿一瞥,也望见蒋无涯了,一回头,发现沈星,大惊失色,他一纵全速飞跃而起的同时,身后巨大的入水声音让他神经一下就绷紧了。
一片火光的混乱中,上次是蒋无涯把沈星抱着飞跃而走的,他只能眼睁睁看着。
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要抢先把沈星救回来!
陡然情绪翻涌,混乱之中陡然咬紧牙关,裴玄素全速飞掠,急忙冲沈星而去。
又焦急,又担心,更有一种冲破宿命般的急切。
最终,他成功了!
蒋无涯肯定不够他快的,蒋无涯才刚刚一撑上水,往这边飞奔而来,裴玄素已经顺利斩断缰绳,一抄将沈星抱在怀里。
他一跃一踏,两人有惊无险,成功落地。
“星星,星星,你没事吧?”
他极担心沈星,赶紧问道,又急忙上下睃视她。
沈星其实挺好的,除了掌心磨破了一点皮以外,幸好她有带手套。
她惊悸,但见识多了,居然也没有很害怕,急忙安慰裴玄素:“二哥,我没事!”
“就手心擦破了皮,我没事的。
”
她还跳了两下,对裴玄素和急急赶过来的韩勃贾平徐喜等人说。
裴玄素睃视沈星的时候,余光不受控制,瞥向河岸飞奔而来的蒋无涯。
沈星没事,蒋无涯大松一口气,也就没有上去了。
他浑身湿淋淋的,冰冷的腊月天里,连用来遮掩面容的防风面巾都湿透了,不过他并没有摘下来。
一行人落汤鸡似的,静静站在大石边,沈星也很快发现了。
火球已经下去了,天色很黑,那边比这边暗,沈星有些看不清,但看身形和那个扑水的行为,她猜,可能是蒋无涯。
“哎。
”
她也不敢喊他的名字,小声喊了一句。
蒋无涯一笑,“哎”也答应一声。
他一出声,沈星就把他认出来了。
“二哥,你们等我一会。
”
她小声说完,往蒋无涯那边小跑过去。
在银山钞关出来之前,她想起蒋无涯。
十六鹰扬府眼见不好了,他应当会很伤心。
毕竟所有开国将领的都是从府兵制走出来的,魏家是,徐家是,蒋家也是。
蒋无涯送给了她大草蜢,她在瀛州去刺史府办事时候,途径一个小店,无意望见柜台有一个府兵小人偶,木制的,半个巴掌大小。
沈星对祖父其实已经不记得模样了,但她记忆有几个画面,摇摇晃晃的她连爬带滚滚进祖父的房间,祖父蹲在地上冲她招手呵呵笑,小小的她流着口水湿哒哒的,往祖父那半幅蓝布棉袍挪去,她似乎还看见摇椅方几上,放着一个把玩得出了包浆般光滑的府兵小人偶。
祖父这么喜欢的府兵人偶,想必蒋无涯也会喜欢的吧?
她那天一愣,就跑上去把人偶买下来了。
之后离船的时候,想起蒋无涯,又想起大草蜢和近日那些闲聊般却让她很开心的长短不一的信,她就想着,如果遇上蒋无涯,她就把小人偶送给他吧,希望他不要太伤心了。
沈星跑过去,把一个墨绿色绒面小布囊塞给蒋无涯,“送给你的,……哥哥。
”
“我祖父也有一个,希望你不要太伤心了。
”
她把无涯两字含糊过去,小声说完,转身就跑回去。
蒋无涯目送她,又摸了摸布囊,取出来一看,是一个小小的府兵人偶。
他心里确实挺难受的,见了人偶,也不禁笑了一下。
但裴玄素的感受可就差多了。
他眼睁睁看沈星冲蒋无涯跑出,然后送给他一个礼物,他在一刻看着她的唇动,甚至看出了“不要伤心”几个字。
他脸色一下子就沉下来了,阴沉得可怕。
对面两人一高一矮,一递一接,俊朗青年惊讶又惊喜,小姑娘抿唇小声说,又冲他笑了一下。
两人面对面,女娇俏男高大,河面夜色在这一刻仿佛都成了背景。
简直扎眼扎心到了极点。
裴玄素这才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他好像甚至还没有一个明确能够试探她心意的角色和身份。
反倒有一个该死的义兄妹身份!
从前裴玄素一直以为沈星喜欢自己,所以从未当过真。
可随着种种事态发展,眼前扎眼扎心一幕,他突然就想起了这个问题。
义兄妹。
他没当回事,也没当真。
但如果,她当真了呢?
裴玄素的脸色,简直直接黑沉到了地心了。
偏偏韩勃这家伙还用胳膊肘拐了拐他,小声比比:“哎,我看你有点悬啊。
”
韩勃一路非常记挂裴玄素这个岔子,时不时飞鸽传书给他爹八卦打听,赵关山不想搭理他的,但转念一想这次他们在外直接汇合的话,他又怕韩勃不知情会弄出什么乱七八糟的破坏来。
于是最后去了一封信,把这小子骂了一顿,又隐晦说了一下。
所以韩勃是知道第一手消息的。
裴玄素被他拐了两下,脸色阴沉,直接重重一脚踹过去,再戳一下把你膀子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