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谎话连篇(3/3)
马兰望着他的背影,肩颈处线条流畅的两弯。
“怎么了?”她跟上去,在图坦臣清理浴缸时从后头搂住他的腰,将下巴垫在他肩头。
“你不开心了。
”她拨弄着眼前那些蓬松、柔软的金色发丝,“要和我说说吗?”
她有一颗贪得无厌的心。
就像时常被她看穿那样,图坦臣也能看穿她,诸如贪婪这样的美好品德,图坦臣也拥有,他只是很难做到。
或许他不适合掌管秘密结社,不适合做生意,他不像埃斯特那样善于且乐于演戏,并且每次都能在面对艰难选择时作出正确的决定。
图坦臣觉得自己可能走上了一条错误的路,他错得一塌糊涂,那些劣等、盲目且无足轻重的自大本性害了他。
埃斯特绝不会将他当成寻常人,当成大学生或者新手爸爸,比起他,埃斯特更在乎的是权柄、地位和荣耀,他并不拥有很多可供把握的机会,而今天他已经失去了两个。
“亲爱的。
”埃斯特收紧手臂,她的心跳隔着胸肋敲击图坦臣的后脊,像拍打着礁石的海浪。
她很少这样紧挨着他,与他相拥,这感觉对于图坦臣来说是陌生的,埃斯特的指尖和脸颊很凉,胸腹却滚烫。
图坦臣紧绷的肢体逐渐松懈,他跪坐在自己的小腿上,倦怠地垂下头,靠在埃斯特的肩上。
那只冰凉的手托着他的脸颊,拇指在他的眼眶上厮磨,埃斯特握住他的肋骨,低声道“你太自私了。
”
她的指责如同平地惊雷一般。
图坦臣猛地睁开眼,惊愕与难以置信的情绪攀上脸颊,细长的软骨在他颈项间浮动。
那些原本他要说的话变成鱼刺卡在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来。
“你觉得我不该对八千代的行径冷眼旁观吗?那是她们妇夫的事,跟我没关系。
你觉得我不该把天鹅扯进来,用他的身份作为挡箭牌,这我确实能理解,毕竟他是你唯一的朋友。
”白马兰曲起手指,安抚地蹭蹭图坦臣的脸颊“可是你并不了解秘密结社的运行规律。
否则你就会明白,你的不满好比用工业化的伟大成果许诺贫苦人民以美好未来一样,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不是天鹅身边的危险因素,你才是。
尽管我喜欢他的不谙世事和天真烂漫,也很享受与他交谈,但现在你我因他而出现意见上的分歧,在家庭内部,尤其是我们这样的家庭,立场不同是致命的。
”
“埃斯特”,图坦臣分辨不出她的语气和表情,只感到胃里开始翻腾。
如果他是个任劳任怨的主夫,那么他当然可以反驳甚至指责埃斯特。
当她说‘不,我忙着呢’,他可以理直气壮地叉着腰站在厨房门口,坚持道‘不,你说了不算。
我数三个数儿,埃斯特·普利希,滚过来吃晚餐。
’他会一边嘀咕,一边给埃斯特系餐巾,用恶劣的语气威胁她‘你敢把肉酱沾到衣服上试试看。
’
可现在他是普利希家族的高级成员,是影业的主理人。
他应当服从埃斯特,遵守集团内部的秩序。
就像乌戈,凌晨三点二十七,埃斯特给他打电话,如果他没接,那么他完蛋了。
一场集团例会长逾四个小时,往往横跨昼夜,如果埃斯特下楼时他不在车上,那么他同样也会完蛋。
她们之间有上下级关系,图坦臣忘记了这一点,埃斯特没有忘。
“你应该庆幸天鹅的统战价值比较高,否则他会成为迫使你服从的牺牲品,而就算真到了那个时候,你也只会侥幸,你会觉得还好是他。
因为你能失去的东西真的太多了。
”白马兰轻轻捧起他的脸颊,他眼睑粉红,眉心皱出细碎的折痕。
“与飞速发展并致的压榨、剥削和生态破坏,并不比它带来的富足、快乐与基础建设更少。
”白马兰攀到他身前的动作轻柔得毫无声响,图坦臣下意识地托住她的腰,就像在每次玩闹的间隙中托起伊顿那样。
白马兰确有片刻的错愕,随即她将双臂环绕在图坦臣肩上,把脸埋在他的颈项间,“你已经在这个体系里了,在我成为教母之前,你没地方去。
”
虽然知道这样很没礼貌,但图坦臣还是走神了。
一个困扰他多年的问题再次浮上心头:她们这样就算妇夫了吗?妇夫是这样的吗?她们似乎更像是齐头并进的同盟,日益沉沦的共犯。
当伊顿不在身边时,家里那些五彩缤纷的情绪和日常都消失了,遮去万花筒中的三棱镜,她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已经很多年过去,都还只是‘好吧,没什么。
我挺好的,你好吗?哦,我爱你,好的,真不错。
’
和他单独相处时,埃斯特身上总有种很淡的疲倦,是忙碌过载之后反而无法表现出来的、那种中年人的气质,很多时候她都沉默,淡淡的一句‘算了’,就已经涵盖她所有的情绪。
或许这就是她们的七年之痒了,从共同孕育伊顿宝宝开始算起,到结婚的第一个月,两千五百五十五天,完整的七年。
图坦臣相信埃斯特是会爱他的。
爱情并非纯粹的生理反应,它甚至与纯粹不沾边儿,它是附着了社会意识的寄托物,具有鲜明的文化归属和意识形态。
如果埃斯特拥有爱的渴望,那么他是最合适的人选——可惜,埃斯特没有。
她根本没想过‘伊顿的父亲’在她的生活里将扮演怎样的角色,而这样一个严肃的问题居然在她们结婚之后才堪堪暴露出来。
没有伊顿在身边的所谓蜜月期是种常态的别扭,她们在一套宅邸中各自独居,因为日常作息不太一样,连吃饭都很少在一起,更别说睡觉了。
埃斯特似乎没什么要和他谈论的话题,那天她们并肩站在宅邸前,先后亲吻伊顿的面颊,这小姑娘都玩儿疯了,红扑扑的像一颗苹果。
埃斯特将她递进安东叔叔的怀里,图坦臣握着她的小手,三令五申地强调一定要认真刷牙,可以带零食去学校,但是不能在非规定时间内吃。
安东叔叔抱着伊顿回到宅邸的那个瞬间,他与埃斯特所有的情感交流也就都停滞了,她们对视一眼,随后是冗长的沉默。
有的时候,图坦臣会觉得不大服气。
这段关系里总是他在妥协,在退让,图坦臣不大喜欢这样的被动。
永远都是埃斯特要这样做、埃斯特要那样做,而他只是在服从,在听指挥。
可事实是——直到现在,图坦臣才发现,埃斯特有自己的生存逻辑,且这逻辑是自洽的,但他不一样。
他习惯了听从埃斯特的话,遵循她设立的条条框框,一旦将这规矩去掉,图坦臣有预感,自己会寸步难行。
这和其它乱七八糟的因素都没有关系,只是因为埃斯特在高山半岛的地下社会长大,她知道如何在这儿生存。
或许这就是埃斯特说的,他没地方去。
他已经陷在这个体系里了,在他的丈妇成为教母之前,他都没地方去。
“我们之间…这样子是对的吗?我们应该这样吗?”再次看向埃斯特时,图坦臣感到自己的情绪被抽离了,他的道德准则和判断力因而悬置,无数个卡通片中的形象闪过他的脑海。
他忽然觉得埃斯特有点可爱,有点匪夷所思的、漠然置之的热情好客,仿佛一头朝蝇暮蚊、不胜其扰的雌狮,传授自己刚刚完成野化放归训练的配偶以生存经验。
“当然,当然,是这样的。
”白马兰理所应当地点头,轻声道“都是这样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