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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九州志·庞歌染尼> 北归天马 9

北归天马 9(2/3)

如神,天享五年,她再次奉召入宫。

    织造坊从民间买了三十名五六岁的女孩,跟随绣师习艺,柘榴成了这些学徒的头领,每日要早起给她们做饭洗衣,小女孩们争着玩一只陀螺,也要打到柘榴面前来。

     她的烦恼无非就是这些絮絮的小事,夺罕总不能在她眼前钻出来走掉,只得躺在树上打盹,半梦半醒地听她唠叨。

    等她诉完了苦,回去干活,馒头也早冷了,可夺罕还是会三两口把它吃掉。

     第二年的夏天,柘榴的个子高了一寸,胸前有了雏鸟嫩嘴般的起伏。

    她是绣师技艺最出众的弟子,已可以顶替她体弱的师父做些活计,绣坊里的女孩们也开始懂事了,不再需要她照料起居。

    她的抱怨越来越少,来了也时常不说话,只是背倚着柘榴树,静静坐上片刻。

     海市也在长大。

    自出现在宫中的第一天起,她就是男装打扮,宫人从来不准近身伺候。

    柘榴已完全长成少女身段的时候,海市依然瘦直笔挺,像一支纤细的矛。

    每一个见到她的人都知道,眼前的少年是凤庭总管方诸的第二个养子,没有人见过她幼小年纪女装的模样,只怕她自己也忘了。

     夏天的午后常有骤雨,夺罕与方鉴明在廊下铺开紫蒲草席对弈,檐角雨水急落,汇成绵长白线帘幕,垂入霜平湖。

    海市喜欢穿着男孩儿的宽大素锦单衣,赖在棋枰旁读一本闲书,呵欠不断,终于伏在方鉴明膝头睡去,嘴里还叼着半支没吃完的桂花糖,男人总是轻轻替她把糖从唇间拿开。

    女孩指间的书页半开着,被湿凉的风簌簌翻动。

     不下雨的日子,夺罕会在校场上与海市练习,他将刀剑之术倾其所有地传授给她,却始终不让她接触分毫使毒的技艺。

     海市其实是怕血的,她扼死第一只兔子的时候是八岁,方鉴明不许她用刀,只准用双手。

    兔子白净肥硕,毛茸茸的,在女孩两手虎口之间扭动踢蹬,吱吱尖叫。

    海市的手在发抖,兔子使劲一挣,翻身就跑,撞翻了屋角一小篮鸽蛋,眼看就要窜出厨房。

    方鉴明没有理睬那兔子,仍在门外静静看着海市,手里握着一柄玉色缎面折扇,连眉梢都不曾动上一动。

    海市一咬牙,扑在方鉴明脚前,双手摁住兔子温热的身躯,抓紧举起,猛力往石板地上摔去。

    兔子立刻不动了,厨妇赶上来把它提走,晃晃悠悠,像是用毛皮包裹的一小袋肥肉。

    鸽蛋黄白横流的地上,留下铜锱大小的一汪血迹。

     厨妇用黄姜与小尖椒把兔子炖了,汤汁鲜浓,是晚膳的一道好菜。

    每当方鉴明的目光移到海市身上,她便伸出筷子去,夹起一块兔肉送进嘴里,努力咀嚼咽下。

     夜里,海市悄悄溜进夺罕的卧房,挤在他身边。

    夺罕醒了,掀开被子让她钻进来。

     “怎么了?”他低声问。

     “好像那兔子还在我肚子里扭来扭去,好像……好像它还活着一样。

    ”女孩小小的两手冰冷如石,不知在凉水里洗了多久。

     第二次杀兔子时,她便学会一掌拍在兔子后脑,干净利落地让它断气。

     四年后,海市开始与他们一同在夜间出门,有时一年两三次,有时一月一两次。

    回到霁风馆时,夺罕的卧房里总是备有一缸清冽冷水,供他清洗血污,不论季节冷暖。

    他知道海市的房里也是一样。

     天享十二年春天,海市练箭时伤了臂膀,夺罕把伤药送去她的房间,撞见她正在炭盆上烘烤一匹刚洗净的白帛,才知道她早已开始束胸。

    他恍然想起她都十四岁了。

     也是这一年,盲眼绣师病得愈发厉害。

    从头年的秋天起,她便只能卧床,不见再出来走动。

    柘榴早过了及笄之年,许久不跟树娘娘说话了,可即便夺罕出门十天半月,回来时仍能在树下找到一只微温的油纸包。

     柘榴偶尔坐在树下发呆,早起挑炭的剑师学徒见了她,脸会骤然红透,脚下打结,几乎连人带着挑子摔倒在地。

    夺罕在树冠里往下看,却只能看见晨曦梳过柘榴低垂的浓密睫毛,像是他自己的乌金颜色。

     “师父她,大概快不行了。

    ”柘榴低声说。

    她把头往后仰,靠在树上,茫然盯着夺罕藏身之处,眼瞳是清澈明净的茶色。

     一瞬间夺罕以为她看见了他,但他立刻明白那是不可能的——数层厚密枝叶将他挡得严严实实。

     “树娘娘,如果我求您,让师父不要死,您能不能答应?”少女停了片刻,没有等到回音,自己苦笑起来,“您也只是一个凡人吧。

    我十七岁了,也知道一棵树大概是不会吃馒头的。

    你到底……是谁呢?”这一问令夺罕猝不及防,心跳得如此猛烈,他几乎怕柘榴会听见它在胸腔中撞击的声音。

    她站了起来,回身仰望巨木,夺罕不禁绷紧了躯体,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知道我不是什么树娘娘,只是个骗子。

    夺罕的心好像被揉成了皱巴巴的一团。

    她会生气的……她是不是要哭了?但少女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张开手臂,环抱了树身,将额头抵在皴裂的树皮上。

     满树的石榴花蕾都鼓饱了,好像轻轻触碰,就会炸开一串喧嚣灿烂的花。

     “谢谢你。

    ”她悄声说。

     那天夜里,夺罕如幽灵般站在绣师床前,看着这个枯瘦的中年妇人。

    她在出汗,周身衣物被褥都湿得塌在身上,眼窝深陷成凹,蜡黄皮肤紧绷在骨头外面,两颊燃烧着病态的红。

     学徒在门外的小花厅里煎药,扇火的小蒲扇还在指尖上挂着,人已经睡着了。

    绣师发着高热,神智昏蒙,即使她醒来,那双蝙蝠般的灰白盲眼也看不见夺罕。

     只耗了一刻工夫,夺罕便确知她并非中毒或受伤,侵蚀她生命的只是实实在在的病。

    宫中的医官既已束手无策,他更不会有什么良方。

     绣师艰难地呼吸,每一次的动静都像是微风穿过多孔的山石,发出古怪的啸声。

     夺罕低头看自己的两手。

    他有千种杀戮手法,却没有一技可活人命。

    他唯一能做的事,只是拿起床头的布巾,替她擦去额上横流的汗,而后转身离开。

     六天后绣师过世了,死状并不体面,卧房里弥漫着临终失禁的恶臭。

    柘榴板着苍白的脸,独自提了一桶水,替绣师更衣,不让其他女孩们插手。

     卧房的窗上糊着洁净白竹纸,滤出温润烛光,犹如在深重的夜里凿开一个微不足道的口子。

    夺罕隐身在屋檐下的阴影中,向窗缝内窥看。

     柘榴将布巾浸了滚烫的水,绞干,俯身轻柔地擦拭绣师的脸与身,又牵过死人冷硬的手指,缓缓擦拭,像是要把她再焐暖回来。

     天气眼看要入暑,热气熏蒸,汗珠从少女发间滚下,淌过额头,坠在鼻尖,她腾不出手,只能偏头把汗抹到自己肩上,把光洁的鬓发也揉得蓬乱了。

     为绣师洗净了四肢,柘榴再要去擦洗后背,尸体却已僵硬。

    她咬着牙,用上了肩与手,竭尽全力想把绣师干瘪的身躯翻过来。

    一试再试,却总是徒劳。

    她愣怔地站了一会儿,终于双膝落地,在床前跪下,像个孩子似的埋头啜泣起来。

     夺罕心中不忍,几乎要伸手推窗,唤她的名字。

     你想对她说什么?小声音从虚空中浮现,冷冷嘲弄。

    说你就是那棵树?说你在树上偷看了她整整六年?她是个可以走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人,你又算是什么呢?她甚至没见过你的脸。

     我又算是什么呢?夺罕自问。

     他知道,在宫中侍奉方鉴明的人并不多,不过数十,宫外埋伏的暗线却不知其数。

    朝臣都管他们这些人叫做黑衣羽林,即便在自家静室议论起来,也需小心翼翼,又是疑惧,又是痛恨。

     夺罕低下头,只是把紧握的指节抵住墙面,把全副力气都无声地使到那糙硬无知的土石上,恨不能一拳拳尽情捶打下去。

    除了起死回生,他本可以替她做任何事,易如反掌……但这一切必须隐藏在阴湿的角落里,绝不能为她所知。

     良久,窗内的柘榴终于站起身来,用衣袖擦干红肿的眼,开门出去喊人帮忙。

     望了她的背影最后一眼,夺罕离开了那扇微光朦胧的窗,返身回到静默的黑暗中。

     次日,奉方鉴明的手令,夺罕与两名年轻的检肃吏一同化名远赴宛州,寻找顾大成旧部谋叛的证据。

     一生中,值得悔恨的事情数不胜数,但这是他日后最不愿想起的一桩。

     就在夺罕离开禁城的那一天,盲眼的绣师也被送还原籍安葬,三十一名弟子在宫门长跪叩头送别。

    午后,从帝旭居住的金城宫来了一位内臣,褒扬了弟子们的感孝尊师之心,并当场赐下每人一盏杏仁茶,饮下杏仁茶的年轻绣女们当夜全都失了明。

    皇帝一向是任性的,宫中没有了盲绣师,他便要自己造出来。

     夺罕两个月后返回帝都,方鉴明遣了两名霁风馆的人时刻跟着他。

    夺罕深夜推门踏入那名传旨内臣的寝室时,那两人仍然紧随近旁,面无表情地看着。

     内臣的鼻子被夺罕两指死死捏紧,不能进气,却又畏惧送到嘴边的剧毒粉末,不敢用嘴呼吸,只得在他两臂的钳制中可怜地抽搐挣扎,死去的时候面目早已青紫。

     “你们说,他是被毒死的,还是被憋死的呢?”夺罕放开手,让尸体滑落到地上。

     “大公子,请您适可而止。

    ”两人中的一人低声说道。

     “他是不是告诉你们,只要不杀皇帝,随便我要取谁的性命都可以?”夺罕挑衅地盯着他们。

     与他同样身着黑衣的两人都没有回答,麻利地从内臣床上扯下被子,卷裹着尸首抬了出去。

     夺罕回到霁风馆时,又是夜里。

    远远看见校场上燃起两列火盆,海市拉开一张六石的硬弓,眯眼瞄准百步外的草靶。

    她性子太急,春天落下的肩伤还未大好,为防旧创复发,方鉴明站在身后,左手替她稳住弓腰上的望把,右手握住她张弦的右手。

    她的箭术是方鉴明传授的,两人同挽长弓,犹如紧贴的形与影,连气息都匀和如一。

     女孩身量已到方鉴明肩头,火光烈艳,在她蜜金色肌肤上更添了一重胭脂颜色,男装正适合她纤瘦的身形,像个爽秀照人的少年。

     七月正是柘榴花树盛放的时节,晚风徐来,落英扬坠如雨,洒得人满头满肩。

    一瓣残花恰落在方鉴明鼻尖,海市是孩子心性,转头看见,禁不住就笑了。

    箭仍在弦上,她腾不出手来,顽皮地仰起脸,呼地从他脸上吹去了那点碎红。

     箭飒然离弦,却没有中靶。

     方鉴明肩背紧绷,温雅面容上仍残留着方才那一瞬的愕然与困惑。

     夺罕知道那是怎样的感觉。

     是身体里曲折锁闭的机关被逐层拆解,谁的指尖一触,拨动了藏匿最深的那根清越钢弦。

     是心腔里满满鼓起了飞扬的风,像是可以就此脱离身体,轻盈飞去。

     是自此以后,世间一切都与昨不同。

     可是,纵使他敢于站在柘榴面前,她也再看不见他了。

     收留海市之初,他曾问方鉴明为何独独留下这个女孩,得到的答案只是一个微笑。

     这一刻,夺罕知道自己唇边也浮现了同样残忍的微笑。

     义父,您后悔了吗?十五岁的夺罕牵着马,登上低缓的碎石坡,看见了远处灰绿的海。

     太阳还未升起,天光阴冷,黑泥滩上刚退过潮,到处是淤积的水洼。

    女人弓着腰,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时不时停下脚步,将手指戳进稀泥,抠出一颗蛤蜊丢进篮子。

     夺罕有些踌躇,他不知道该跟这女人说些什么,于是就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

    战马垂首在风化多孔的碱石缝里寻找食物,一无所获,失望地朝天打了一串响鼻。

     拾蛤蜊的女人闻声抬头,发现了石坡上的夺罕,愣住了。

     夺罕想,她大概不认得我了吧。

    毕竟他们只在一年前的夜里匆匆见过一面,交谈数句,确切地说,是他说了几句话,她呆滞地听着。

     但女人忽然丢下篮子,朝他狂奔过来。

    她横穿过黑泥滩,没穿鞋的泥脚踩着尖锐沙砾,往坡顶飞跑,瘦弱的身子歪歪倒倒,也不肯跑慢些,只能笨拙地张着两手保持平衡。

    没一会儿她就到了近前,扑过来抓住夺罕手腕,像是怕他逃走。

     女人很矮,夺罕才十五岁,也足比她高出一个头。

    她喘着气环顾四周,没有看到别的人影,又探头往夺罕背后去找,可夺罕是独自来的,这叫她失望了。

    女人两眼流露出愁苦的神色,如同一个急于倾诉的哑子。

    夺罕被她看得不自在,赶紧从鞍袋里掏出钱袋,递到她面前。

     女人慢慢放开了手。

    她的手让盐水浸得肿胀发白,每处骨节都歪扭地突出,指甲塞满了湿泥。

    她迟疑地伸出这样一只手,让夺罕把装满银铢的小袋放进她的掌心里。

     她看看钱袋,又看看他,说了些什么,是临碣郡的渔村方言,夺罕听不明白,她一再一再重复,两手在虚空中比划孩童的身形。

     “海市?”夺罕试探地说。

     女人拼命点头:“海市,海市。

    ”她不会说官话,只能用奇怪的腔调重复。

     “你女儿很聪明,在天启有人照顾她,也有人教她读书写字,你不用担心。

    ”夺罕说。

     女人听懂了他的话,如获至宝地笑了。

     对,没错,你们教她读书。

    读一本纯钢的书,只有一页,单面开刃,形状就像柳叶。

    你们教她用这本书去砍掉草靶的脑袋。

    如果有人想用手指去翻阅她的书,可是会流血的哦。

     又是那个声音,轻细地在耳畔响起。

     你给我滚。

    夺罕蹙紧了眉,在心中呵斥。

    我不想听见你的声音!你要我滚吗?它笑了,笑声在他脑海中嗡嗡回响,如同一只在空酒瓮里拼命乱撞的苍蝇。

    别担心,这女人听不见我,方鉴明听不见我,除了你,谁也听不见我。

    想要我消失,办法倒是有一个——它阴险地压低了语调——就是把你自己的脑袋拧下来。

     女人误解了夺罕脸上的怒气,把钱袋急忙又递回他面前,结巴着说:“海市,读书,钱。

    ”她一身盐腥,葛布裤脚挽到膝上,只要稍有表情,黝黑秀丽的脸上就挤满细细的风霜纹路。

    她长得这样粗糙,不知为何却让夺罕回忆起他自己那出身高贵的赛罕母亲,心里某个地方隐约作痛。

     夺罕把钱袋使劲塞回海市母亲的手里:“拿着,明年还会有人给你送钱来。

    我……我得走了。

    ”女人一脸茫然,见他翻身上马,急忙要扯住辔头。

    夺罕拨转马头,一鞭猛击在鞍后,战马嘶鸣着跃下石坡,奋蹄奔跑,海市的母亲徒劳地追在后面。

    直到回头再也看不见人影,夺罕还能听到她在远处凄厉地喊着什么,仿佛燕鸥在长唳。

     一年前初见海市的时候,她才六岁,正在荒山中死命奔逃,身后追着一帮明火执仗的官兵。

     临碣郡自古以出产珍珠著称于世,各村各镇皆有上缴贡珠的定例,若缴不足数,官兵便要挨户搜刮,将男女老幼全数卖为官奴。

    海市的父亲与几个同村男人出海采珠,遇上了鲛鲨,只有她一个人死里逃生,带回一斛鲛泪珍珠。

    女孩怀里抱着这样价值连城的异宝,让催缴贡珠的官兵们起了贪念,要将鲛珠私吞。

     夺罕拔刀杀了那些官兵,七个,或是八个,他记不清了。

    海市跌倒在他们的马车前,褴褛肮脏,像个用稻草填塞的破烂娃娃。

     她不是夺罕在旅途中救下的第一个人,也远非最后一个,这些事对他而言不过举手之劳,方鉴明对此并不禁止,也从不出面。

    天下尽知清海公方鉴明已死,宦官方诸的面目不宜为人所见,他总是安静地留在马车内,隔着两重厚重的帘子,有时夺罕竟会错觉他是一个人独自赶路。

     唯独那一天,方鉴明撩开车帘,踏在遍地滚散的夜明鲛珠之间,向那个不成人形的孩子伸出一只手。

     其实他们那时候到临碣郡来,只是为了料理一个老头儿。

    老头儿在帝修年间就是朝廷重臣,帝旭登基后被召回天启复职,没两年又上表请求归隐,而后回到故乡开办书院。

    无论是开蒙的学童,还是年届不惑的乡绅,书院来者不拒,明里讲学授道,暗地里却煽动反叛。

    夺罕本来要随方鉴明一同潜入老头儿的书院,却不得不将马车停在荒无人迹的海边,留在车上照看这个新收留的孩子。

     方鉴明只去了半个时辰便回来了,脸上尽是密密麻麻的赤红污点。

    看见夺罕的表情,他抬手轻嗅自己的衣裳,眉头随即厌恶地微微一拧。

     夺罕伸手拦住他:“别过去,你身上都是血味。

    我替你拿。

    ”撩起车帘,探身进去打开衣箱的时候,夺罕看了一眼海市。

    女孩仍蜷在车厢角落里熟睡,小脸深深埋进方鉴明换下的外袍里。

    她怕黑,却也容易哄,只要在身边留一盏白绢风灯,就能睡得安稳。

     他把干净衣裳打成一个小包袱,递到方鉴明手里。

     “我去海边洗洗。

    ”男人说着,解下染血的护手,丢弃在地,顺着碎石坡走向黑夜中喧嚣的大海,一面解开衣带。

     什么东西从他的方向飞了过来,夺罕扬手接住,是一只小小的土纸包,缝隙里渗出馥郁甜香。

     夺罕从早已揭开的红纸封条处往里看:“桂花糖?什么时候买的?”“当然是动手前,想着你们小孩儿喜欢吃这玩意。

    ”方鉴明回首一笑。

     夺罕抽出一支笔管般的细长糖条,叼在唇边,再低头细看,灰褐土纸上印着的原来不是花,是一只新鲜湿润的朱红手印。

     那是谁的血呢?他猛然吐掉了嘴里的糖。

     整整一年后,夺罕还记得那糖的滋味,甘甜中有股血的酸凉,几不可辨。

    战马的步子放慢了,他连加了四五鞭,催促它跑起来,仿佛海市的母亲还在穷追不舍。

     夺罕回到天启城,踏入霁风馆时已是深夜。

    他到海市的卧房去看她睡得如何,床上却空无一人。

     他心中疑惑,又穿过回廊,往方鉴明的小院走去。

     临碣郡还是初秋,帝都时气却已将近入冬。

    曲折回廊临水一侧,霜平湖上蘋花退尽,寒瑟微风如蜻蜓点过水面,残荷亭盖下的涟漪便动荡起来。

     方鉴明独居的院落内不见灯火,台阶上却有个小小人影。

     “濯缨。

    ”她抬起头怯怯唤他。

     “海市?”他走过去,月光下遍地清霜,女孩赤脚站在石阶上,平日挽成总角的乌发披散到肩头。

     夺罕忍不住皱眉:“怎么搞的?回你屋里去。

    ”说着就要将她拎起。

     海市一扭身,泥鳅般滑开:“义父去哪儿了?你告诉我,我就回去。

    ”夺罕飞快反手抓住七岁女孩的脚踝,一把将她倒提起来,举到眼前:“小孩儿有耳朵没嘴巴,大人说话你听话,别问东问西的。

    ”“我有嘴巴啊。

    ”海市冲他吐舌头。

     他二话不说,把她直接撂到肩上:“走,回房睡觉。

    再不老实,罚你明早多练半个时辰的剑。

    ”迈步要走,却被扯住了。

    回头看,海市两手捞住廊下的朱漆柱,不肯放松。

     “我要等他回来。

    ”女孩一脸倔犟。

     “别耍赖。

    ”夺罕拽了拽她的腿,海市不搭理他,只管抱紧柱子,男孩般的细瘦身子几乎要在空中绷成一条线。

     他禁不住气得笑了,撒开她的脚踝,看她轻盈落地。

    “你要干吗?”他无奈地问。

     “我要等他回来。

    ”海市固执地说,脚趾在结霜的青璃石地上蜷缩着。

     夺罕的头疼了起来:“他要是一个月不回来,你是不是一个月不睡了?”海市没有回答,却提出了新的问题:“要是……要是他再也不回来了怎么办?”见夺罕神情微微诧异,她补充道,“外面那么多坏人。

    ”夺罕无可奈何地蹲下身,与她平视:“不会的,他办完了事就回来。

    再说,人哪有那么容易就死了呢?”女孩静默了半晌,夺罕以为她被说服了,伸手去牵她,却还是被闪开了。

    她低着头,讷讷地说:“可是,可是我阿爸一下子就死了。

    ”夺罕一时语塞。

    他当然记得,去年五月里,从官兵手里救下这孩子的时候,她身上还染着亲生父亲的血。

    他懊恼地长叹一声,推开方鉴明的房门,下巴朝里一指:“进来。

    ”铜炉里还有余烬,夺罕不去点灯,只是添了些新炭,拿起椅背上一件厚重锦裘,把海市从头到脚裹了起来,安放在书房暖榻上,自己也在她身边坐下。

    “安心了吧?”他没好气地问。

     “嗯……有点。

    ”海市把脑袋埋进锦裘,深深吸气,“好像他还没走远呢。

    ”夺罕凑过去嗅了嗅,只是一股涩重的药香。

    他揉揉海市的脑袋:“行了,睡吧,他回来了我会叫你的。

    ”“我不睡。

    ”海市使劲摇头,“我醒着等他。

    ”“那我可睡了。

    ”夺罕和衣倒在榻上,不顾海市拉扯,合眼就睡。

     后半夜,他忽然在黑暗中睁开双眼。

     凝神静听,院门正低哑作响,夺罕瞥了一眼海市,小女孩早就抵不住困,裹着锦裘沉沉睡了。

    他无声起身,闪到窗边查看,见月光下颀长人影闪身进来,松了口气,知道是方鉴明回来了。

     点了灯,他推开房门。

     方鉴明穿着夜间惯常的黑衣,见他迎出来,又一眼望见暖榻上锦绣堆里探出小手小脚,苍白的脸孔上微露疑色:“怎么了?”夺罕打了个呵欠:“不肯睡,非要等你回来。

    ”过了半晌,方鉴明叹了口气,眉间的结稍见舒展:“你回去睡吧,一会儿我送她回房。

    ”光脚拍打石地的响动由远及近,海市已被他们的交谈惊醒,飞奔出来,直扑向方鉴明,把他撞了个趔趄。

    小女孩搂着他的腰,两手不能合围,只是紧紧攥住他的黑衣,仰脸对他粲然一笑:“义父。

    ”男人也微笑了。

    “怎么连鞋也不穿。

    ”“刚才下雨了吗?你身上都淋透了。

    ”海市的脸上还有惺忪的初醒神色。

     方鉴明怔住了,竟不能对答。

     海市凝视着他,小小面孔上逐渐浮现狐疑,终于松开怀抱,低头去看自己微颤的双手,又猛然仰首瞪视方鉴明,黑白分明的眼里满是恐惧。

     那瞬间,借着手中烛光,夺罕发觉海市满手皆是触目惊心的红,连一侧面颊上亦是血痕。

    方鉴明的黑衣,原来自上而下浸饱了血,湿黏沉重。

     “对不住,吓着你了。

    ”方鉴明立即避让两步。

     海市回过神来,一把拽住他的衣襟:“你……疼吗?”她细声问。

     “不妨事,小伤。

    ”方鉴明伸手梳理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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