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七(2/3)
度了。
七八十户人家已剩下不到三十户,常住的还只有老人孩子。
那些虽简陋但曾热气腾腾的陋居,日渐淹没在一堆荒草之间。
这让他难过。
父母每次见到,都会问他挣多少钱一月,于是无言以对,深觉人情淡薄,至亲之间也不例外,和书上一模一样。
少时读苏秦的故事,苏秦在外奔波一无所获回家,父母姊妹妻子都对他翻白眼,后来终于事业成功,佩戴金银衣锦还乡,大嫂竟然蛇形匍匐请罪,且毫无羞愧地辩解:“起初您穷得叮当响,我们当然懒得理会,现在不一样了,您有钱又尊贵,不巴结怎么行?”也许这才是赤子之心,不这样反而是矫饰?也许。
但……
起初他对这一切并不敏感,直到有一年春节,他发现往日最疼爱他的妈妈也很冷淡,甚至在自己返校前,就跟人去外地拜菩萨了,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
但他还迟钝,直到几个月后,接到妈妈电话,第一句就是:“给我寄两万块钱来。
”他才想起,原来冷淡“所由来者渐矣”。
他开始想自己或许真的自私,念了大学,从未想过当公务员,从没想过入党要求进步,甚至对一些高收入单位也无动于衷。
即便在高校,也照样可以混得更好一些的啊!可他不懂。
只顾自己快活——其实又有多快活呢——也未想过在城里买个房子,让父母安度晚年。
城里不管怎样,医疗条件好得多。
父母再也不能像爷爷辈的老人那样,生病就在床头硬挺,挺不过就死。
但这一切需要钱,他无能为力。
后来有的亲戚干脆当面指责他了,为什么不入党?为什么只是个普通教师?他无言可对,实在急了,也会半开玩笑:“为什么?因为父母把我生得不会察言观色,只能靠本事混饭。
”他们看出他的抵触,只好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在村口,竟意外地碰到了小花,说来好笑,小花曾是他的童养媳,当年父母怕他找不到老婆,早早就收养了个小女孩。
这在山村是常事。
后来,自然这婚姻就不成了。
小花倒不哀怨,知道配他不上,每次他回去,还大方地笑骂他负心汉。
后来小花嫁到了邻村,从此很少见面。
方子郊的家,现在算她娘家了。
她牵着一个孩子,典型的南方农村儿童模样,皮肤黝黑,目光呆滞。
小花吩咐:“叫叔叔,叔叔是首都的大学教授呢。
”方子郊本想更正她:“不是教授,只是讲师。
”但想她也许分不清其中区别,就算了。
那孩子并不叫,怯生生躲在母亲身后。
方子郊道:“我回来扫墓。
”小花道:“太好了,我正要回咱家呢,今天是清明节,都回乡扫墓。
”方子郊问:“你老公呢,还在外面打工?”她脸色黯淡了:“回来了,在广东被人打伤,他太老实。
”方子郊默然,这种事他听过不少,也只能安慰她:“在家种田也挺好的,我现在就很怀念童年。
”小花道:“你是吃惯了肉,想尝野菜刮油哦。
”方子郊捋起胳膊:“我这么瘦,哪有油嘛。
”
两个人兴高采烈往村里走,两边的农田长满了杂草,而当年田里都是蜷曲的人形,他们不断被绿油油的稻秧逼退,直到逼上田埂,于是直起腰,长长呼出一口气。
大人插秧的时候,孩子们就在田埂上跑来跑去,好不喧闹。
山坡还是碧色,杜鹃花艳红艳红的,点缀在竹林之间。
时不时传来布谷鸟的叫声,唧咕,唧咕,让方子郊想起了那著名的唱词:“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縻外烟丝醉软。
”但没有亭台楼阁,草木虽然生机勃勃,在方子郊眼中却无比萧瑟。
“没想到你也回家扫墓,记得你是很不喜欢这个的,说迷信。
”小花说。
“可能年纪大了,想法就不一样了。
”
小花站住了,回头望着他笑:“你才三十多点,怎么叫老。
”这农妇还有一些妩媚。
在村口,几个孩子在一起玩攻城的游戏,在地上画几个方形的框框,代表城池。
有的人攻,有的人守。
小花的孩子立刻兴奋起来,要求加入。
那些孩子也欢呼着接纳了他。
小花对方子郊说:“我们经常来,他们互相都熟了。
”
方子郊笑:“和我们小时候一样,还玩这个。
”他神驰起来,当时多么痴迷这些游戏,小花也不例外。
但世易时移,原先跟他一起玩的,有的早就去外地打工,搬离了这故乡;有的很早就无话可谈,因为文化水平不同,说不来。
少时是多么盼望长大,可长大了,才觉得童年未必都差。
他静静站着看了会,小孩子抬头看他,都不知他是谁,有点像贺知章《回乡偶书》的意境了。
看两眼,又接着玩自己的,嘴里欢快地唱着歌谣:
饿狼饿狼啊吃棘瓜
吃完棘瓜啊再啃花
啃完花啊肚子还饿
偷入厨房啊吃猪猡
猪猡吓得啊哇哇叫
饿狼弯腰啊哈哈笑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一时间万千思绪涌上心头,他对小花说:“我们小时候也唱这个儿歌,想起来真有意思。
”
小花说:“是啊,婆婆说,这歌谣虽然滑稽,却是老人们自古传下来的,还说不全,里面有什么故事呢。
”
方子郊道:“嗯,我也依稀记得她讲的那个荒诞不经的故事,写下来倒是不错的,也许是中国本土童话。
”
小花道:“应该属民间故事,倒不少的,只是这个猪啊狼啊都会说话,在中国不很多。
”她分析得还挺不错。
方子郊倒不觉得奇怪,小花一向很喜欢读书,但家贫,供不起两个人,只能先紧着他。
这让他想起就难受,如果小花念了书,应该比自己有出息,他一直认为小花更聪明。
那个炎热的下午,他捏着录取通知书,欢呼雀跃,和妹妹跑过整个村落,回到家,看见小花坐在门前的树墩上砍柴,抬眼看着他,眼中既有高兴,还有怜惜,还有失落,还有痛苦。
他突然意识到和小花那种关系,虽然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真和她履行那种关系——他对她并没有感觉——他当时若有一点惭愧,就是清楚,如果将念书的机会给她,那么她收到的录取通知书,一定是更好的学校寄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