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北荒之乱 第八章(3/3)
打了个滚,才没变成烤全狼。
铁狼王见左骖自己脱困而出,便回头看瀛棘王,只见他用剑撑着身子,半跪在地,熊熊火光下竟没看到地上有血。
我叔父知道那一刀已经斩开他的胸膛,虽然血液瞬间就被极寒给冻住了,但他必定是活不成了。
我母亲舞裳妃光着脚从卡宏里奔了出来,身上只披着一件皮裘,挨得极近地低首看我父亲瀛棘王。
她目光里的神色让铁勒延陀只觉得悲从中来,不由得放声长啸。
大营里的人,这才陆陆续续地走了出来,带着惊惶的神色看着眼前的一切。
讲述这个故事到这里的时候,铁勒延陀流露出了一点不自在的神情。
“你想知道他最后说的话吗?”
我紧紧地抓住他的大腿,自己手心里都是汗。
“想。
”我坚定地点了点头,然后又补充了一句,“要听真话。
”
他低头看了我一眼:“你这个娃儿有意思。
”
那一天晚上,铁狼王过去扶起自己的兄长,他的半身已经冻得硬了,嘴里挣扎着说:“其实,我未必真想杀左骖,可是看到你从卡宏里出来,我就想一定要杀……一定要杀……”
“我知道……”铁狼王朝他吼着说。
我母亲舞裳妃抱着他流出泪来,瀛棘王却一眼也不看她,他继续对铁狼王说:“我既然死了,你可继承瀛棘王之位。
先杀我几个儿子,再杀昆天王,不然瀛棘四分五裂就要垮在我们手里了,这么多人,这么多人就都白死了。
”
“有熊不……”他深吸了一口气,铁狼王看见他的眼神涣散开来,知道他就要死了,他还是挣扎着说了出来,“有熊不死。
”
“你父亲为了瀛棘要被我杀,也是为了瀛棘要杀我……”讲这么一段故事,似乎让铁狼王很累的样子。
他又停了下来,喘了几口粗气,“喂,小孩,你说,我们两个人,谁做得对?”
我不愿意扫他的兴,而且,我也确实分辨不清,只好低声咕哝着说:“你和我父亲……都对。
”
铁勒延陀哈哈一笑,一甩头,好像要把那个月夜里发生的故事全都甩掉。
他大声问我:“我铁勒延陀办事,才不管它谁对谁错,只要顺着我的心意去做就是了——想骑狼吗?”
他猛地打了个呼哨。
我闻到扑鼻而来的一股臭气,铁链子当啷啷地响。
我们不知不觉已走到栓马桩边上了。
那匹狼全身长毛乌黑如墨,铜一样坚固的头边歪呲着白牙,轻快如同一团噩梦。
猛烈地朝我们冲了过来,拉得铁链子一阵嘎嘣嘎嘣地响。
“它会吃人吗?”我怯生生地问。
“难说,”铁勒延陀回答说,“它们能饿上七天。
七天以后,就只好把主人吃掉,或者主人把它吃掉。
反正只能活一个。
”他大喝了一声,宛如狼嗥,那条大狼老老实实地趴了下来,把下巴搁在雪地上,只剩下一双眼睛还在凶狠地向上翻着。
我看着巨狼那双斜瞪着的邪恶的黄沉沉眼珠子,心里头直发毛。
它的瞳孔里清清楚楚地映出了两个小小的我。
我不想在杀死我父亲的人面前做出胆小的样子,于是咬着牙小心地拍了拍它的耳朵,我还没学会和大狼交谈的方法,它微闭上眼,似乎很舒服的模样。
“好,上来吧。
”铁勒一把提起我,扔在了狼鞍子上,翻身也跳了上来。
巨狼咆哮了起来,白沫从它的嘴里喷吐出来,滴落在地面上。
那一瞬间我以为我们把它惹怒了,它会掉转头来把我们两个都咬死,但它实际上表露出来的是兴奋,它使劲咬着嘴里的铁链和嚼子,四只爪子在雪地上抛着土。
“狗东西,跑吧。
”铁狼王喝道,猛地抽了一鞭子,这一鞭子如果抽在马背上,会把马脊梁抽断,但那条金乌色毛皮的巨狼只是抖了抖背毛,弯曲起后腿,嗖的一声窜了出去。
它的速度快如幻影,我甚至看不清周围移动的人影。
我战战兢兢地抓紧它那高耸的背毛,看着雪地从它的肚皮下飞快掠过。
因为它是贴着草皮飞奔的,这就让它的速度看上去快了很多。
狼跑起来是一蹿一蹿的,骑在它背上也就颠簸得厉害,如同大浪中一刻不停颠簸的小船,比骑马难受多了。
我抱紧狼的脖颈,感受到皮下耸动的肌肉。
铁勒延陀抽打它的屁股,我们飞奔过薄雾笼罩的原野,飞奔过厚雪覆盖的丘陵,跑得大汗淋漓,跑得喘不过气来。
“这样让你高兴吗?”他俯下巨大的身子问。
“是的。
”我叫了一声,寒冷的风灌进我的嘴里,把我全身都冻硬了。
这里没有刀锋一样锐利的山头,但站在高处,我们还是可以看到青阳人的军队,正在垂头丧气地往南撤。
“青阳已经没落了,不然不会甘愿空手而归的。
”铁勒延陀静静地说。
我们沉默地矗立在山顶上,低垂阳光把我们的影子拖到了下面沟壑起伏的雪原上。
一个巨大而可怕的阴影。
我默默地看着那影子渐渐长长,笼罩了一大片一大片的土地,追上了那些青阳人,他们感受到了它的压力,跑得更快了。
我紧揪住巨狼脖子上的毛,看着铁狼王的影子,他的影子里混杂着我父亲瀛棘王的气息,我仿佛在这对兄弟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命运。
痛苦挣扎的人,一辈子都会过得不快乐,最后甚至会搭上自己的性命。
而只在意自己感受的人,快意人生,纵然死了也自由自在。
付出这样的代价,值得吗?
我们越跑越快,越跑越高,已经快过了从北方呼啸而下的风,高过了从每一片草叶上翻腾而起的白雾,茫茫的原野在我脚下如同白色的大海,北荒的气息在我胸口翻腾。
我回来了。
我终于回来了。
我看着白雪皑皑的丘陵在脚下飞速掠过,心中已然选定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