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君怀良不开(2/3)
复有趣,我既不是他儿子,他便不能教我。
那也没什么分别。
总之,我不要被他救了去,所以咱们便非往北走不可。
”
方腊道:“你倒说说看,为什么不要被他救了去,咱们便非往北走?”秦渐辛道:“你刚才也说了,其实他的武功比你高。
你虽胜了他两次,这一次乃是使诈,上一次我虽没瞧见,但想来多半仍然是你使诈。
”方腊轻哼一声,却不接口。
秦渐辛道:“常言道事不过三,打仗用计,原就有碰运气的意思,想来两个人打架也是一般。
难不成第三次他还这么倒霉,仍然上你的当?他若是不上当,我便非给他救走不可。
”
方腊道:“那也未必,他现在有伤在身,又怎能救你?”秦渐辛道:“上次他受伤后,一副等死的模样,要我搅局之后,才能乘机逃走。
这次却不用我救,自己逃走了。
那么他这次肯定没上次伤得重,对不对?上次受重伤,才过几天便好了,这次受轻伤,自然好得更快。
我瞧一两天之内,他还要来找你,一来杀你,二来救我。
”方腊不置可否,道:“那便如何?”
秦渐辛道:“你既然打不过他,我又不想被他救了去,咱们自然只好躲着他了。
”说着扮了个鬼脸,道:“咱们先前是往北走,他是看见了的。
他若是笨蛋呢,便会往北追;若是稍有脑筋呢,多半会猜到咱们会改道向南;若是再聪明点呢,便会想虚者实之,咱们仍会往北;但若是跟你我一样聪明呢,便明白虚者虚之,咱们仍然会往南。
你倒说说看,这位林大叔的脑筋到底怎么样呢?”
方腊哼了一声,心中暗暗忌惮,只觉这少年虽然未脱稚气,心思之机敏却是罕见,若是再历练得几年,只怕自己当真是斗不过他了。
好在他聪明尽现于外,倒非城府极深之人,否则纵然可惜,也须一掌毙了,免生后患。
秦渐辛见他不答,只得自己道:“这位林大叔,脑筋显然平常得很,否则也不会连上两次当了。
我瞧他顶多猜到咱们改道向南,因此咱们便非往北不可。
”方腊淡淡的道:“你说往北便往北吧,这人脑筋既然平常得很,那么便是追上了,也不过再上一次当而已。
往南往北,那也没什么分别。
”
二人谈谈说说,一路向北,才走得数里路,秦渐辛便喊累。
方腊甚是不耐,说道:“我提着你走,你又不花半点气力,怎么会累?”秦渐辛道:“你又不是我,你怎知我不累?你倒把你自己提着走几里路试试看?我又不是小鸡小狗,你这么提着我成什么样子?”方腊心道:“我怎能提着自己走路?”明知与他斗口定然不敌,只得道:“那么你自己走罢,只怕走不了几步,又来求我提着你呢。
”
秦渐辛道:“我哥哥说,读书人一动不如一静,能不走路自然最好。
叫我说,方教主这等了不起的人物,自不能如我家的老仆一般背我驮我,若说我自己走路吧,方教主走得与我家的大黄马一般快,我又决计追不上。
不如觅个市镇,咱们买两匹牲口,慢慢的骑着走,岂不是好?”
方腊道:“兵荒马乱的,却哪里买得到牲口?就这么提着你走便是了,哪来那么多废话?”秦渐辛将头摇得犹如货郎鼓一般,道:“不妥不妥,大大的不妥。
你想,就算你提着我不累,我也不在乎斯文扫地,你这么一个仙风道骨的道长,手里提着我这么一个小孩子,健步如飞,人家不当你是拐带人口的贼道士才怪。
再说了,便算是方教主你神功无敌,不怕官兵衙役,你这般提着我走,太也显眼,那个林大叔若是向南找不到我们,回头一问,岂不是人人都能告诉他咱们的去向?”
方腊听他说话中时时带着七弯八拐的骂人话,偏生倒似没事人一样,仿佛全然无心,他自知斗口斗不过他,又不屑与小孩子斗气,只得假装不懂,心道:“这小子所说,倒也有理,却怎生是好?”他于军国大事所谋极精,但无论当教主时还是在林灵素门下、斡离不幕中,都是一呼百诺惯了的,碰见这等细琐之事,反是全无应变之才。
秦渐辛见他沉吟,心中暗喜,说道:“方教主料事如神,既说兵荒马乱买不到牲口,那是定然不会错的。
你瞧现下天也快黑了,咱们不如就近找个地方歇歇,待得明日找人借两匹牲口便是。
我瞧那些金兵,倒是人人有牲口骑的。
”方腊一想不错,却道:“你这小子,说起大道理来头头是道,怎地反教我去抢人家的牲口?”虽是如此说,脸上却不禁露出笑容,他虽相助斡离不,内心深处却颇不喜金人之粗鄙蛮横,秦渐辛建议去抢金兵的牲口,确是甚合他的心意。
秦渐辛道:“阿弥陀佛,无量天尊。
这个抢字是说不得的,连想也不可。
方教主是出家人,须防菩萨怪罪,太上老君降罚。
只是四海一家,礼尚往来,方教主献了汴梁城这等大礼给他们,讨些打赏,原也是该的。
何况这时分,我家的宅子多半也给他们借去了,金银财宝什么的也不知给他们借去了多少。
他们既欠了咱们人情,若是咱们开口向他们借两匹牲口,想来他们也是肯的。
”
方腊听他语中讥讽之意越来越明显,说什么自己“献了城后讨些打赏”,这等言语刺耳之极,叫他如何按捺得住?忍不住发掌便向秦渐辛天灵盖拍去,但终究舍不得当真伤了这块良材美质,一掌发到中途,突然转向,将道旁一棵小树打得弯折下去。
却听秦渐辛拍手笑道:“对了对了,便是这般。
若是他们当真不讲情面,不肯借牲口。
方教主你便将这把戏耍给他们看,他们心里一乐,哪还有不肯的道理?”
方腊哼了一声,提起秦渐辛领口,将他身子重重摔在道旁草丛中,低声道:“从现下起,我不叫你说话,你便不许开口。
若是再多嘴多舌惹老夫心烦,嘿嘿,你道老夫当真不会杀人么?”
秦渐辛原是说得兴高采烈,一时得意忘形,这时吃了苦头,登时默不作声。
他是官宦人家子弟,自幼娇生惯养,方腊摔他那一下虽然未用真力,却也令他臀部疼痛难当,当下坐在草丛中哼哼唧唧,心道:“我怎的这般蠢,明知惹不起这贼道,偏要讨些口头便宜?秦渐辛啊秦渐辛,多言获利不如默而不言,圣人的教诲当真是不错的啊。
”
方腊出了胸口恶气,见秦渐辛兀自坐在草丛中爬不起来,当下仍是提了他领口,跃上一棵大树,放眼四望,瞥见西南不远处似有一间房舍。
当下提着秦渐辛,展开轻功,奔近去看时,却是一座关帝庙。
但见门窗歪斜,灰尘积了数分之厚,阶下数尺青苔,墙角稀稀拉拉生着几面蜘蛛网。
门楣上匾额已然不见,想是给人劈了当柴烧了。
庙中关帝像也是彩漆斑驳沉暗,手中大关刀剩得半截,另半截却跌在供桌上,不知给哪个顽童折断的。
方腊皱了皱眉,随手将秦渐辛放下,说道:“便在这里歇一宿吧。
”秦渐辛见这破庙肮脏污秽,哪里能住人,待要大声抗辩,念及刚才方腊凶巴巴的模样,却又不敢,只得默不作声,心道:“君子不吃眼前亏,由着你便是,只是君子不处危墙之下,我是说什么也不肯靠着墙睡的。
”
秦渐辛兀自在胡思乱想,方腊却已将门板拆下,挥袖拂去积尘,掷在地上,说道:“你便睡这里。
”自己却将两个蒲团互相拍了拍,叠在一起,坐在上面,闭目道:“早些睡吧,明日一早,咱们便去借牲口。
”说到这个借字,不禁面露微笑,心道:“这小子虽然饶舌,但教他不有意惹我着恼,多这么个说话有趣的少年人在身边,倒也颇解寂寞。
”
秦渐辛见那门板脏兮兮的,却如何能睡?苦着脸呆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道:“喂!士可杀不可辱,你便是打死我,我也非开口说话不可。
我虽没考上生员,总也是个读书人,你让我睡这脏东西上,这不是当我是小叫化了么?再说这门板硬梆梆的,我睡一夜非腰酸背疼不可,明日还怎么骑马啊?”
方腊听他说什么“士可杀不可辱”,却只是为了不肯睡门板,忍不住哈哈大笑,说道:“你不睡也成,便学我坐一夜罢。
”秦渐辛道:“那也可以,你的蒲团给我一个。
”方腊依言抽出一个蒲团,掷了给他。
却听秦渐辛道:“我要那一个。
”方腊道:“那却为什么?”秦渐辛道:“那一个你坐过了,比这个干净。
”方腊摇头叹道:“膏粱子弟,唉。
”只得将座下蒲团换了与他。
秦渐辛便学着他的模样,盘膝坐在蒲团上,不再开口。
堪堪享得片刻安宁,便听秦渐辛大呼小叫:“难过死了,腿也麻,腰也疼,实在受不了。
”方腊怒道:“不许乱叫,你给我乖乖的坐着不许动。
”秦渐辛哭丧着脸道:“方教主,你道我不想好好歇息么?但这么坐着当真好生难受,难道你便一点不觉得么?”方腊心中一动,说道:“若要不难受,那也容易,你给我磕八个头,拜我为师,我便教你坐着不难受的法子。
”
秦渐辛不假思索,便在蒲团上跪倒,磕下头去。
八个头磕毕,说道:“师父,你教我罢。
”方腊倒不料他竟如此听话,反自己吃了一惊,便道:“那般坐着久了,原是会腿脚麻木。
你见我坐着不难受,那是因为我坐着的时候是在行吐纳导引之术,全身气血流动不止,自然便不难受了。
”
秦渐辛大喜,说道:“吐纳导引之术,这个我知道,道藏里有很多,说是修仙之法,原来竟是真的。
”方腊微笑道:“得道成仙什么的,我不敢说,但行这吐纳导引之法,确是有大大的好处,你从前练过么?”秦渐辛吐吐舌头,说道:“练是练过,只是各种法子都只练了半个时辰,只觉气闷,便懒得再练了。
”
方腊道:“练这吐纳导引之法,若无名师指点,原是凶险之极的事情。
你没真正练下去,是你的运气。
不过练这法子,须有极大定力,若是一觉气闷便不练了,纵有名师指点,也是无用。
”秦渐辛道:“是极是极,有道是名师出高徒,我从前练不下去,多半是因为没有名师指点。
现下我已拜了方教主……不是,是师父这等名师,那便决无练不下去的道理。
”
方腊微微一笑,便将吐纳练气的基本功夫缓缓说了一遍,问道:“你可记得了么?”秦渐辛点头道:“记住了,我这便试试。
”说着盘膝坐倒,满脸喜色。
方腊道:“我方才传你的,便是本门内功的基本要诀,本门功夫上手甚易,以你资质,数月间便可有小成。
只是练气之时,须得心思宁定,心无旁骛,不可有喜怒哀乐之情,纵是耳边焦雷,也可置若罔闻。
”
秦渐辛笑道:“我知道了,多谢方教主。
”方腊脸色一沉,喝道:“你叫我什么?”秦渐辛笑道:“方教主啊!我说过我大事不骗人,小事却喜欢骗人。
若是骗你教我武功对付你,那是大事,可我不过骗你教了我个坐着不难受的法子,这便是小事了。
你是长者,我给你磕几个头,又算得什么?”方腊大怒,喝道:“你这小子……”秦渐辛做了个鬼脸,道:“放心好了,我不会用这坐着不难受的法子跟你作对的。
”他见自己拜师后,方腊喜形于色,已然隐约猜到方腊心思,便不再害怕方腊动手杀人,胆气一壮,便又肆无忌惮起来。
方腊怒气勃发,便想要让这滑头小子吃点苦头,却见秦渐辛盘膝而坐,眼观鼻,鼻观心,缓吐深吸,当真便开始修练自己所授内功了。
方腊心知这小子看似狡猾善变,骨子里头却倔强的很,用强无用。
但他既已开始练习本门内功,武学一道一经浸润,便即陷溺其中不能自拔,待他慢慢体悟到武学中的精微奥妙,自会苦苦哀求自己收他为徒,倒也不急于一时。
当下忍气坐倒,凝神瞧着秦渐辛,要看他进境如何。
约摸过得小半个时辰,秦渐辛便如泥塑木雕一般,纹丝不动,呼吸也仍是缓吐深吸,显是已入澄虑空明之境。
方腊微觉诧异,心想听这小子刚才所言,练这吐纳导引的内功时颇为心猿意马,如何修炼本门功夫时竟然毫不费力便入此境界?想来定是与本门功夫颇为有缘,又或是先前修习吐纳导引之术已略有根基。
当下便即收摄心神,也练起内功来。
他此前在汴京城中,先是时刻提防林砚农偷袭,后来虽伤了林砚农,却又须防秦渐辛逃走告变,是以每日虽仍然盘膝打坐,却不敢当真神游物外。
这时心知林砚农总须一两日后方得痊愈,又知秦渐辛既已入定,总要几个时辰后方能回来,那便不须担心他逃走。
方腊直到此刻,方才真正心无挂碍,当下默默观想,片刻间已入无我之境。
又过得小半个时辰,秦渐辛忽然睁开眼睛,做了个鬼脸,轻轻说道:“林大叔,你来了?”眼见方腊恍如不闻,心中大喜,站起身来,又向方腊做了个鬼脸,这才大摇大摆的走出庙门,心中大为得意:“原来方教主也有上我当的时候。
”
原来秦渐辛熟读道藏,于这吐纳导引之术颇有所知,虽是生性浮躁,不能真正照此习练以致有所成,但要假装入定却是毫不为难。
骗方腊教他内功,原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方腊教他的内功,他仍是练得片刻便觉气闷无比,却耐住性子一动不动,呼吸也是照着方腊所授法门丝毫不错,心中却不曾存想内息,而是凝神听方腊呼吸之声。
本来方腊内功深湛,鼻息绵绵,若有若无,原是不易察觉。
但在这荒郊破庙之中,万籁俱寂,秦渐辛又是全神贯注,竟也能依稀听到极其细微的鼻息声。
听得方腊鼻息变化,已在吐纳,秦渐辛仍是耐住性子多呆了半个时辰,料想方腊已入无我之境,这才睁眼。
只是前日着了方腊的道,心中兀自生怕方腊仍是计高一筹,便轻声呼唤林砚农,以作试探,见方腊仍是一动不动,这才放心逃走。
秦渐辛出得庙来,毫不迟疑,向西狂奔,只跑得气喘心跳,这才慢慢步行,心中得意之极,心道:“方教主待得发现我逃走了,想到我白日里南啊北的一大堆废话,心中有了成见,多半要头痛到底是往南追还是往北追。
哈哈,方教主啊方教主,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难道天底下便只有南北两个方向么?你聪明也好,糊涂也罢,虚者实之也好,虚者虚之也罢,偏偏决计想不到我既不向南也不向北,却是向西。
哈哈,哈哈。
”
他自从识得方腊以来,除了斗口百战百胜,与他斗智次次都是处于下风,直到此时,才初次骗倒了方腊。
只觉畅美异常,心绪大佳,忍不住喜极而歌。
唱得片刻,心道:“那林大叔被方教主打伤,多半去不甚远,最多七八里路,便当觅地疗伤。
我这便寻他去。
若是找不到他,我这一番心思,可都白费了,只好再想法子让方教主抓住我了。
”又想:“方教主说林大叔的武功不传外人,也不知是真是假。
若是真的,倒是麻烦。
好在那林大叔比方教主笨得多,要骗他教我武功,应该不会太难罢。
”
抬头仰观星斗,辨明了方位。
心想日间明明见到林砚农向西逃走,后来方腊提了自己先向北走了数里,又向西南走了百余丈……秦渐辛随手折了几根枯枝,当作算筹,又在泥地上画了图形,默默计算,不多时,已然推算出林砚农大致可能所在的范围,当下抛掉枯枝,拍拍衣襟上所沾泥土,径向西南而行。
只走得半个时辰,已然叫苦不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