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潜龙在渊(1/3)
楼中沉寂,不时传来一声鸟鸣。
陆渐、姚晴依偎而坐,注视窗前光阴,只觉光阴虽短,一点一滴也弥足珍贵。
阳光暗淡下去,投进窗内,带着淡淡的血色。
姚晴忽地轻轻道:&ldquo陆渐&hellip&hellip&rdquo陆渐道:&ldquo什么?&rdquo姚晴道:&ldquo带我去海边。
&rdquo
&ldquo海边?&rdquo陆渐犹豫道,&ldquo那里的风很大。
&rdquo姚晴哆嗦了一下,固执道:&ldquo我要去。
&rdquo陆渐看她一眼,不愿违拗,抱她出了石楼,快步来到岸边,却见舢板孤零零地扣在岸边礁石上,陆渐不禁寻思:&ldquo谷缜去了哪儿&hellip&hellip&rdquo念头方转,忽听姚晴喃喃说道:&ldquo陆渐,太阳快落山啦。
&rdquo陆渐抬头望着夕阳,叹道:&ldquo是啊,快啦。
&rdquo
姚晴道:&ldquo我想好好看看。
&rdquo陆渐点了点头,抱着她坐下来。
姚晴注目西方,过了片刻,忽道:&ldquo这落日好看么?&rdquo陆渐道:&ldquo好看。
&rdquo姚晴笑了笑,忽地鼓起所有气力,叫了一声:&ldquo太阳要落山啦&hellip&hellip&rdquo陆渐一怔,呆呆望着她,姚晴却是凄然一笑,喃喃道,&ldquo真不甘心啊&hellip&hellip&rdquo陆渐又是一怔,姚晴勉力笑笑,慢慢闭上眼睛,轻轻道,&ldquo陆渐,太阳落山啦,我&hellip&hellip也该去啦&hellip&hellip&rdquo
陆渐悲不能抑,凄楚道:&ldquo阿晴,你真的要去么?也好,我陪着你。
&rdquo姚晴吃了一惊,叫道:&ldquo别&hellip&hellip&rdquo欲要张眼,神志却已模糊起来,恍惚感到陆渐站起身来,向着海中走去。
落日已至海平线上,苍凉的大海染上了一层惊心动魄的血色。
陆渐踏入这血也似的海水,注目夕阳,忽而想起生平种种,悲的、喜的、哀的、怨的、亲的、仇的,引人哭,引人笑,叫人留恋,也令人失落,平生事有如一幅漫漫长卷,掠过心头,旋又置诸脑后。
海水越来越深,先到足踝,再至膝盖,陆渐心如空白,眼前一片金红,怀中的女子轻得出奇,好像变成了一团清风,无法把握,不可留驻。
转眼间,海水已到腰间,腥咸水汽涌来,陆渐忽觉肩头一紧,被人紧紧拉住,向后大力拖回。
来人的力气大而巧,竟将他拖得倒退两步。
陆渐未及转身,脸上先挨了一记耳光,火辣辣生痛。
他看清来人,怔忡道:&ldquo谷缜,你怎么打我?&rdquo
谷缜满脸怒容,又是一掌,打在他脸上,厉声道:&ldquo我打你这个糊涂蛋!&rdquo陆渐身子一晃,呆了呆,忽地咧嘴大哭,叫道:&ldquo我糊涂又怎样?阿晴要死啦,她就要死啦&hellip&hellip&rdquo
谷缜如此大发雷霆,一半是愤怒,一半却是后怕,方才来得稍晚,陆渐势必带着姚晴永沉海底。
原本憋足了气,想要痛骂陆渐一顿,见他一哭,满心愤怒又化为一片怜悯,突然一言不发,夺过姚晴,飞奔上岸。
陆渐本是浑浑噩噩,忽然失了姚晴,登时清醒几分,不由叫道:&ldquo你去哪儿?&rdquo谷缜理也不理,只是奔跑,陆渐焦急起来,紧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势如曳电追星,转瞬到了观星台前。
陆渐叫喊一声,谷缜却不回答,将身一纵,消失在礁石之内。
陆渐已经全然清醒,见状飞身抢上,一眼看到秘道入口,他也不及思索其中的古怪便钻入其中。
秘道一路向下,脚底隐隐传来颤动之意,行了二十余丈,突然传来轰隆之声,连绵不绝,既似野兽咆哮,又如风雷怒号,更如某个庞然巨物,在梦中大声呼吸。
陆渐听此怪声,神为之夺,就在此时,怪声忽止,四周死般沉寂。
这寂静持续不久,异声又起,越是向前,声势越大,惊心动魄,陆渐生平未闻。
这么响一阵,静一阵,百步之间变化数次,前方道路透出幽幽蓝光,陆渐紧走数步,四周的墙壁忽变透明,墙外波光荡漾,游鱼成群结队。
陆渐至此方才惊觉,自己竟已身处海底,惊讶之余,又觉不可思议,那怪声仍是响个不停,每响一次,四周的墙壁皆有余震,鱼群也如受了大力吸引,消失无影,等到寂静之时,突又重新出现,似被激流冲回一般。
一旁的水藻亦是如此,声响时向前倒伏,无声时又直立摇曳。
突然间,光华一暗,陆渐只觉一道巨影掠过头顶,抬眼望去,不禁骇然,上方竟是一只巨大乌贼,触手张开,漫无边际,鹦鹉也似的怪嘴开合不定。
它似欲靠近某地,谁知怪声一起,海水中似生出一股无形大力,将那乌贼冲得无影无踪,也不知去了哪里。
陆渐如在水晶龙宫,一时瞧得呆了,怔立片刻,想到此行目的,于是定了定神,向前飞奔。
不过十丈,前途又暗,幽幽沉沉,不见五指,唯独怪声越来越响,有如雷霆吼怒。
通道两侧俱是精钢铁壁,又走百余步,前方透来一点光亮,陆渐紧走数步,忽地来到一座轩敞大厅。
姚晴躺在地上,不知生死,谷缜手持&ldquo长明珠&rdquo,烛照丈许,光明之外晦暗幽深,莫可测度。
陆渐略一沉默,问道:&ldquo就是这里?&rdquo谷缜道:&ldquo对。
&rdquo陆渐道:&ldquo这就是潜龙?&rdquo谷缜叹了一口气,徐徐道:&ldquo潜龙是大海之丹田,此地是潜龙之丹田。
&rdquo陆渐怪道:&ldquo何以见得?&rdquo
谷缜高举明珠,光明所至,前方亘现一座十丈见方的圆形水池,石堤分隔左右,势如太极,左右二池,池水忽涨忽落,交替结冰沸腾。
怪声响时,左池水涨,右池亏落,左池结冰,右池水沸,沉寂之后,即又反之,一变为右多左少,右冰左沸,这般循环交替,永无休止。
陆渐见这诡异情景,吃惊道:&ldquo这是什么?&rdquo谷缜走近数步,照出池边铭文:&ldquo阴阳池&rdquo,下方又刻四行十二字:&ldquo池水竭,潜龙死,池水活,万物敌&rdquo。
谷缜道:&ldquo从这铭文来看,这座&lsquo阴阳池&rsquo当是潜龙之枢纽,一旦池水枯竭,这潜龙也就成了废物。
至于道理么,我也不太明白。
&rdquo
陆渐道:&ldquo这潜龙在海底?&rdquo谷缜道:&ldquo不错。
&rdquo陆渐道:&ldquo为何没有海水进来?&rdquo
&ldquo我也不知。
&rdquo谷缜一努嘴,&ldquo你要问的,或许都在那里。
&rdquo珠光一转,照出远方一口铁箱,六尺长,四尺高,上有铁闩,却无锁具。
陆渐心跳变快,抢上前去,移开铁闩,掀开箱盖。
谷缜走上前来,明珠光华,首先映出一口长剑,剑身极长,青石为匣,将近五尺。
长剑下齐齐整整叠满图书,因为铁箱封闭甚密,此地又封存已久,空气少至,书剑保存均很完好。
陆渐手指发抖,拿起长剑,只觉分外沉重,翻检书籍,大多都是算经,翻了不久,忽见一叠厚厚的古书,上面写着《相忘集》三个颜体楷字,翻开一看,里面全是医术、医理、药学、本草之类。
陆渐惊喜欲狂,大声叫道:&ldquo就是这个!&rdquo谷缜却哼了一声,陆渐回头望去,只见谷缜沉着脸,神色冷淡,陆渐不由叹道,&ldquo谷缜,你还生我的气么?&rdquo谷缜冷笑道:&ldquo你是大情圣,我耽误了你殉情,抱歉还来不及,哪儿敢生气?&rdquo陆渐耳根发烫,说道:&ldquo我那时糊涂了么,又不见你,一时没了主意么。
&rdquo谷缜瞧他一眼,忽地给他一拳,笑骂道:&ldquo罢了,你这厮虽然可恶,但也可怜,跟你计较,太不值得。
&rdquo
陆渐亦笑,低头翻看那本医典,瞧了数页,不得要领,焦急之意,溢于言表。
谷缜笑道:&ldquo你这么瞧,三天也瞧不完。
&rdquo拿过医书,先看索引,果有&ldquo内伤纲&rdquo,翻到&ldquo内伤纲&rdquo,再看索引,中有&lsquo脉毁&rsquo一目,谷缜找到其处,一目数行,忽地念道:&ldquo高手较量内力,争强斗狠,强用真力,不免伤及经脉,破败内脏。
其中尤甚者,百脉俱毁,五脏皆空,灵芝老参,不可续其脉,天人武圣,无力实其气,纵有圣手勉力调治,也不过空延数月之痛苦,到底血败精空,枯槁衰亡。
因此故,可见黩武必亡,万事少争,逞强者弱,示弱者强,解此厄难,莫如防范于未然,勿与人斗,才是真理&hellip&hellip&rdquo念到此处,谷缜不觉莞尔,心想:&ldquo久闻这位花祖师心地最慈,果然时时不忘教化后辈。
&rdquo
陆渐大为焦急,问道:&ldquo就这些吗?&rdquo谷缜笑道:&ldquo别急,还有呢。
&rdquo又念道,&ldquo&hellip&hellip此疾险恶,医之实无善法,然本书只论想象,不谈实法。
天人之际,奥妙无穷,余见识浅薄,不能窥其万一,譬如人体除却五脏诸经,且有隐脉三十一道,至微至妙,非余所能深悉。
然此隐脉,自成一体,精气绵绵,别于显者,故余妄度,显者若废,或可着手于隐脉。
譬如江湖干涸,草木尽枯,若取阴河之水以灌之,未始不能重茂返春,转死为活也&hellip&hellip&rdquo
谷缜念到此处,忽地住口,抬眼看去,陆渐已是面色苍白,目光失神,不觉叹道:&ldquo真想不到,这医治之法,竟是修炼劫力?&rdquo陆渐微一激灵,涩然道:&ldquo那么&hellip&hellip那么有没有别的法子?&rdquo谷缜一眼扫去,摇了摇头:&ldquo下面是花祖师想象的修炼之法,另附一句,倘若伤者垂危,可取阴阳池左边冰眼中的&lsquo活参露&rsquo延命数日。
&rdquo
他一边说,一边走到阴阳池左方。
池水正沸,谷缜丢开书册,运起八劲护身,跳入沸水,伸手下摸,果然摸到一个数寸大小的石穴。
说也奇怪,上方的沸水滚烫无比,石穴之中却是奇冷,谷缜不由寻思:&ldquo太极图的阴阳二鱼中,阴鱼必有阳眼,阳鱼必有阴眼,阴中有阳,阳中含阴,孤阴不生,独阳不长,这阴阳池能够生生不息,大约就是这个道理。
况且万物有其变,也有其不变,任凭二池之水冷暖倏忽,这左池阴眼,却一定长年不热,右池阳眼,也一定终岁不冷&hellip&hellip&rdquo
转念间,池水又冷。
谷缜心知再过片刻,左池势必凝结成冰,将自己活活冻住,于是伸手摸索,果从那冰眼中摸到一只银盒。
取出跳回岸边,打开一看,盒中藏有玉瓶,入手奇冷,谷缜拔开瓶口蜡封,登时清香四溢。
谷缜大喜,交给陆渐,陆渐抱起姚晴,将瓶中的液体灌入其口。
姚晴命如游丝,生机尽绝,这&ldquo活参露&rdquo虽是灵药,然而时经百年,是否还有效用,陆、谷二人均无把握,都是目不转睛,盯着姚晴面颊。
不一会儿,只觉她身子渐暖,眉宇舒开,呼吸也渐渐沉稳,不似方才那么细弱紊乱,陆渐大喜过望,握住谷缜之手,叹道:&ldquo谷缜,我&hellip&hellip我真不知如何谢你!&rdquo谷缜笑道:&ldquo谢我什么?若要谢,就该谢花祖师,多亏她宅心仁厚,心细如发。
&rdquo陆渐道:&ldquo花祖师固然要谢,但若无你找到此地,又怎能有此转机&hellip&hellip&rdquo继而苦了脸,&ldquo可瞧书中语气,这灵药仅能延命数日,不能根治。
若要根治,便须&hellip&hellip&rdquo说到这里,蹙额抿嘴,露出苦恼神气。
谷缜暗暗好笑,深知陆渐对炼奴之事创巨痛深,生平最为忌惮,更别论将心上人炼成劫奴,他从前决不会想,此时也决不敢想。
陆渐沉默片刻,抬头道:&ldquo谷缜,你怎么不说话?&rdquo谷缜道:&ldquo这是你二人的事,我怎么说好?要做大美人的劫主,舍了你,天下不做第二人之想。
即便如此,还需瞧大美人的主意,她若宁死不做劫奴,你又如何?&rdquo
陆渐不由怔住,本以为找到医典,任何困难都可迎刃而解,哪想到这书中所出难题尤胜先前,叫人矛盾已极。
谷缜皱了皱眉,拾起《相忘集》,又翻几页,叹道:&ldquo原来如此。
&rdquo陆渐忙道:&ldquo怎么?&rdquo谷缜道:&ldquo看序言,这本书是花祖师晚年所著。
那时她远离中土,分外思念亲人,却又无法与之团聚,真应了庄子中那句话,既不能与之相濡以沫,唯有相忘于江湖了。
至于书中所载,都是她晚年在医道上的一些假想,譬如换脑换心,易经洗髓,以及她生平所遇的种种不治之症。
但因为远离人群,空有想象,无从验证,故而也就止于想象。
思禽祖师不带此书前往中土,也许是怕流传开去、误导世人。
&rdquo
陆渐忍不住道:&ldquo可这修炼隐脉确实有的,炼奴之事,花祖师和思禽祖师都没想到,但也确实有的。
&rdquo话音未落,忽听姚晴虚弱道:&ldquo陆渐&hellip&hellip&rdquo陆渐探身上前,姚晴努力张眼,看清陆渐面孔,喃喃道:&ldquo你&hellip&hellip你别犯傻,别陪我啦&hellip&hellip&rdquo说完不待回答,又闭上双目睡去。
陆渐望着姚晴,呆了一会儿,蓦地双目泛红,长长吐了一口气,凄然道:&ldquo谷缜,我心里好为难,我纵然不陪她去,也没法子看她死的。
&rdquo谷缜瞧他一眼,说道:&ldquo你决定了么?&rdquo陆渐默默点头,将一道真气渡入姚晴体内,同时叫唤她的名字。
姚晴张开眼,瞪着陆渐,过了一会儿,才明白了些,笑道:&ldquo你没有死啊&hellip&hellip我呢,也没死么?&rdquo陆渐点了点头,将身处何地,以及《相忘集》的记载说了,又道:&ldquo阿晴,这法子匪夷所思,但依我经历之事,倒也并非全无道理,只是愿意与否,全都在你,你若不愿,那就罢了。
&rdquo
姚晴听了一言不发,低眉想了想,抬眼望着陆渐,幽黑的瞳仁中透出一丝凄凉,徐徐道:&ldquo倘若炼奴之后,仍是活不了呢?&rdquo陆渐不觉哑然。
姚晴却是无奈一笑,闭上双眼道:&ldquo要是那样,也不过一死罢了,可是,我真的不想死&hellip&hellip&rdquo说到这儿,又张眼道,&ldquo陆渐,你做了我的劫主,会不会欺负我?&rdquo陆渐只觉胸中一热,举手道:&ldquo我对天发誓,若是欺负于你,必然&hellip&hellip&rdquo姚晴接口道:&ldquo罢了,傻小子,发什么誓,我信你就是了。
你若当真负我,我奈何不得你,跳海死了也罢。
&rdquo
陆渐苦笑道:&ldquo你太多心,我哪里会负你?&rdquo姚晴小嘴一撅,还要再说,谷缜突然笑道:&ldquo好啦好啦,姚大美人,你架子也拿足了,面子也赚够了,明知他不会负你,你又何苦拿这些言语害他着急?若你不放心,我来担保,他敢欺负你,我帮你揍他屁股如何?&rdquo姚晴白他一眼,说道:&ldquo也罢,臭狐狸这么担保,我就勉强相信你了,虽然怎么炼奴我也不懂,可你不许将我炼得怪模怪样的,若跟薛耳莫乙一般,不炼也罢。
&rdquo
陆渐见她答应炼奴,心中悲喜难辨,眼眶一热,涌出泪水。
姚晴明白他心中的矛盾,亦不做声,将头深深枕入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