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3)
回家,这两个字代表无限温馨,至少也是一种充实温暖之感,任何人只要有家可归,就尚未被全世界遗弃。
小辛走入那大片简陋低矮屋宇区域内,心中陡然浮现一张脸,使他感到温暖安详。
这张脸庞极简单普遍,不过是一个三十余岁妇人的脸。
但五官端正,散发出温厚慈爱,还有隐藏不露的智慧。
这种智慧只用慈爱的方式表现,决不是针锋相对咄咄逼人的纵横才气,仅仅是一种了解、体贴却气广如海能够包含容纳一切……
回溯十二天前,小辛离开南校场后面的木屋,在山野中兜了一个大圈,肯定已甩掉任何跟踪者之后,忽然走到江边繁忙码头。
小辛并没有特意来到此处,只不过上半个月他为了查访严星雨行踪,曾在码头上流连好多天,认识不少码头上出卖苦力的人。
他们都是好汉子,小辛有这种感觉,因为他们不负心,勤垦地用劳力博取最简陋的生活。
对朋友热情义气,对贫苦及妇孺都热情帮忙,对生活的要求却很少很少,偶然喝上两杯就是莫大的难忘享受。
帆墙如织,货物有装有卸。
清晨的早风特别凉新鲜,许多人尚在梦中,但码头上却是最热闹繁忙的时刻。
三个找货上落的苦力(都是大汉)见到小辛马上把他围住,亲切寒喧问侯。
这三名大汉曾被小辛请喝两次酒,最熟也最谈得来。
他们好像见到久别重逢的兄弟一样,一把拉住小辛。
直到小辛发誓答应晚上到老大王成家里聚会喝酒,他们才肯散去继续工作。
老大王成只是这几个人的“老大”,因为他的妻子方氏最亲淑和气,每夜喝酒谈心,她从来未有过不耐烦的样子,于是方氏变成“大娘”也有点像大伙儿的母亲。
任何人有问题有心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
那一夜喝完酒,小辛被招待在王家歇宿,虽然只是一个狭窄小房间,很热。
但小辛熟睡得像最肥的猪,像初生的婴儿——狭隘简陋的屋子,却有着无忧无虑的亲切气氛。
但十二天之后,小辛却有点不好意思。
他不但没有掏出一分钱贴补,每夜回“家”总是半夜三更,王大娘方氏必会悄然动身,煮一碗面,一点卤牛肉,几个卤蛋,还有一壶酒。
小辛摸摸口袋,空无一物,连一文制钱都没有。
如果是投宿客栈,老早被轰出来露宿街头了。
花解语的苦难小辛既不能解决,小辛甚至连自己的食宿也解决不了。
小辛回到狭窄的房间,听到大娘在屋里洗衣服的声音。
过了一阵一个小家伙——只有六岁的男孩子——入房发现小辛,立刻抱住他的腿,又叫又闹。
大嫂方氏温厚端正的脸庞出现在房门口,叫住小家伙,道:“叔叔刚回来,让叔叔歇一会。
”
小家伙不肯,叫道:“哥哥不给我玩,我要叔叔骂他。
”
小辛抱起小家伙,道:“是不是叔叔雕的那支木刀?叔叔给你再雕一把,别跟哥哥吵嘴。
”
小家伙很快安静下来,跑出去玩。
大嫂方氏定睛注视小辛一会,才道:“我煮点东西给你吃,吃完躺一会,晚上大伙喝点酒,心里有什么事,到时再说。
”
她怎知我没吃饭?她怎知我有心事?又怎知我想静静睡一下?即使是亲生大娘,恐怕也比不上她温柔体贴!
不久,小辛吃得饱饱独自躺在床上,含着感动的泪水进入梦乡。
又过了不知多久,暮色已笼罩大地。
许多屋子透出灯光,炊烟和炒菜的香气到处弥漫。
小辛听到王老大回来的声音,更听到大嫂悄语:“阿成,叔叔下午回来正在睡觉。
我瞧他心事很多,晚上把李强陈大头他们叫来,陪他喝几杯解解闷,好不好?”
王成道:“这最好,我马上叫他们过来。
哎,糟了,工钱我还没有,怎生打酒?”
大嫂道:“声音小一点,叔叔在隔壁。
酒菜我想办法。
”
王成深深叹息一声,道:“你有什么办法?我只恨自己没出息,累得你……哎……”
大嫂道:“看你讲到那儿去啦!我这支金钗有三钱重,你们再加十个人,也吃不完。
”
贫穷的夫妻未必没有首饰,但必定是极有纪念性,绝非等饰物。
王大嫂这支金钗乃是她家唯一的嫁奁。
无数的苦日子都熬过去了,不曾典当此钗,她何以肯为小辛这样做呢?
王成又叹了口气,没有做声。
而到了晚上,四个大汉在灯下举杯畅饮之时,王成竟没有丝毫忧虑惋惜。
就是这样热情的人。
陈大头酒量较浅,尤其是天津玫瑰露这种酒更受不住,脸红脖粗,说话多得很。
每个人都可爱,包括时时抱住小辛大腿的小家伙。
但小辛能替他们做什么?小辛是不肯呢,还是不能?
小辛摸着粗糙的杯底,凝眸寻思。
莫非好人应当多吃苦,忍受种种折磨?而奸狡阴毒自私自利的人,都在亭台楼阁坐拥佳人醇酒。
醉枕美人膝,醒握天下权,难道注定必是狡奸毒辣无情的才拥有?
十斤玫瑰露只喝了六斤,陈大头和李强都趴倒。
小辛虽然喝得最多(两斤以上),但眼睛澄清如常,坐得笔直。
王大嫂从外面回来,脸有忧色。
小辛甚至听到后面厨房里叹息的声音。
任何人的事可以不管,但这位大嫂的事,天坍下来也得管一管。
小辛走入厨房,道:“大嫂,外面发生什么事?”
王大嫂道:“你喝酒吧。
邻家的老于病势加剧,只怕不成了!”
小辛道:“老于?是不是在镖局跑腿那个?”
王大嫂点点头道:“就是。
”
小辛道:“他已经病了很久,这两天不对劲么?”
王大嫂道:“正是。
”
小辛道:“有没有找好的大夫?”
王大嫂道:“光是找大夫,一点儿家当都花光用净了。
”
小辛道:“我记得老于是很壮健的汉子,生了什么病?这么厉害?”
他沉吟一下,又道:“大嫂,带我去瞧瞧,我学过医,但别告诉别人。
”
王大嫂一点不惊讶,点头道:“我带你去,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
”
小辛反而讶疑,道:“你知道?”
王大嫂道:“当然,你一定懂得很多,你连雕一把木刀,都比别人好。
”
小辛不但会雕木刀,医起人来更是药到病限。
除了隔壁的老于,还有两个妇人一个小孩,都是病情严重,但只量一贴药,就几乎全好。
虽然小辛不想让人家知道,但纸包不住火,一下子左近百来户贫苦人家都知道了。
因此连日来小辛忙得不可开交,天天有许多人排队请他诊治。
小辛口袋里一文不名,却坚持不肯收受诊金。
所以虽然医好上百病人,仍然一文不名。
不过痊愈的病人总会尽心意送礼物来,有蔬菜、水果、米、面、包子、点心、鸡、鸭、猪肉、鸡蛋、布帛等。
王大嫂全家每天都食用不完,还可以送人。
为善最乐,王大嫂比拾到金子还高兴,日子过得快乐之极。
但小辛却越来越感到金钱的压力强大得令人难以忍受。
因为很多病人除了病之外,大都兼有贫血营养不良,只有进补,必须药物食物齐头并进,偏偏病人们大都十分贫穷,抓药治病已很勉强何来进补?
如果像严星雨或雷傲侯的富有,根本不成问题,虽然不能大量赠以人参,仍可用当参替。
营养方面,不妨开一家肉店,贫苦病人可半价优待。
小辛心中很难过,很多小孩一望而知是缺乏营养,以致没抵抗力而百病丛生,而且生长发育都受到妨碍。
小辛很想帮忙,但钱呢?
不是没有钱,小辛要钱的话多的是,问题是他不肯要不想要亦不能要。
所以他满身本领,口袋里一文钱都没有。
太阳如火伞,既酷热而又光亮得叫人睁不开眼睛。
夫子庙平时那么热闹的所在,也被热浪赶走所有游人,只在墙脚阴凉处有些汉子敞开胸膛打盹。
小辛并没有特别注意衣着,但外表上越来越斯文,所以当他在夫子庙游逛,谁都以为是个读书士子,谁也不会对他加以注意。
但仍然有些人紧盯着不放过他——乞丐。
凡是游人繁多的地方,乞丐一定不少。
小辛因此有点窘,因为所有的乞丐,不管看来多么可怜,都得不到小辛同情的施舍。
只有小辛自己晓得原因,决不是吝啬得一毛不拔,更非缺乏同情心,而是口袋里空空如也。
小辛逛到河边——秦淮河——那是六朝金粉繁荣地的象征,河畔的楼台,河中的画舫,金碧辉煌,装载着无数美人,弦管歌舞,醉寻绮梦……
“连碧舫”系泊在临河北楼阁下,小辛心头泛起亲切感。
这艘画舫曾经载过绿野,那个又野又美的女孩子。
当日在舫上周旋于王孙巨贾之间,却不知现在怎样了?乖乖住在雷府?抑是野到江湖去了?
不远处一艘画舫更巨大华丽,叫做长乐舫,几十个人有男有女,正在洗抹。
画舫系泊的临河楼阁,比别家高敞新净得多。
好几扇窗户内,都有妖娆女子伸出半身娇声笑语。
小辛在树荫下,瞧看一阵,忽然替那些人感到难过。
因为几声笑话几句话,已可以听出她们对人生的麻木粗俗。
而人总是摆脱不了命运支配,无由自拔。
命运,当真如此可怕可恨么?命运是谁创造的?为什么要创造命运?有史以来可曾有人能摆脱命运支配?
一个蓝布衫大汉,拍拍小辛肩膀露出凶悍光芒,但态度却也和气,道:“瞧什么?”
小辛道:“吓我一跳,你是谁?”
蓝衫大汉道:“我是林大方。
”
小辛道:“我姓辛,林大方兄请了。
你见到那艘长乐舫没有?比右方的连碧舫大得多了。
小弟正在想,如果认得舫上的人,能够到舫上瞧瞧,便不枉这趟金陵之行。
”
林大方不禁失笑道:“你一定是个书呆子,秦淮河不画舫人人去得,何须认识。
你口袋里有很子没有?”
小辛心中叹口气,如果口袋有银子,谁不曾上画舫吃喝玩乐一番!当下应道:“要多少银子?”
林大方道:“千儿八百两不算多,百儿八十两不算少。
哈哈瞧你样子谅也花不起银子,趁早回去多读读收,考到功名自然有人请客,舫上几十个美女随你挑,美酒多得可以把你淹死。
”
小辛只好装出纯洁青年状,瞠目拱手道:“小可承教了,但这样听来画舫不是好去处,林兄常常去玩么?”
林大方道:“常去是常去,却不是玩。
”
小辛道:“那是干什么?”
林大方道:“保护他们。
”
小辛道:“会有人闹事寻仇?”
林大方道:“当然有,抢地盘,嫉妒,争夺姐儿,客人为女人或醉酒闹事,有些客人盘缠花光,跑来撒野……”他忽然停歇一下,才又道:“奇怪,这儿从没有客人花光银子跑来撒野之事发出,我们老板永不许姑娘们挖干客人口袋。
”
小辛忽然翻脸怒道:“混账,既然那是人人去得的所在,我瞧瞧都不行?你为什么问?”
林大方一愣,道:“我……你可以瞧,尽管瞧……”
小辛咄咄逼人道:“你为什么问?”
林大方想都不想,道:“因为最近有风声,说是京扬帮联合来对付我们老板……”他忽然清醒,面孔一板,喝道:“少啰嗦,你逛你的,江湖上的事少管,听见没有?”
小辛道:“好,好,别叫嚷,我不管就是。
”
他转身离开,耳中还听到林大方忿然的声音,不过他的话倒是很可爱,因为他生气的是象小辛未得功名没有家财的读书人,不该到秦淮河边闲逛,应该好好读书上进才是。
小辛突然转身回去,面上挂着微笑,道:“林大方,我看见很奇怪的东西。
”
林大方哼了一声,尚未发作,小辛又道:“是好几个人,两边靴帮子都插着短刀,左手袖筒藏有袖箭。
有一个一直盯着我们,现下他躲在那边墙角后面。
”
小辛真的不大知道江湖武林有些什么帮,有些什么名手?问道:“淮阴忠义堂很有名,很厉害么?”
林大方道:“当然,忠义堂派出来的杀手个个武功高强,杀人之后照例在死者身上留下咽喉一支箭、胸口一把刀,叫做锁喉穿心,谁听见锁喉穿心忠义堂都不能不皱眉心惊。
”
小辛道:“你快走,犯不着跟淮阴忠义堂杀手作对。
”
林大方摇头道:“不行,我拿人家薪饷太太平平一年半多,有事撒腿就跑,还算是人么?”
小辛道:“你专练拳掌脚法,虽然功力深厚,挥臂可以格断粗柱,飞脚可以踹退奔牛,但腰力稍弱,沉猛有余而灵巧不足。
你可以空手打赢一两百个大汉,但碰上擅长袖箭远攻短刀近身的好手,就劝你走是有道理的。
”
林大方简直愣住,半晌才恢复常态,道:“你……你究竟是谁?你见过我出手?”
小辛道:“我这一辈子从来未见过你,听过你,我姓辛不是告诉过你了。
”
林大方道:“对,我们从未见过,见过我一定记得。
你姓辛,对吗?你姓辛?是不是横行刀小辛?魔鬼小辛?”
小辛道:“小辛就是小辛,横行刀曾在我手中,勉强扯得上关系。
但为什么叫我魔鬼?我很坏?我做过什么恶事?”
林大方大声道:“小辛你放心,魔鬼只是说你的本领象魔鬼,说你不是人,但决不是说你坏。
”
小辛道:“声音小点,墙角后面那个杀手直瞪眼睛!他怎样猜呢?如果认为我们是朋友,朋友很少会脸红脖子粗在公共地方叫嚷。
我们是敌人?但你是吃江湖饭的人,要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要就是抱拳认输,决不会学泼妇隔江为战。
所以我们既非朋友亦非敌人。
”
林大方瞠目道:“你真是魔鬼,你不是人,你永远每件事都想得这么多?”
小辛道:“少想一点就变成鬼了。
但只是死鬼笨鬼,决不是魔鬼。
”
林大方现在才发现江湖传说不假,小辛像一团迷雾,你永远看不清他的样子,更测不透他心中念头思想。
小辛道:“你的老板是宋妈妈吗?”
林大方道:“是她。
”
小辛道:“她肯不肯见我?”
林大方道:“当然肯,我们每次见面,她一定把你的事情告诉我们大家,又每次都叮嘱我们见到你一定想办法带你和她见面。
”
小辛道:“带我去见她,时间很宝贵。
”
林大方如其名,大方得很,毫不扭捏,只简单道:“跟我来。
”
宋妈妈头上的珠翠,手上金戒金镯以及面上的脂粉仍然那么多。
但她那对眼睛,冷静智慧之外,还有一种深邃莫测的意味。
她对林大方道:“能够把小辛带来,功劳不小,你很好。
”
林大方道:“在下很惭愧,刚见面时根本瞧不出是他。
”
宋妈妈笑一下,道:“瞧得出的话,小辛就不是小辛了。
”
林大方退到舱门时,宋妈妈作个手势,他就马上不动了,守在门口。
从许多方面看,宋妈妈真有一手,连绿野那么野的女孩,林大方这类江湖豪客都俯首听命,人前人后敬佩有加,岂是易事?
宋妈妈道:“小辛,有放请说。
”
小辛道:“我需要钱。
”
宋妈妈道:“多少?”
小辛道:“不少。
”
宋妈妈道:“既然要不少钱,有三条路。
第一条,人命换钱,每条命价钱不同,最多可达五万两纹银。
”
小辛道:“谁的命如此值钱?”
宋妈妈不回答,又道:“第二条路,访查一个人的生死存亡,有许多资料给你,不必旷日费时,但当然有危险,这具价值一万两白银。
”
小辛道:“第三条呢?”
宋妈妈道:“救一个人的性命,若是救得活,值十万两。
”
小辛吹一下口哨,道:“十万两?这人就算是掉在刀山油锅中,我也想法子救他回来。
”
宋妈妈道:“不是刀山,更不是油锅,只不过中了毒,你应当知道是谁,知道么?”
小辛立刻颓然,道:“花解语,但她的性命那值十万两?谁肯出一笔巨款?”
宋妈妈道:“出钱的人你也应当猜得到。
”
小辛惊叹道:“啊,严星雨,烟雨江南严星雨。
他和花解语有什么关系?”
宋妈妈道:“我不知道,亦不必知道。
你认为一定要知道才可以么?”
小辛道:“不必了。
林大方,你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