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3/3)
一路走,一路在想这些年镇上发生的事。
牛栏山不能说没有尽力,他几乎日夜奔波在山间峁梁上。
乡镇工作,有永远都处理不完的杂碎事,更有应对不尽的督导检查评比。
一评比就要排名,哪怕很小一个“小鬼”招惹了,都会使暗劲,羞辱人。
何况还有铁路和高速路建设的无限责任。
也不能说老牛没有是非观念,许多事他心里明得跟镜子一样,可面对孙铁锤的威势与能耐,也只能哑巴吃黄连。
很多时候,他想干的事干不成,不想干的偏得硬着头皮去表现、支应。
老牛家负担特别重,就靠他那点工资撑持着。
他若不谨小慎微、以求自保,一大家子就靠山山倒、靠水水流了。
可最终山还是倒了,水还是流了,老爹娘和妻子女儿的天也彻底塌了。
他记得牛栏山跟他交过一次底说:“北斗啊,我要是当初舍得铁饭碗,直接去东莞打工,不定比现在这日子好过得多。
我同学在那边一月能挣好几万,别墅都买了,让我去给他跑腿,说一月先给一万二呢。
可我又舍不得这挣死挣活才挣来的正科级。
唉,挣到何日是个头啊!”他终于挣到头了,可他肩上有关儿子、丈夫、父亲包括女婿的责任,能跟着一起撒手人寰吗?
他记得牛栏山还说过:“北斗啊,孙铁锤这弄法迟早是要出事的。
我们官卑职小,拿他没法,可谁牛x再大,也扛不过世道人心哪!他是作死呢!我今天把话撂这儿,你记着就行了!”
那天拉倒石像时的群情激愤与怒号,就让安北斗突然想起了牛栏山这句话。
一股股拉拽姿势,犹如一组组血管奔突的雕塑,既是动感的生命集结,更像是一场摧枯拉朽的浩荡雄风。
一段时间以来,他跟草泽明一样,对北斗村很是失望。
觉得一村的人,除了钱,除了欲望,除了想跪舔到孙铁锤给他们悬在半空的“油饼”外,几乎一无所求。
可当一个恶魔失去了对这片土地的生命控制时,竟然爆发出了那么大的反弹力。
以他判断,这石像是需要用多台拖拉机合力拉拽,或爆破,抑或用层层切割的手段加以销毁的。
可草泽明偏是坚持要让一村人亲自上手,用心牢记自已一再让渡、忍耐甚至纵容、包庇恶人的过错。
石像既然是大家在讨好、巴结中鞭炮齐鸣、鼓乐雷动立起来的,那也应该让他们在明白了权谋、蒙蔽与戕害中,将其从心中彻底拉倒。
一个生命,哪怕是蝼蚁、蜗牛、屎壳郎,那种存在姿态都是不容小觑的。
它们有时可能被吓呆、吓傻或沉默、蛰伏,但朝前行进是其总体的生存样貌。
有时可能与自已的心理与身体负重不成比例,可终归是要一往无前的。
新任县委书记南归雁在北斗镇住了十四天,善后工作除人祸外,又加上天灾的突如其来,自是进行得异常艰难。
心理疏导,对大众情绪固然有缓释作用;但动真格的,更能对激烈矛盾产生沉疴猛药般的熔断作用。
先是武东风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纪委带走;紧接着,听说孙铁锤的侄儿孙仕廉也自杀未遂,并且用的还是一把像打火机一样的手枪(孙铁锤给一村人都讲过他侄儿的进口手枪打火机),不过这次枪是真的,却终是没胆量对准命门,而只打碎了半个下巴。
从文件精神传达看,中省调查组早已根据群众实名举报盯上了他,一切正在取证核查中。
何首魁对孙铁锤实施追捕过程中的现场击毙,成为压垮孙仕廉的最后一根稻草,最终坐实其受贿金额达数千万元。
相关人员也“深陷泥潭,不能自拔”。
围困镇政府的群众至此火气消减大半。
加上暴风雨灾害对家家户户的普遍摧毁,也导致他们纷纷离开。
只有花存根等几个严重残疾者,仍吃住在那里拒不挪身。
南归雁也确有他办事的果敢风格,竟以最快速度,让有关部门把孙铁锤的相关财产得以处置,并将老百姓的救命钱迅速发放了下去。
同时,对当初赔偿不到位的一批大爆炸受害者,也进行了救助补偿。
而这期间还做了一个重大决定,就是让安北斗临时兼任了北斗村第一书记。
气得北斗他娘唠叨了几天几夜,说他是水罐里养王八越养越蹴缩。
他爹说这叫临危受命。
他娘说人家诸葛亮做了相父才叫临危受命呢,他这是白娘子喝了雄黄酒被打回原形了。
无论娘怎么说,村里人怎么抽扯,他还是忍辱负重地处理起了孙铁锤留下的无尽烂摊子。
总之,北斗镇及北斗村的一场危机,算是得到了暂时化解。
在南归雁离开镇上时,找安北斗谈了一次话,先是表扬了一番,有些话也不是他个人的,的确是群众反映。
他再次做出了欲提拔重用的暗示。
谁知安北斗却问了一句其他话:“我想打听一下,你回来做书记,是不是又要在全县搞什么‘点亮工程’了?镇上新来的书记,可是已经在打听你当初是咋把山‘点亮’的了。
”
南归雁一怔,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要是不点了呢?”
“可能性不大吧?有权力的人还能自已否定自已?当初你走后,蓝一方镇长搞了甘蔗酒产业,没继续推进‘点亮工程’,不就把你气得呼呼的?要我说,那个蓝镇长真不容易,起码他不贪,也想给北斗镇蹚一条致富的路子,可惜没蹚好。
但也让一镇的人懂得啥叫商品观念和市场了。
”
“我搞‘点亮工程’就不是蹚路,是贪墨?我贪北斗镇一草一木了吗?”
“我没说你贪墨。
我是怕折腾一整,又折腾回去了。
”
南归雁再次陷入了沉默,随后问:“听说蓝一方走时拉了几千斤甘蔗酒走了?”
“当时老百姓手头酒压得太多,镇上要求干部包销,都把工资垫进去了。
他是代理一把手,带头认购了六七千斤,一年的工资都贴赔了。
最后还挨了处分。
走时怕人围攻,半夜雇拖拉机来把酒拉走的。
”
南归雁好半天没说话。
安北斗接着说:“自你上任第一天起,听说全县各乡镇就都在打听‘点亮’的事。
咱们镇上把你当初搞的图纸,都翻出来准备重新复盘了。
”
“你说什么?”南归雁扭身就去了新任书记办公室。
南归雁一离开镇子,新任书记就来问他:“哎北斗,你给书记都说啥了,把我劈头盖脸
一头子,还千叮咛万嘱咐的,让不要再提‘点亮工程’了。
还说你当初提了个啥子星空观测点旅游拉动建议,那倒是个啥幌子建议嘛,能比‘点亮工程’把稳?书记到底咋想的,你得给我透个实底呀!”
安北斗看了看他,无奈地说:“我要知道,那我就是县委书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