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3)
昏花,我刚才没看清楚,你要的型号仓库没货了。
沁婷道,中午还有销售员提到同样的货,怎么现在就没有了?七叔不快道,那我怎么知道?你应该问产品部去才对。
沁婷突然吼了起来,我就是要问你!你是仓管员,没货了为什么不叫车间送!
沁婷尖厉的声音像铁器划玻璃一样刺耳,还分了岔。
大伙全都傻了眼,打牌的人从来没见过乖乖女模样的沁婷有这么大的脾气,更没见过有人敢跟七叔发这么大火,他们完全忘记出牌了,两只眼睛瞪得一样圆,呆呆地看着沁婷和七叔。
七叔正要发作,沁婷已经三步两步地冲到他的面前,他已经完全能够看清楚她微微翕动的鼻翼以及绯红得还相当细嫩的双颊,沁婷抓住他的一只胳膊,厉声道,你跟我见总经理去!你去跟他说仓库没货,所以你上班时间打扑克!七叔甩掉沁婷的手,跳起来吼道,你以为你是谁呀!你有本事你就不会呆在这儿受气!老子就是没货!有货了也不给你!你还能把我怎么样?你咬我啊?
沁婷气不过,掀翻了牌桌,走了。
大伙七嘴八舌道,哇,她不是市长的女儿吧?
当天晚上,云斌提着大包小包上门给七叔赔礼,七叔根本没有让他进屋。
第三天,公司中上层职员的节奏都变了,因为不逢什么有说法的日子,罗董突然来到公司,点名要找严沁婷谈话,所有的人都说她这回死定了。
总经理会客室的门紧闭着,就连总经理也不知道公司的最高领导找一个合同工谈什么。
这样大约过了两个多钟头,沁婷和罗董才从会客室出来,看得出来他们谈得很愉快,因为罗董脸上出现了难得的笑容。
和七叔吵架的当天晚上,沁婷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愤怒的心情,连夜奋笔疾书,直接给香港的罗时音董事长发了一份传真,后来据知情人士说,这些传真相接起来足有七米之长。
她在传真里不仅诉说了自己的遭遇,同时毫不留情地揭露了大陆公司管理方面的种种弊端,并说这种裙带风猖獗又无奖罚制度并且管理混乱的公司根本没有前途可言。
同时她还一针见血地指出,七叔现象绝对不是偶然的,这是因为集团公司的理念就是这样,在金字塔形的公司架构图上,董事长、总经理、部门经理以及班组长统统压在销售人员之上,而一个以营销为主的实业公司,这个金字塔恰恰应该倒过来,所有的人都应该为销售服务,因为销售不畅便是公司的灭顶之灾。
而什么都不过问的罗董事长应该在倒金字塔的最下面。
发完这个传真之后,严沁婷做好了被开除的准备。
她花了好多钱发传真,回到家后虽然如释重负,但心里仍然闷闷的,感到无比委屈,便坐在桌子前面望着墙壁发呆。
墙壁因为潮湿有了一片不规则图案的水迹,看久了像一只大公鸡的轮廓,这使她想到了落地的凤凰不如鸡这句话。
这时云斌推门进来了,手里是没有送出去的礼品,灰头土脸的。
她想他一定会埋怨她几句,这也在情理之中。
云斌放下手中的东西,在她身边的椅子上坐下,坐了一会儿,才说,你没事吧?又说,既然发了脾气,也就发了,我看也没什么,不然闷在心里会生病的。
听他这样说,沁婷反而鼻子一酸,两行清泪流了下来。
当时她心里就想,为了这句话,她会一辈子感谢云斌。
罗时音在跟沁婷谈话时说,你怎么知道那么多的营销理念?沁婷说我原来是学师范的,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推销产品,但是为了把这件事做好,我看了很多这方面的书,中外的都有。
作为一个成功的企业家,罗时音不可能没有他的过人之处,那就是他非常善于在平凡的人脑袋中挖宝,只要你说的话打动了他,不管你是做什么的,他都会认真听取你的意见,不轻易打断你,反而用鼓励的目光看着你,使你发挥得连自己都觉得那些滔滔不绝的话语是真知灼见。
第二天,罗时音就召开了一个公司高层领导的会议,对于营运策略做了大幅度的调整,并且明确了销售员在公司的作用和地位,同时指出任何部门不得给他们设置障碍,因为他们才是在商场的炮火下为公司创造利润的义勇军。
这件事情的结局令人们大跌眼镜,不仅让凭脚杆子吃饭到处赔笑的销售员扬眉吐气了,而且公司还派专人调查了七叔的种种表现。
自然是怨声载道,而且他根本不是罗董的什么亲戚,照片是他儿子不知在什么地方为他用电脑合成的,而罗时音的照片在任何一家香港经济类杂志上都可以找到,并非天大的难事。
七叔被公司辞退了,许多人都感叹他做人太张狂,但并不觉得他冒充与富豪有瓜葛应该千夫所指,反而说他颇有创意,社会就是如此呀,都是先敬背景再敬人的,你不跟有钱有势的人搭上干系,难道承认一个叫花子是你的亲舅舅?
接触得多了,罗时音觉得沁婷是一个有能力有才华的人,但这样的人并不难找,难找的是既内秀,同时还懂得分寸,这种人才是不可多得的。
通常的女人都是近则不逊远则怨,男人居高临下的时候还懂点规矩,一旦给她几分脸面,便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假如有了亲密关系,更是一哭二闹三上吊。
罗时音阅人无数,也曾涉猎过演艺界、风月场,最终的感觉是不过如此,到了这般年纪,对女人的心早就淡了。
然而对于严沁婷这个女人,居然会让他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那就是沁婷是第一个能跟他谈生意、谈管理、谈营销观念的女人,她不仅有气魄和胆略,不管你董事长的“亲戚”多大来头,照样敢告御状;而且她身上有一种超凡脱俗的平静,根本不拿上司的赏识当一回事,对于突然而至的来自同事的谄媚,她也是一笑了之,的确称得上宠辱不惊。
经过一段时间的考察,罗时音做了一个决定。
这个决定改变了沁婷的一生。
泪珠儿上的大学不是久负盛名的那种,那种名牌大学有古老的课室,有宽敞的绿地,有湖畔和湖畔边的吉他声声,也有图书馆和图书馆门口稠密的人流,在这样的地方成长,是沁婷对泪珠儿的期望。
然而,以泪珠儿当时的成绩,即便是上眼下这种末流的完全没有历史可言的大学,沁婷也是交了数量可观的赞助费。
可是泪珠儿似乎并不怎么珍惜这个机会,同时也像以往一样,并没有对沁婷感恩戴德。
两个人的关系,一开始就有点无话可说,沁婷的热忱付出和失望之后的冷漠以对,结果都是一样的,从未改变过泪珠儿什么。
现在回想起来,泪珠儿在十二岁左右的时候,可能患过自闭症,她尤其喜欢独自一人坐在杂物间里发呆,在凌乱的地方她会感到踏实,仿佛华丽整洁的地方就对她形成一种无形的压力似的。
因为在这样的地方,多半会有一些冰冷的眼神,至少在她眼里是鄙夷或者不屑一顾的,那些眼神总是在提醒她并不属于这里。
她不喜欢也不愿意跟任何人交流,对于沁婷这样富有爱心的人,她始终觉得生疏和不可亲近。
真不知道她们俩到底是谁出了问题。
有好多次,在不经意间,沁婷都主动握住了泪珠儿的手,她希望能牵着她走一会儿,不管怎么说也是传递情感的一种方式,而且可以说她们俩是一样孤独的。
但是泪珠儿总是很快地把手抽掉了,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这样经历了几次,沁婷觉得内心倍感寒凉,要知道她也是鼓足了勇气才这么做的,可是泪珠儿却不领情,她怎么这么乖僻呢?在碰上泪珠儿之前,沁婷也坚信只要心诚,石头里也能开出花来,现在才发现这一类的话全是扯淡,说她们俩之间彼此即是地狱还差不多。
幸好那段时间在不经意中过去了,但不可能不留下一点什么。
大学新生报到那会儿,同分在一个宿舍的女孩子是六个人,四个铁架子的上下床,有两个上铺可以堆放东西,还有两个上铺就得住人。
大伙在寒暄握手,彼此自我介绍认识之后,面临的总是一些具体问题,最后决定以抽签的形式分配床位。
我就睡上铺吧!泪珠儿表示她不参加抽签,便爬上了靠门的上铺,这显然是宿舍里最差的床位。
而且她平常也不愿意在房间里跟同伴嘻嘻哈哈的,她像军人一样来去匆匆,床头也不会张贴偶像级的天王天后的大脑袋之类。
泪珠儿比较信任的人还是巴男,巴男也因为学习成绩不好,由他父亲用钱打通关节上了这所名不见经传的大学。
巴男父亲的纸业公司越做越大,阿里巴巴成为带给他们家族幸运的词汇。
有人说,并不是巴男的父亲有什么真材实料,多么多么的擅长经营,而是改革开放之初,不少国企改革明星纷纷中箭落马,今天还站在主席台上演讲,诉说自己的雄才伟略,第二天就被匿名信告到小黑屋子里去了,再战江湖时已是赤手空拳。
他们的起起落落为巴男的父亲赢得了时间,尽管他瘦削的长脸已经熬成了国字脸,身体也发福得可以,简直就像做了整容手术一样面目全非,但是他的生意真的也是风生水起,今非昔比了。
巴男越来越像一个花花公子,这个世界压根就没有代代相传的以吃苦为乐事的实干家,否则就不会有“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说法,后人如果不败家,好像就对不起前辈似的,即使外人看来也觉得不对头。
为了让大家满意,巴男留着披肩发,有时扎成马尾,一定穿真“保罗”牌的休闲装,有一辆价格不菲的摩托车,是一飙车无数的长长的黑皮穗便迎风飞舞的那种,常常是风驰电掣之后,突然来个急刹车。
说来这也不过是男孩子追求所谓酷的常规版,但是泪珠儿还是喜欢。
如果正巧泪珠儿坐在摩托车后座,紧搂着巴男的腰,又把脸颊贴在他没有肉的后背上,泪珠儿就会闭上眼睛,她喜欢又有速度又踏实的感觉。
在清吧里,透过宽畅的玻璃窗,可以看到都市的夜景。
严格地说,窗框是一个不错的取景器,它浓缩了无聊夜晚的浮光掠影,无所不在的巨幅广告或者闪来闪去的霓虹灯,还有就是女咨客高开衩的红旗袍,上身是白丝绒的小披肩。
这些场所白天都是静悄悄的,就像已经倒闭了的海鲜酒楼,可是夜晚就“千树万树梨花开”,七彩的灯饰给人无穷遐想,小姐脸上的笑容像阳光一样明媚。
似乎人们白天拼命地工作,都是为了有一个堕落的夜晚。
这其实就是肮脏都市的全部定义。
取景器里出现了一对还相当稚嫩的青年男女,他们还穿着校服,大概也就是高中生吧。
他们像大麻花一样亲热地扭在一起,脸上洋溢着不谙世事的肤浅而简单的笑容,然而目空一切的眼神标志着他们会不辨是非地去做任何一件事。
很快,他们便像过场戏中的龙套一样离去了。
但是沁婷却不能再思绪下去,她惦记着泪珠儿,很想亲自去学校一趟,直觉告诉她必须拿出相当一部分精力来关心她的成长。
现在的孩子,表面看不出什么,保不准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
她的这种担心,从泪珠儿小时候在超市里偷东西,就埋下了令她时时不安的种子。
现在这种不确定的隐隐的不安,又开始撕咬着她的思绪,因为从一开始,她就摸不清这个孩子的路数。
她了解她吗?她最终真的能和她心心相印吗?事实上,她心中根本没有一点儿底。
照理说她现在应该直奔学校,立刻见到泪珠儿,但她的犹豫也不是没有原因的,每回去,泪珠儿十有八九不在宿舍里,事后问她去了哪里,她又总是爱答不理的。
有一次当着一剑的面,一剑都看不过眼了,她说,严安,你这样对你妈是要招报应的。
泪珠儿挑起嘴角笑笑,什么也没说。
想到这里,沁婷又很想去见一见邵一剑,目前她也只有跟一剑坦陈她的心迹。
一剑多半是埋怨她的,她有时就像受虐狂一样地愿意听到这种发自肺腑的埋怨。
比如泪珠儿上中学的时候,因为数学成绩极差,沁婷决定给她请一名家教,可她不认识这方面的人,就托老何办理这件事。
老何在数学系找了一个在校生,每周三次去沁婷的家中给泪珠儿补课。
但是这个学习尖子有点牛哄哄的,总是嫌泪珠儿笨,泪珠儿便开始抵触他,逢到他来,泪珠儿便去向不明,连家也不回。
无奈,沁婷只好重托老何。
老何还真是好脾气,换了若干人,最终找到一个退休的数学老师,人很耐心,教得又好,唯一的不便之处是他不可能上门服务,只能每周让补课的学生到他家去。
这样子每个礼拜,沁婷都得按时陪太子读书。
为什么她不能自己去?一剑当时就说,你陪着她她也当不了数学家。
我真搞不懂你,怎么会对这个孩子有着超乎寻常的耐心?沁婷当时的解释是总得负责任吧!她学习不专心,总得有另一双眼睛督促着她。
你老实对我说,你领养这个孩子到底后悔不后悔?
后悔不后悔还有意义吗?
你这个人就是好强,因为当着我的面签下了生死合同,所以就要证明给我看,即便是吃尽苦头也在所不惜。
我没有什么需要证明的。
她主课不及格就毕不了业,难道叫她从贵族学校出来就去就业?她能干什么?端盘子当服务员?如果我不能改变她的命运,当初又何必领养她?
她是一个人,不是一项事业,她有自己的生活轨迹。
一剑说完这句话,她们就不吵了,只是沁婷有点若有所思。
这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夜晚。
在离开清吧的一瞬间,沁婷决定回家,她有点累了,白天她工作了一天,她对于工作的投入是没有时间概念的。
现在她只想洗个热水澡,然后躺在床上,中断思考,什么都不想地进入梦乡。
过早地经历了生命中的大起大落,她真的是很容易疲倦,许多时候,那些事想一遍都让她感到累。
回到家中,她意外地发现泪珠儿的房间亮着灯。
显然,泪珠儿在等着她回来:“我是回来拿生活费的。
”她倒是开门见山。
沁婷翻她的手提包,把准备好的信封递给泪珠儿:“我昨天到你们学校去过了……”
泪珠儿打断她道:“我知道了,所以今天跑回来,你又不在家……不过你以后不要到学校去找我了。
”
“为什么?”
“不为什么,别人的父母家人都不去……”
“安安,你今晚还要回学校吗?”
“当然,你有什么事吗?”
“没有,我只是想……算了,你还是回去吧……”
“你到底有什么事?”泪珠儿的口气近乎于严厉。
“也没什么事,我只是想跟你讲讲我的过去,你知道,不是随时随地都有这个兴致的……可能是我刚才喝了点酒……”
泪珠儿想了想,道:“下次吧……我今天真的有事。
”
说完,她拿起书包走了。
屋里只剩下沁婷一个人,墙上的一幅母子安睡图静静地陪伴着她,他们纠缠在一起,脸颊贴着脸颊,熟睡得翻了天,全然不知世间的无穷烦恼。
沁婷自嘲地笑笑,随即走近落地窗前,她看见泪珠儿上了一辆摩托车,在明亮的路灯下,开车的年轻人戴着头盔,她没办法看到他的脸,但两人好像已相当默契。
摩托车绝尘而去,那种隐隐的担忧重又占据了她的心灵,在她的体内慢慢弥散开来。
在当时的天美公司,很多人都以为沁婷会提拔为销售组长,至多也是破格委任部门经理。
公司内部的争斗不过如此,有人败走麦城,有人走马上任。
但是他们的猜测完全错了,罗时音的确找沁婷深谈了一次,不过不是在公司,而是在五星级酒店的套房。
那天的罗时音披着一件织锦缎的睡袍,房间里的窗帘紧闭。
不过罗时音没干什么,也没想干什么。
他是一个习惯于把任何一件事都商业化处理的人,在此之前,他不会做任何出格的事,再说他已经不年轻了,早已没有了一颗驿动的心,他只是随心所欲地规划生活,反正他愿意干什么或者不想再干下去都可以用钱来了结。
问题的所在只是,谁,可以进入他的规划。
这便是许多漂亮同时又能干的女人恨恨的心事:被选中的为什么不是我?
罗时音对沁婷说,我准备把你调到香港总部去,当我的私人助理,年薪是……他说了一个数,对于沁婷来说根本是天文数字。
那个年代,香港是比美国还诱人的地方,调去是什么意思?等于是用钱搞掂了你的身份,这是许多偷渡客冒着生命危险,假如抓住一线生机还要奋斗十年或者二十年才能实现的理想。
如果在有些事面前,你还能够守住你做人的原则,那也只能说明那件事情的诱惑还不够大,人生就是这么回事。
沁婷没有说话,她完全愣住了,无论她多么优秀还是老到,毕竟只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她怎么可能漠视眼前发生的一切!
你考虑考虑吧,罗时音这样说,因为我希望你在大陆的一切都有个了结。
他看了沁婷一眼,对她询问的目光并不感到奇怪。
他说,我可以给你开一张支票,你先生可以用这些钱去做他想做的事,你们从此各走各的路。
他始终没有提到离婚,因为离婚是一个结果,以他的身份他不会这样说,他甚至也不问你们的感情如何?生活状况怎么样?这些他都不想知道。
人生就是取舍,沁婷只需做一个决定,而她是一个相当聪明的女人。
离开酒店以后,沁婷没有立即回家,她独自一人在沿江路上凭海临风站了很久。
她当然谈不上喜欢罗时音,但也承认他是那种有了年纪却更显尊贵的男人,他身家显赫,很有品位。
也正因为如此,他提出来的一定是不平等条约,谁都知道罗时音有一个与他共同创业的结发妻子,在罗时音力捧女明星的那几年也曾闹得很厉害,扬言要穿着红衣服自尽,便可化作厉鬼,令罗时音永世不得安宁。
然而他们的缘分是一生一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