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3/3)
他背着秦念久慢慢走着,步伐稳健,气息规律,声音却又低了几分,藏在其中的私心与小心却显露无疑,“我见‘惜’字就不错。
惜,与心共度日么。
”
被自己逗得闷闷笑了两声,他略有些放胆地道:“我有小名,你也知道的,你却没有,这样……便也有了。
‘惜惜’,难道不比那落俗的‘卿卿’叫起来顺耳?”
饶是平日里轻浮如他,这样露骨的话,他也是向来不敢吐露半字的,就连此刻,也只如蜻蜓点水般透露出了些许,便又急匆匆地岔开了去,“归隐也不好。
我总爱热闹些,能相伴游历山川,尝些各地吃食……不也美哉?……总比成日斩鬼,时时为你心惊来得要好……”
絮絮地,他讲了许多,有的没的,从天南讲到海北,不时兀自闷笑出声。
满域喧闹都似与他们无关,前路仿佛无尽,能说的话也像是无尽,可以就这么一直走下去。
那时的他哪有想到后来呢。
他只想着世人都说孝感动天,既是如此,难道长此以往,他的真意还不足以打动一根木头,融化一块坚冰?
——总有一日的吧。
若当真有一日,能四处逍遥,能玩笑地唤那人惜惜,而那人也能解其中意,那便好了。
……
慢慢,慢慢。
天地透红,远去的背影渐小,化作了一个句点。
是了,他都想起来了。
园中张灯结彩,繁花如锦。
谈君迎惘然看着围聚在秦念久身旁,其乐融融地笑夸着“惜惜”二字是个好名的宾客亲友,终于忆起了一切。
是在这日,是在此时,他才终于意识到——
秦念久一直都知道。
因他心中总暗含着一份怯懦,不愿亦不敢将心中情愫宣之于口,仿佛只要他说出来了,一切便都覆水难收。
于是他便总以放浪轻浮作遮掩,以玩笑代真心,只想着总待一日,待他们更亲近些,待这无心之人稍软化些,时机或能成熟……
唯那一回。
唯那一次。
他被“后怕”摄住了神魂,放胆说了许多,他以为他根本没听见,他以为这只是他一次细小的、不足为道的私心——
可原来……他都听到了,他都知道了,但是他不懂。
因他无心,便永远也不会明白他的真心,因他无情,便永远也不会明瞭他的真情。
——更永远无法做出回应。
所以这日,谈府处处暖光,他却心凉。
轻轻地,那被取了“惜惜”做小名的小女孩踮起了脚来,拉住了他与秦念久的袖角,仰着脸咿呀地问:“仙哥哥,来年,也来过年么?”
到底是小孩呢,还当“仙君”二字是他们的名。
众人又是好一阵哄笑,女孩一双盛满期待与兴意的眼润泽无比。
……他是怎么答的?
是了,他看了秦念久一眼,咽下了卡在喉间的几缕酸楚与苦涩,弹指拿“无中生有”替那小女孩儿点燃了她手中的燃香,笑得真心:“那是自然。
会来的,我俩一起,岁岁年年。
”
——不是今日,总有一日的吧。
……
暖暖红光中,随仙骨被抽离、折去的回忆点滴回溯,由始,至终——
那日聚沧山上,白雪不凉,心却寒。
风卷衣袂,云抚耳尖,他听见他说:“……我今后不得再入世除祟,因而你也再无需与我结伴同行了。
”
当时的他,是何心情?是了,是有万语千言汇涌在嘴边,甚至引得他想发笑,嘴角却沉得无论如何都扬不起来,终只剩下了一片短暂的沉默。
——那再好不过了,我向来懒惯的,早不愿干这动辄喊打喊杀的行当了,这便与你一同归隐,逍遥世间。
——怎非得不再入世?我又不是打不得、护你不得。
你大可跟在我身后……
——这是什么上古沿留下来的迷信歪理?我这便去与秦逢那老不死的说道去!
……
许是真的疲了,累了,不知怎么,平日里信手即可拈来的玩笑话此时一句都吐不出口,与心脏一同凉下去的是他的神情。
他听见自己冷声问道:“……在你心中,你一直认为……我日日来寻你,执意与你同道……只是为了斩鬼除祟,好攒功德?”
回应他的是秦念久那句再淡然不过的反问:“难道不是?”
“……”
于是万语千言,终是无话可说。
原以为那次在谈府,是他第一次尝见心凉的滋味,却不知原来更这有心死的滋味待他一尝。
一颗血肉之心再热,再暖,如火般烈烧,可日复日、年复年地无柴来添,唯有冰水浇灌,又能再持续多久呢?
终只余下了一片灰烬。
终是心死。
于是他终是没再多说什么,只笑着与他约下了“仙宫再见”,之后转身一别,便与他再没相见。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
那日在谈府,他说岁岁年年——
明明秦念久也是跟着他点了头的。
可是怎么一转眼,就过了很多年。
他一朝飞升,秦念久身死,他们之间,再无岁岁,也无年年。
蓦地,自至遥至处传来的一声墨鸦长鸣割裂了眼前的大红之景。
谈风月微微皱眉,只见四周红光掠眼散去,蓦地静了下来,是一种彻骨的寒寂。
莫名被这股寒寂骇得心惊,他急迫地、吃力地睁开了眼。
逐渐清晰的视线中,没有持剑怒目的宗门人,没有破天惊雷,没有庞然魔怪,也没有他梦里的人,只有日光曦和,窗外竹影绰绰。
青意沁心的小小竹屋外,自遥遥处依稀传来的是阵阵模糊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