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操场边的阴影(2/3)
浓重的阴影里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劣质烟草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嘶嘶”声,以及张磊压抑不住的、痛苦而愤怒的抽泣。
那点微弱的烟头红光,在黑暗中无力地明灭,像垂死挣扎的萤火。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过了好一会儿,那个叫老周的沙哑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令人心寒的麻木:“唉……森达……又是森达……这种事,还少吗?我当年在东非联邦瓦加省修那条‘黄金铁路’,疟疾,整整得了三次!高烧四十度,躺在工棚里等死,身边连个能递口水的人都没有!骨头缝里都疼!钱呢?看着是比国内多点,够干嘛的?全他妈喂给医院和药贩子了!落下一身病根,阴天下雨就发作,比天气预报还准!单位?哼!出了国门,你就是个数字!死活?谁在乎?我那本辛辛苦苦考下来的测绘执业资格证?顶个屁用!到了那边,全站仪是人家用了十年淘汰下来的老古董,数据漂得厉害,全靠经验蒙!那证书,擦屁股都嫌硬!就是一张废纸!”
“那……那咱们怎么办?就这么认了?让他们这么欺负?”张磊的声音充满了不甘和一丝微弱的希望,似乎在老周身上寻找答案或安慰。
“认?”老周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不认能咋地?告?你告谁去?耗得起吗?律师费、时间、精力……家里老婆孩子等米下锅呢!忍着吧,小子。
在咱们这行,尤其一脚踏进了国立铁路公司这个庞大系统里,就得学会一个字——‘熬’!熬资历,熬年头,熬到你自己也麻木了,或者……熬到有人比你更倒霉,替你顶了雷。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悉规则后的残酷清醒,“记住,在工区,干活,得讲究个‘度’。
别冒尖,枪打出头鸟,活儿全是你的,错也全是你的;但也别垫底,垫底就是软柿子,谁都能捏你,考核扣钱第一个找你。
干活悠着点,安全第一,保住自己小命最要紧。
什么狗屁奉献精神,什么为铁路事业奋斗终身,那都是台上领导念稿子忽悠傻子的!命,是自己的!钱……”老周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嘲讽和认命,“扣着扣着,呵,也就……习惯了。
”
最后三个字,“习惯了”,轻飘飘的,却像三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野的心上。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再次笼罩了浓重的阴影。
脚步声响起,带着沉重的拖沓。
两个模糊的身影从树丛最深处走出来,迅速融入了操场上稀疏的、被夕阳拉长的人影中,仿佛刚才那段浸透了血泪、控诉与麻木“生存哲学”的对话,只是林野疲惫大脑产生的幻觉。
林野僵坐在冰冷的水泥长椅上,晚风吹过,带着初秋的凉意,却无法驱散他后背瞬间渗出的冷汗和从心底蔓延开来的刺骨寒意。
他感觉自己的手脚冰凉。
“森达项目的塌方……押着工资的卖身契……”
“东非联邦的疟疾……废纸一样的证书……”
“熬……别冒尖,别垫底……安全第一……”
“扣着扣着,也就习惯了……”
学长白天在食堂里那戏谑而现实的抱怨,此刻与阴影下这血淋淋的控诉和老周那麻木到令人绝望的“生存智慧”彻底重叠、印证,像一把冰冷沉重的道尺,狠狠砸在他刚刚踏入“技术殿堂”门槛的、还带着憧憬的脚面上,留下清晰而疼痛的印记。
夕阳彻底沉入远处工厂轮廓的背后。
操场上巨大的阴影如同墨汁般迅速扩散、蔓延,吞噬了最后一点橘红色的暖光,也吞噬了林野心中最后一丝关于“黄金未来”的天真幻想。
他抬起头,望向操场边缘那排沉默的铁丝网,网外,一列看不到尽头的黑色货运列车正沿着平行的轨道,沉重地、缓慢地、坚定不移地驶向未知的黑暗深处,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哐当……哐当……”声,如同这庞大体制沉重而冰冷的心跳。
夜色如同冰冷的铁幕,沉重地笼罩了瓦尔基里铁道职业大学。
宿舍楼里,白炽灯管发出嗡嗡的噪音,光线昏黄。
林野躺在硬板床的上铺,身体像散了架,每一块肌肉都在无声地抗议着白天的军训。
但更沉重的是心。
耳边反复回响着树影下张磊绝望的控诉和老周那麻木到骨子里的“生存智慧”——“扣着扣着,也就习惯了”。
“习惯?”林野盯着天花板上那块剥落的墙皮,它在昏暗中像一只沉默的眼睛。
“习惯什么?习惯被欺骗?习惯被压榨?习惯像牲口一样被驱赶,最后连命都可能搭进去?”一股冰冷的愤怒和巨大的迷茫在他胸腔里冲撞。
宣传册上那列飞驰的银色列车、泛亚铁路网的宏伟蓝图、优厚薪酬的诱人承诺……这些构筑他“黄金未来”的基石,在踏入北海市的第一天,就被现实冰冷的铁锤砸得粉碎。
技术?掌握技术就能改变这一切吗?老周那句“证书就是废纸”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信念。
宿舍里并不安静。
王海在下铺发出沉闷的鼾声。
李斌还在辗转反侧,床板吱呀作响。
陈涛的床铺很安静,但黑暗中,林野能看到他眼镜片偶尔反射的微光,他也没睡。
“陈涛,你爸……真是铁路上的?”林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
他想抓住点什么,哪怕是一根稻草。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嗯。
”陈涛的声音很轻,“工务段,干了大半辈子线路工。
”
“线路工?”林野想起白天师兄那身破旧的工装和黝黑的脸,“那……辛苦吧?”
“嗯。
”又是简单的一个字。
过了几秒,陈涛才补充道,“风里雨里,巡道、检修、抢险……落下一身病。
”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但那种平淡本身,就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感。
“他总说,让我好好读书,别走他的老路。
”黑暗中,陈涛似乎苦笑了一下,“结果……我还是来了这儿。
”
林野沉默了。
陈涛的父亲,一个干了大半辈子的老铁路人,用亲身经历告诉儿子“别走老路”,而儿子最终却和他站在了同一个起点。
这其中的无奈和沉重,比任何控诉都更有力量。
技术?或许能改变个人的境遇?但能改变这个庞大系统里根深蒂固的东西吗?能改变“血统论”和“学历歧视”吗?父亲林建国的话再次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混乱的思绪像一团乱麻,找不到头绪。
疲惫最终压倒了精神上的挣扎,林野在昏沉中睡去,梦里依旧是冰冷的铁轨网格、飘落的考核单和黑暗中明灭的烟头。
尖锐的哨声再次撕裂清晨。
又是军训。
重复的立正稍息,枯燥的正步练习,教官赵士官那金属般冰冷的口令,在经历了一夜的精神冲击后,显得更加难以忍受。
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被驯服的屈辱感。
林野的动作变得有些机械,眼神里多了几分疏离和审视。
他不再试图用“铁道精神”来激励自己,而是像一个旁观者,冷眼看着这出名为“纪律磨砺”的仪式。
汗水依旧浸透衣服,脚底依旧疼痛,但心里的那团火,似乎被昨晚的阴影浇灭了大半。
午休时,食堂里的喧嚣依旧。
王海、李斌、陈涛都沉默了不少,显然昨晚的阴影对话和各自的思虑都压在心头。
林野端着餐盘坐下,味同嚼蜡。
“下午好像有课了。
”李斌看着刚拿到的课程表,打破了沉默,“《铁道工程概论》和《工程制图基础》。
”
“总算不用踢正步了。
”王海闷闷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解脱。
下午的课在主教学楼一间普通的阶梯教室。
墙壁斑驳,桌椅陈旧,空气里混合着粉笔灰和旧木头的气息。
与想象中的大学课堂相去甚远。
《铁道工程概论》的老师姓吴,是个头发花白、身形瘦削的老教授。
他走进教室时,步履有些蹒跚,但眼神很亮。
他没有看讲稿,开口第一句话就带着一种追忆往昔的感慨:“同学们,欢迎你们来到铁道工程的世界。
几十年前,我像你们一样,也是从这里走出去的,扛着道尺,背着经纬仪,走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蕴含着一种真挚的情感。
他讲铁路的发展史,讲老一辈铁路人如何在艰苦条件下逢山开路、遇水架桥,讲“铁道兵精神”的传承。
讲台下的学生们,包括林野,起初被这种怀旧和激情感染,听得还算专注。
然而,当吴教授讲到具体的技术发展时,问题出现了。
他拿起一本封面磨损、纸张发黄的教材——《铁道工程基础(第三版)》,林野瞥了一眼版权页,赫然印着:出版日期:2008年。
“……所以,同学们,钢轨的应力分析,关键在于这个经典的莫尔-库伦理论……”吴教授在黑板上熟练地推导着公式,粉笔灰簌簌落下。
他的推导严谨而流畅,带着老派知识分子的风骨。
但林野前排一个戴着厚厚眼镜、似乎对工程力学有些基础的同学,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老师,这个理论……现在实际工程中,不是更多用有限元分析软件了吗?书上这个模型……简化得有点太理想了吧?”
吴教授推了推老花镜,看向那个同学,眼神里有一丝被打断的不悦,但更多的是……茫然?他似乎对这个名词有些陌生,停顿了几秒,才摆摆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理论是根基!软件是工具!不把根基打牢,工具用得再花哨也是空中楼阁!我们那时候,连计算器都少,全靠手算,不也一样把铁路修起来了?年轻人,不要好高骛远!”他不再理会,继续沉浸在自己熟悉的、属于他那个年代的理论推演中。
教室里出现一阵微妙的骚动。
林野看着手中同样崭新的、却印着“2018年修订”字样的教材(修订版也只是在旧版基础上加了点无关紧要的附录),再看看吴教授手中那本明显来自另一个时代的旧书,心中刚刚被点燃的一点热情迅速冷却。
教材里的十年前?不,这教材里的理论和方法,恐怕远不止十年!技术与时代早已呼啸向前,而象牙塔里的某些角落,似乎还固执地停留在过去。
这教出来的“技术”,能适应外面那个飞速变化、充满“考核暴政”和“血统壁垒”的现实世界吗?
接下来的《工程制图基础》课,更是给了林野当头一棒。
老师是个中年男人,姓郑,面无表情,声音平板得像念经。
他打开投影仪,屏幕上出现的不是复杂的工程图,而是……几张模糊不清、带着霉点的幻灯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