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考勤表上的咖啡渍(2/3)
下面是延伸向远方的钢轨,“该是正线就是正线,该是站线就是站线,该是段管线…呵。
”他啜了一口咖啡,滚烫的液体似乎让他很惬意,眯了眯眼,“这破工区里,连喘的气儿,”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吸了一口混合着机油和尘埃的空气,又缓缓吐出,“都他妈的分三六九等。
懂么?林师傅?”
他把最后两个字“林师傅”咬得很轻,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嘲弄,仿佛在称呼一个无关紧要的代号。
说完,他甚至懒得再看林野的反应,端着那只象征身份和“血统”的白瓷杯,施施然转身,擦得锃亮的皮鞋踩在工区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有节奏的嗒嗒声,不紧不慢地消失在通往工厂办公室(那里有空调和饮水机)的走廊深处。
那嗒嗒声在空旷的、堆放着捣固机、起道机的大型机具库里回荡,每一下都像敲在林野的耳膜上,也敲在他紧绷如钢弦的神经上。
那杯咖啡的香气,和他最后那句轻飘飘的“懂么?林师傅?”,像一层黏腻的油污,死死糊在林野的感官上,挥之不去。
他僵硬地站在冰冷的考勤机前,值班室里小李那轻微的鼾声又响了起来,在这死寂的凌晨,伴随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列车轮对碾压钢轨的“哐当”声,显得格外刺耳。
林野感觉自己的手指冰凉,指尖却像被焊枪的火星子烫着,微微发麻。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粗糙的、布满老茧的手掌里,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勉强压住胸腔里那股横冲直撞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东西——那东西混合着机油、铁锈、道砟的冰冷和他血液里奔涌的灼热。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凌晨工务段工区特有的、混合着浓重柴油味、枕木防腐油、铁锈和潮湿尘埃的冰冷空气灌入肺腑,带着一股生铁般的腥气。
这口气没能压下什么,反而让胃里那股翻搅更剧烈了。
他不再看那块刺眼的咖啡渍,也不再理会值班室里没心没肺的鼾声,猛地转过身,大步朝着工区后面堆满待修钢轨、辙叉和大型养路机械的料场走去。
沉重的带钢头劳保鞋踏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每一步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在踩踏着什么无形的东西,仿佛脚下是扭曲变形的钢轨。
夜班的任务是配合轨道车更换一段磨损严重的曲线钢轨。
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
轨道车发动机在寂静的夜里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探照灯刺破黑暗,将作业面照得惨白。
沉重的钢轨被吊下,新轨被拖拽到位。
林野和几个工友负责用撬棍对位、上夹板、拧紧螺栓。
冰冷的钢轨吸走了手上最后一点热气,巨大的撬棍每一次发力都牵扯着酸痛的腰背肌肉。
汗水很快浸透了里面的旧绒衣,湿漉漉地贴在背上,又被旷野里凛冽的寒风一吹,激起一层层鸡皮疙瘩,冷得刺骨。
螺栓的方头被巨大的扳手套住,每一次用尽全力扳动,虎口都被震得发麻,掌心被粗糙的扳手柄磨得生疼,混着汗水和防锈油,黏腻腻的。
他麻木地重复着,弯腰,发力,紧固……偶尔停下来喘口气,冰冷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割着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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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照灯巨大的光柱偶尔扫过轨道车驾驶室的方向。
玻璃窗后面,陈大奎裹着厚厚的棉大衣,帽子拉得很低,靠在椅背上,手里似乎还捧着个保温杯,正对着旁边操作轨道吊机的司机指指点点——一个不需要真正动手、只需要“技术指导”和“安全监督”的位置。
林野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要把这恼人的画面连同头上的汗水一起甩掉。
他重新弯下腰,将沉重的撬棍插入钢轨底部,冰冷的金属触感瞬间刺透了薄薄的线手套。
他用尽全身力气向下压,手臂和腰背的肌肉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额角和脖子上的青筋暴起。
撬!妈的,撬!把这冰冷的、沉重的、代表着他命运轨迹的钢轨撬正!好像只要不停地撬动这些铁疙瘩,就能把心里那块堵得更沉的巨石也一起撬掉似的。
“嘎吱——!”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旧轨被彻底移开。
林野的手腕被沉重的撬棍带得一沉,撬棍尾端猛地撞在他小臂的骨头上。
一阵钻心的锐痛猛地炸开,他倒抽一口冷气,差点脱手。
剧痛像一道高压电弧,瞬间劈开了那层包裹着他的麻木外壳。
“操!”一声压抑的痛呼终于冲破喉咙,带着撕裂的沙哑,淹没在轨道车的轰鸣里。
他猛地将撬棍掼在冰冷的道砟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捂住剧痛的小臂,弯下腰,在刺眼的灯光和巨大的噪音中急促地喘息着。
汗水大颗大颗地从额头滚落,砸在脚下的石砟上,瞬间消失。
疼痛是如此尖锐,如此真实,反而让他混乱的脑子有了一瞬间的清明,像信号灯突然由红转绿。
他靠在冰冷的、沾满油污的轨道车车帮上,急促地喘着气,目光死死盯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沾满油污和黑色防锈油的手。
手臂上的剧痛还在持续地一跳一跳,像有根烧红的铁丝在里面搅动。
这真实的痛楚,像一盆冰水,暂时浇熄了胸腔里那团灼烧的怒火,却让另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东西沉淀下来,沉甸甸地坠在心底,比压弯钢轨的重载列车还要沉重。
天快亮时,下起了雨。
起初只是零星的雨点,噼噼啪啪地敲打在轨道车的铁皮顶棚和冰冷的钢轨上,声音空洞而急促。
渐渐地,那声音连成了一片,变成了一片持续不断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哗哗声,冰冷的雨水迅速浇透了本就单薄的工装,寒意像钢针一样扎进骨头缝里。
终于熬到交接班。
拖着灌了铅似的、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湿滑的道砟和泥泞的便道走回工区宿舍区。
冰冷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风卷着雨水,像挥舞着沾水的信号旗,抽在脸上、脖子上,瞬间就穿透了湿透的衣物。
林野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把路服的领口往上拽了拽,但这毫无用处。
他眯着眼,在越来越大的雨幕中,朝着那片紧挨着工区、低矮破败的板房宿舍区走去。
脚下的泥地迅速变得湿滑黏腻,每走一步都费劲地拔出鞋来,冰冷的泥浆灌进鞋帮,脚趾冻得麻木。
推开四人间宿舍那扇嘎吱作响、漆皮剥落的木门,一股混杂着霉味、汗酸味、湿胶鞋味和劣质烟草味的浑浊热浪立刻扑面而来,像一堵潮湿发霉的墙。
屋子里光线昏暗,唯一的小灯泡发出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四张挤在一起的铁架床。
地上散乱地扔着沾满泥的劳保鞋、装着工具的帆布包、脸盆。
老赵(赵叔)正蜷缩在自己下铺的床沿上,裹着一床薄被,费力地想把一双干硬的劳保鞋套在缠着脏污布条的脚上,嘴里不停地低声咒骂着鬼天气和这四处漏风的“狗窝”。
靠窗的上铺,传来老钱闷雷般响亮的鼾声。
林野的床在屋子最里面,紧挨着那面永远湿漉漉、长着霉斑的北墙。
他疲惫地把自己摔在硬邦邦的床板上,湿透的衣物贴在身上,冰凉黏腻,沉重不堪。
他只想立刻闭上眼睛,沉入无梦的黑暗,忘掉这冰冷刺骨的一切。
然而,就在他身体接触到床板,发出吱呀一声轻响的瞬间——
“滴答。
”
一滴冰冷的水珠,不偏不倚,正砸在他的额头上。
林野的身体猛地一僵,眼睛瞬间睁大。
“滴答……滴答……”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冰冷的水珠接二连三地落下来,砸在他的头发上,额头上,眼皮上。
他抬起头。
天花板上,那块被无数次用油毡和沥青纸修补、又被无数次浸透的霉斑区域,此刻正清晰地鼓起几个暗黄色的水泡。
浑浊的水珠从水泡的顶端渗出,凝聚,然后不堪重负地坠落下来。
水泡的边缘,灰白色的墙皮已经软化、卷曲,像溃烂的伤口。
一道细细的水流正顺着墙角那一道熟悉的、蜿蜒曲折的陈旧水渍痕迹,无声无息地流淌下来,在墙壁上洇开一片越来越大的深色印记,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