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村边斜坡,上山没多久,出现挺宽的平地,一棵松树笼罩,我靠树而坐,山下灵堂大棚清晰可见。
村庄错落的房屋,白幡飘扬依旧。
人群忙忙碌碌,哀乐伴风远去。
秋天的阳光温和平静,不因悲欢改变。
我睡着了,做了个梦。
梦中回到半年前,送完外卖的马路,母亲静静躺在地面,没有行人,没有车辆。
母亲身下弥漫的血迹,慢慢凝固,晕出一丝丝的纹路。
血泊伸出斑斓的翅膀,随着纹路温柔地分裂,变成一只只蝴蝶,扑腾着旋转,红黄蓝绿,各种颜色,大大小小卷起几个旋涡,托着母亲站起来。
母亲在蝴蝶的拥簇中行走,走到路中间,那里蹲着个哭泣的小男孩。
她也蹲下来,摸摸小男孩的脑袋,说:“你不用说对不起,没什么对不起的,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人不是只为自己活着。
妈妈没有用,以后你要自己一个人过,记住啊,宋一鲤,再苦再累,都会有明天。
” 蝴蝶停驻在母子俩的衣服上头发上,翅膀轻柔下坠,像无数个拥抱,披覆伤痕累累的身体。
3
当天我们并未离开山村,小聚和她妈妈说,明早想听美花姐上课。大概想到女儿连小学课堂也没有走进过,她妈妈同意了。
田美花整夜守灵,将母女安顿于婚房,我打算在面包车里凑合一晚。
夜幕降临,山峦渐渐深沉,树影映照月光,似乎能听见星星闪动的声音。
小聚背着书包,跑来找我。
她钻进车里,拉我出去,心事重重地看着我,一反常态,严肃地说:“叔叔,我想来想去,你打架打不过别人,老被欺负,以后我不在没人救你,所以我打算教你空手道。
”她爬进帐篷,换了空手道服,又爬出来,说:“叔叔,我现在教你空手道最重要的知识。
” 小女孩一身洁白空手道服,双脚分开,重心下移,挺胸收腹,握拳站定,看着我说:“你傻站着干啥,快点,跟着我。
” 我学她的样子摆好架势,她满意地点点头,说:“空手道最重要的,是气势!就算你今天什么招式都学不会,也一定要把气势打出来!” 小女孩弓步出拳,大喝一声:“哈!” 我学着她喊:“哈!” 小女孩再来一遍。
“出拳要直,速度要快,哈!” 林间睡觉的鸟儿纷纷惊起,飞向天际。
望着一丝不苟、满头汗水的小女孩,我不知所措。
这个小孩子仿佛正用尽她所有的能力,安排她所有的牵挂。
我俩头顶头,躺在草地上。
小聚小声说:“叔叔你还记得不,你说过,世界有尽头的。
到了那里,真的可以忘记所有的烦恼吗?” 我说:“嗯,那里除了水,就是冰,还有一座灯塔,有人告诉我,站在灯塔下,就什么苦难都消失了。
” “那世界的尽头,离天堂是不是很近?” “是的吧。
我不知道。
” “叔叔你等下。
”小聚一骨碌爬起,从车里找出仙人掌,递给我:“如果你去那里的话,带上小小聚好不好?” 她给仙人掌起了名字,小小聚。
她说:“我应该去不成了,小小聚可以陪着叔叔。
”
4
清早五点十二分,地平线出现柠檬黄的光纱,太阳即将升起。我坐在车顶等着,光纱上扬,染出瑰丽的玫红和金黄,半粒光点缓缓升起。
几分钟工夫,朝日浑圆庄严,跃出暗色的云层,霞光绚烂,明亮千里。
日出象征新的开始,也如同光芒四射的句号。
小聚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我在窗外看着。
“上课!”田美花说。
“起立!”班长说。
稀稀拉拉,只站起来几个,手臂绑着黑纱的孩子们大多伏在课桌上哭。
田美花面无表情地说:“李树老师不在了,以后的语文课,我给大家上。
上课的时候都不准哭,李树老师说过,你们要走出去见识世界,要走回来建设家乡,绝不希望看到你们哭。
” 她捻起一支粉笔,说:“现在,全部翻到课本六十七页。
” 田美花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课文题目第一个字“我”,卡顿一下,写第二个字,写了一半,停住了,整个人似乎变成了木头人。
但我看见,她的肩膀在颤抖。
她紧紧咬住嘴唇,眼泪滑落脸颊,竭尽全力不让自己痛哭出声。
她说得对,这个世界上,也许不会有人比她更难受了,但她依然要用力活下去。
田美花,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