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九 章(2/3)
张玉朗一笑道:“九先生失言了,如果你拿了劫盗来的银子上曲巷去充豪客的话,不必等意娘报官去抓你了,我拼着犯下公开杀人的罪名,剑下也饶不得你。
”
穷九先生肃容一拱手,道:“卑人失言,谨向二位致歉,我只不过是说说而已,也不会真那样做的。
”
谭意哥冷冷地道:“我知道你也只是说说而已,可是你的心地已可诛,你以为青楼中女人,是可以用银子打倒的,即使是盗泉之水,也不会嫌脏的是不是?”
穷九先生急了道:“我绝没有这个意思。
”
“那么你一定要找出话来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为了你说我们不够资格登门而不服气。
”
谭意哥冷笑道:“你本来就不够资格做我的客人,这有什么不服气的,更犯不着争,放眼长沙城中,够资格被我称上客人登门的,也不过是三五十人而已,可是能被我当作朋友的,就只有你们三五人……”
穷九先生满脸是汗,双手垂直,恭恭敬敬地听着,这时才肃然地道:“是!是!卑人愚昧,多承赐诲,在下明日当薰沐顶礼,前来拜候受教。
”
谭意哥仍然板着脸道:“这是应该的,本来我还以为你自称先生,一定懂些道理,现在才知道你实在浅陋得很,根本当不起这先生二字。
”
穷九先生恭声道:“姑娘见教极是,卑人立刻取消九先生这个称号,明日当恢复本名杨岸。
”
谭意哥这才笑了一笑道:“你本名叫杨岸?”
穷九先生道:“是的,杨柳之杨,堤岸之岸,杨大年这小子没告诉你们!”
谭意哥道:“他只说他有位族叔如何如何,可没有介绍过你的大名,这个名字是你自己起的?”
穷九先生有点不好意思地道:“是的,原来我父母给我取的名字叫杨万财,我觉得这两个字太俗气了,所以后来自己起了字,叫杨岸。
”
谭意哥一笑,道:“那一定是取与自前人诗中之句了,今宵酒醒知何处,晓风残月杨柳岸,九先生不知对不对?。
”
穷九先生点头道:“是的,姑娘好慧才,我正是欣赏那诗中的潇脱意境,因以为字。
”
谭意哥道:“这个名字改得不好,不够潇脱,也不够身份,更不像你的为人。
”
穷九先生道:“这倒要请教了,我觉得很切身,因为我就喜欢喝几杯。
”
“你醉过几次呢?”
“一年总有个几次,因为我的量大,没有机会开怀畅饮。
所以醉的机会不多,像今天这样,应该是要醉了,可是因为心情高兴,所以才没醉。
”
“这就是,你是个懂得酒中之趣的,而且不容易醉,因此也不用来作攻愁之具。
”
穷九先生立刻瞪着眼睛叫道:“借酒浇愁,这句话我绝不赞成,心里面有事时,我绝不喝酒,因为那时有十分之一的酒量,平常可尽十斤的,那时一斤就醉了,而且入喉皆苦,一点味道都没有,那简直是酒国罪臣。
”
谭意哥笑道:“这才是懂得酒趣的人,就不该去欣赏今宵酒醒知何处那诗了,因为作者的穷愁潦倒,混迹风尘,寄情于脂粉队中,经常地借酒装疯浇愁。
”
穷九先生咳了一声道:“姑不论他的为人,他的诗的确是好文章,脱俗于世情之外。
”
谭意哥笑道:“我倒不知道好在什么地方……今宵酒醒知何处?这是他未醉之前原本求醉,却已在问醒来之地,可见他并不是爱酒,只是在驱愁而已……”
穷九先生点点头道:“这倒也说得是,谭姑娘,真看不出,你年纪不大,酒量也有限,但是对酒却懂得不少。
”
谭意哥道:“饮酒在于得趣,不在多少,我虽只能浅饮一杯,却已识得饮中之趣,比起那些虽尽一石而烂醉如泥的人,不知高明了多少倍。
”
穷九先生道:“有理,有理,小妮子,真有你的,小子,你真是好福气,前世不知敲破了多少木鱼,才修到这么一位蕙质兰心的红颜知己,你给我好好地待她,若有一点对不起她,小心我剥了你的反。
”
张玉朗也笑道:“不敢,不敢,如此玉人,我心疼宝贝唯恐不及,那里还会去虐待她。
”
穷九先生哈哈大笑,撑着船走了,黑影蒙陇中,却见他脱下身上的外衣,披在丁婉卿的身上。
张玉朗笑道:“这下子婉姨可好了,找着了一个真心真意敬她爱她疼她的人了。
”
谭意哥的眼眶有点润湿,哽咽地道:“她一生孤苦、颠沛,也应该有个好的归宿,否则上天就不长眼了。
”
张玉朗笑道:“别羡慕她,你也很好,有我这么一个人,也一样的终身敬你、爱你、疼你的。
”
谭意哥看了他一眼,轻轻一叹道:“娘他们都已是历尽沧桑的人了。
因此他们现在所付出与得到的感情,比较真实和稳定,不容易改变了,我们还难说……”
张玉朗急了道:“意娘,你还不相信我?”
谭意哥浅笑了一下道:“现在,此刻,我绝对相信你的诚意,可是对于未来,我们都不必言之过早,有很多事的发生,是人力无法逆料的。
”
张玉朗道:“我可以说定了,我爱你的心,永远不变。
”
谭意再想了一下笑道:“这倒是可以由自己取决的,玉朗,有你这句话,我已经很够了,我们快回去吧。
”
两人来到城门口,守城的老兵是相识的,开了旁边的小门,放他们进去,叨了谭意哥一块银子酒钱。
然后张玉朗道:“意娘,这街上也没什么行人,要是照你这么慢慢地踱回去的话,恐怕要等到天亮才能到家呢,我看还是我背着你走吧。
”
谭意哥道:“那不是太累着你了吗?”
张玉朗笑道:“像你这点身量就能累着我的话,我那几年的武功是白练了,你上来试一试就知道你家汉子能耐了。
”
谭意哥羞红了脸道:“贫嘴,这是什么话!”
张玉朗仔细地一想,才意会到方才那句话的确是太过于轻薄,于是笑了笑道:“我是脱口而出那句话,而且是想到日间九先生背婉姨的情形,觉得很有意思,所以才照样说一句,却没有其他的意思。
”
谭意哥红着脸道:“没羞,你是谁的汉子?”
张玉朗大笑道:“自然是你这个婆娘的汉子,总不成你想另外找汉子。
”
谭意哥从来也没有说过这些粗俗的言语,现在因见四下无人,跟张玉朗调笑着说来,却觉得别有一番情味,不由把脸臊得通红,而张玉朗已经蹲下身子,叫她伏到背上来,她总不肯,张玉朗干脆一把抱起她来笑道:“这样子抱是一样。
”
她的身子很轻,张玉朗抱起根本就不算什么,举步如飞,谭意哥还挣扎叫道:“快放我下来,这样子像什么,要是叫人看见了。
”
张玉朗道:“你再叫得响一点,把巡夜的官人叫来了那才好呢。
”
这样一说,吓得谭意哥又不敢叫了,而张玉朗拣冷僻的巷子走,那儿的灯火早歇,寂无人声,果然也没碰到人,张玉朗走了一阵,谭意哥见果然快得多,遂也不再挣扎了。
张玉朗卖弄精神,有时懒得穿越巷子了,竟直接跳上人家的院墙,穿户而过。
因为还要抱着一个人,他还不敢跳上人家的屋子,怕踩碎了瓦片惊动了人,但是就这样,却已经把谭意哥吓得心头乱跳了。
不过这样一阵飞奔,只一刻功夫,他们已经来到了可人小的门外,张玉朗还想越墙进去,谭意哥道:“不行,娘也出来了,小丫头们一定会等门的,要是看见我们突然在屋里出现,不吓得直叫才怪,惊动了人,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
张玉朗这才把她放了下来,涎着脸笑道:“我想永远这么抱着你,永远都不放下来。
”
谭意哥心里很甜蜜,嗔着道:“不怕累死你。
”
张玉朗摇头道:“不怕,说句老实话,刚才我抱着你跳高窜低的,不但不觉沉重,反而还觉得比平时轻快了不少,意娘,真想不到你的个子看来不小,抱在手中,居然轻若无物。
”
谭意哥咬咬嘴唇道:“那是我的骨头轻了。
”
张玉朗道:“我可没这样说,这是你体态苗条,我最怕见到拥肿痴肥的女人,虽然别人都说女人胖一点是福相,我却宁可福薄一点。
”
谭意哥道:“女人进入了中年,自然会发胖的。
”
张玉朗道:“那可不一定,我母亲一直到现在都还是从前的那付体态,她的妯娌们倒羡慕得不得了,同她请教致瘦之道,我母亲只有一字真诀--勤。
”
“勤就能致瘦吗?”
“是的,勤能使人不胖起来,其实人到中年发胖之说并不确然,最主要的是人到中年就变懒了,尤其是妇人,进入到中年之后,儿女多半成长,堂上的翁姑也已年迈或过世,她成了一家之主,不像以前新妇时那么要勤奋早起、井臼亲操了,养尊处优,身体内的肥肉增加,自然就胖了起来,你看乡下的农妇,终年劳苦,发胖的就少。
”
谭意哥笑道:“那也得有福气享受。
”
张玉朗道:“不错,发胖的就是那些享福的,所以才叫做福相,但是你千万别胖成那样子。
”
谭意哥道:“跟着你就要劳碌一辈子了。
”
张玉朗笑道:“值得的,虽然辛苦一点,但我会疼你爱你一辈子,更会相伴你一辈子,如果你胖成一个肉球,我可得躲着你了。
”
两个人调笑着叫开了门,小丫头亚芹眯着蒙陇的睡眼来开了门,跑回去趴在桌上又睡着了。
谭意哥笑骂道:“也没见过这么爱睡的人,现在最多也不过才三更天,就困成这个样子了。
”
张玉朗道:“也难怪他们,一个人孤零零地侯门最容易睡着了,何况她们成天要做家事,也够累的。
”
谭意哥道:“我不是故意刻薄人的,她们白天做些什么事?最多是扫地倒茶,大部份时间都在淘气……”
张玉朗笑道:“就是已经宠惯了,你这会子骂她们也没用,夜也是太深了,别吵她们了。
”
谭意哥道:“我不想叫她们做事,但是也得叫她们上屋里睡去,趴在这儿到天亮,脖子不扭着才怪,明天可好出了一屋子歪脖子。
”
张玉朗笑道:“这倒也是,不过看她睡得这么死。
叫醒她心中实在不忍心,干脆我好人做到底,送她回房去吧。
”
说着将亚芹抱了起来,托在手上,那小丫头居然还是沉睡不醒。
谭意哥一叹道:“这么沉睡法,叫人台走了都不醒。
”
张玉朗道:“这证明她是真困了。
”
谭意哥笑笑道:“你今天怎么变得特别体恤人。
”
张玉朗一笑道:“我心里高兴,一高兴就会变得特别和气,再说她究竟还是小孩子,想想你小时候,婉姨是怎么对你的,将心比心,是该这样的。
”
这番话使谭意哥变得沉默了,把亚芹抱进屋中,放下睡了,张玉朗又伴着谭意哥上楼,谭意哥却没有再说话,张玉朗道:“怎么,你生气了。
”
谭意哥道:“我想你一定以为我是个心肠很狭仄的女子,而且也很刻薄。
”
张玉朗道:“没有的事,我来了几天看得出,在你们这儿的小丫头,就像是进了天堂,你跟婉姨都很体谅人,不像别处的小丫头,整天忙个不停,还要挨打挨骂。
”
谭意哥一叹道:“比起来,她们跟我小的时候,已经是放松多了。
”
张玉朗道:“婉姨难道虐待过你?”
“那倒没有,她的确比亲女儿还要疼我,但是却没有放纵我,她对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非常注意,她说在我们曲巷中出来的女孩子,品德特别重要,我们必须要自己稳重,才会受到人家的看得起,我今天若有一点受人称许之处,都是娘教导之功。
”
张玉朗不知要如何接下去,只得道:“婉姨是个很受人尊敬的人、这是我早就听说了。
”
谭意哥道:“我也一直深以为然,这儿的小丫头,我对她们也是同样的,我并没有拿她们当成下人,却不放纵她们,我是真心真意地为她们好,因为我很快地就会收帜,她们将来也可以有个规规矩短的归宿,所以我要她们学着守一个女人的本份。
”
张玉朗呐呐地道:“是的,意娘,你这片心太好了,只是她们还小,可以慢慢来。
”
谭意哥道:“十三四岁还算小吗?这是现在,在古时,十三四岁,已经要嫁人了。
”
张玉朗一笑道:“那时是徵兵,又兼战祸连年。
成丁都要被征为丁夫,所以早早地成婚,一则家中父母可得人照料,二则也盼能早些留下后代。
现在改征为募,已经不那么急了,所以女子出嫁也略迟了,无论如何,十三四岁为人妇,毕竟是太早了一点。
”
谭意哥一笑道:“我同意你最后一句话,女子不必太早嫁,但是十三四也不能说是小孩子,至少应该解事了,像刚才那种样子,绝对是不可以的,虽然我不一定要她侍候,但是开了门,倒头就睡,也不来问一声,就有亏职守了。
”
张玉朗道:“是我不对,我不是要干涉你治家,只是觉得会少离多,我们不能再把时间浪费在慢慢地训人治家上,我明天要走了。
”
谭意哥不禁一怔道:“怎么那么急?”
张玉朗道:“这是说好了的,我去找周三他们接手妙贞观的事,就是为了要赶上京务正事去,所以我跟茶庄里的人都交代好了,把贡茶装船,在码头上等我……”
谭意哥这才道:“真没想到你说走就走……”
张玉朗道:“我也不想走,尤其是大家处得这么热闹,可是这次若走不成,以后我就更难下决心了,说不定真的就此湖山终老了,因为过了今年的比期,一等又要等上三年,却又不知是怎么个情状……”
谭意哥正色道:“玉朗,我的终身是托定给你了,所以对你的将来,我不得不表示关心,我要你上京去赶考,并不是要你必中,更不是羡慕富贵,一定希望你做官,只是认为以你的聪明才华,应该从事这方面的努力。
只要你尽心做了,成与不成是另外一回事。
”
张玉朗道:“我明白,所以我下了最大的决心,也通知了庄上的人,明天一定要动身,当然也可以要他们等一两天,但是我认为一件事如果已经下定了决心,就不可出尔反尔。
”
谭意哥道:“我也赞成,男人家立身处事,理应如此,何况你也没有延误的理由。
”
张玉朗叹道:“我明天上午一定要离开你这儿,才能赶上开船的时辰,此去长途跋涉,船要越过洞庭,顺江而下,直抵江南,再易舟登陆,迢迢万里,船家都很重视,超过了吉时,就不肯开船了,还得等下一个吉日良时,那一拖就是十来天了。
”
谭意哥道:“我不要你拖延,也不要你改变日程,只是你该早说,不必如此匆忙了。
”
张玉朗一笑道:“也没什么好匆忙的,我向来说走就走,没什么琐碎拖延的,而且像今天那种快聚,大家都在高兴头上,我提出来不是煞风景吗?”
谭意哥道:“至少我也该为你饯行一番呀。
”
张玉朗握住了她的手道:“意娘,我最怕就是喝别离酒,尤其是大家聚满一桌,面对佳肴,却满怀离情,无以下咽,面对知心人,却又不便说知心话,这种宴会,是没有意思了。
”
谭意哥心中一甜,红着脸道:“你还有什么话没说完的?”
张玉朗道:“话多了,但要慢慢地说的,留此一夕,正是我想一吐衷由的时候,所以我才不要人来打搅。
”
谭意哥把张玉朗带上了楼,掩起房门,好在暖壶里还有温着的茶,倒了一杯捧给张玉朗,又绞了把手巾,给他擦了脸,然后坐在他的身旁笑道:“现在可以说了。
”
张玉朗苦笑道:“意娘,既谓衷曲,想来都是情话,这么仓促之间,那里说得出口的。
”
谭意哥道:“那要怎样才能说呢?”
张玉朗道:“这个嘛,我也不知道,情发乎心,贵乎自然,到那个时候,自然绵绵不绝,挤是挤不出来的,我必须在心中培养好情绪。
”
“那你慢慢培养吧,我可要换衣服去了。
”
张玉朗笑着点头道:“请便,我一直有着一种紧张的感觉,不知是为什么,现在才知道,就是被你这身衣服拘住了,你这满身盛装,如赴大典,我纵有千万斛柔情,也申诉不出来。
”
谭意哥嫣然一笑,转身到了后间去卸妆换衫了,等她一切弄舒齐出来,张玉朗竟斜倚在榻上睡着了,她不禁摇摇头,拿起一床薄毯,正要往他身上盖去,张玉朗却嘻地一声低笑抱住了她。
谭意哥吓了一大跳,差点没尖叫出声,定了下来道:“好呀,原来你是在装睡骗我。
”
张玉朗轻吻着她的颈子道:“如此良宵,我怎么舍得睡觉呢。
每一分每一刻,我都睁着眼睛看看你都不够。
”
谭意哥的脸一红道:“你看了一整天,难道还没够?”
张玉朗道:“怎么会够呢,你就像是天上的云,随时随地都在变幻,永远都是新鲜的。
”
他忽地顿住,两眼盯住了谭意哥,尽看个不住,谭意哥没来由的红了脸,心怦怦地跳个不停。
她此刻也是经过刻意打扮的,穿了一袭透明的纱袍,长发披散了下来。
脸上却淡淡地施了一层脂粉,明眸似水,显得格外的明。
她并没有存心要鼓励张玉朗做什么,但是在下意识中,她却是有心如此地装扮了。
张玉朗一开始没注意,等注意到她的打扮后,眼睛再地无法离开了。
谭意哥的心跳得很厉害,烧红了脸道:“你是怎么了,一双贼眼似的紧盯看人家。
”
张玉朗手下微微地用动,把谭意哥的身子抱得更紧一点,他把耳朵贴在她的胸膛上,听见她剧烈的心跳,也感受到她激升的体温。
于是他知道,这个时候,不必说任何的话了。
轻轻地抱起了谭意哥,走向床榻,把她放上去,放下了罗帐;只轻轻地咬了一下她的耳朵道:“我去吹烛。
”
帐中伸出了一条细嫩的胳臂,挽住了他的颈头,然后是谭意哥低呢的声音:“不要!就算那是一对洞房花烛吧,要一直点到天明的。
”
这是任何男人都无法抗拒的时刻,何况张玉朗又是个知情着意的公子哥儿。
天色已经大亮了,他们仍然腻在床上,贪婪地拥着对方,谁都舍不得分开。
终于,张玉朗叹了口气:“该起来了,回头亚芹上来就不好意思了。
”
谭意哥道:“没关系,我这寝楼有个规矩,我不开门招呼,谁也不许上来的。
”
“可是我得走下去呀,要是让她们看见。
”
谭意哥一笑道:“那怕什么,我不是人家的妻子,你也不是背情偷欢,这是两厢情愿,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意娘,我是无所谓,只是怕对你不太好。
”
谭意哥道:“对我也没什么不好的,若非此心已属君,我不会对一个人如此亲蜜的,这几天她们又不是看不出来,我相信谁都有数了。
”
张玉朗道:“意娘,我……实在很抱歉,记得不久之前,我还说过,一定会金堂玉马,明媒正娶后才真正地得到你,可是昨夜,我一时情不自禁。
”
谭意哥伸手按住了他的嘴,低声道:“玉朗,别说这种话,是我自己愿意的,既是我自己愿意,就不会要你负任何的责任。
”
张玉朗一怔道:“这是什么话,我岂是那种薄幸不负责任的混帐男人。
”
谭意哥笑笑道:“是也好,不是也好,对我都没有关系,我并不想拿这个来套住你,你也不必为了这些而耿耿不安,我说此身属君,矢志无他,但并不是仗着这个,假如我是倚赖着贞节来拉住你,那是自己骗自己,而且也没有用,你真要变起来,我还能凭这个去告你不成?谁会相信一个青楼歌伎的贞操。
”
张玉朗连忙道:“意娘,你怎么说这种话?”
谭意哥又嫣然一笑道:“我的职业使我比别人看得多一点,所以我的想法也跟别人不同一点,在临别前夕,我把自己给了你,只是叫你没有遗憾而已。
”
张玉朗愕然道:“没有遗憾?”
谭意哥道:“是的,我知道很多男人对女人,都是在着一种征服的心理,献足殷勤,海誓山盟,都只是为了一个目的,要得到她,一旦到了手之后,就失去了兴趣,忘诸脑后了。
”
张玉朗道:“我不是那种男人。
”
谭意哥道:“我也不是那种女人,所以我要叫你毫无遗憾而去,如若你不再回来,我也不会怪你。
”
张玉朗急道:“意娘,你是否要我发誓才能相信,我也发过誓了。
”
谭意哥笑笑道:“誓言只是男人用来骗女人的武器,信誓旦旦而负情的不知多少,但应誓又受到了惩罚的又有几个?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但是神明似乎没兴趣管这些痴男怨女的事。
”
张玉朗刚要开口,谭意哥道:“玉朗,你别说了,反正我昨夜献身,并不是要加重你的责任,女人若以色身去绾住男人,是最悲哀的事,我只是为我自己。
”
张玉朗道:“为你自己?这又是怎么说呢?”
谭意哥道:“我藉此策励自己,告诉我此身已有所属,也让别的人知道,我已经许身于你,好早日摆脱这种生活,另行税屋而居,等待着你。
”
张玉朗十分感动,执着她的手道:“意娘,即使我以前发过誓,现在仍然再郑重地宣誓一遍,我此生绝不负卿,如违此誓,天殛之!”
谭意哥只是笑笑地起来,着上衣衫,然后坐在梳妆台前梳理化,张玉朗见她已经把头发梳成一个妇人的云髻,不禁微愕道:“你要改装了?”
谭意哥庄然道:“既然已为妇人之身,我又何必再自欺欺人,昨夜洞房,对我的意义是很神圣的。
”
张玉朗有点讪然地道:“那不是太草率了吗?”
谭意哥道:“隆重的仪式,并不见得能约束住人,多少人华堂迎娶后,还不是照样把妻子扔在家里,在外荒唐如故,我要的是你的心,而不是那些虚套仪式。
”
她认真的表情使得张玉朗胸中的一片绮情都化为乌有了,肩头突然感到沉重起来。
因为谭意哥接下去的话使他更为招架不住,她隆重地道:“你走后,我立即就着手设法脱籍,娘跟九先生的婚事想来是没问题了,等你从京里回来,我多半是不在此地了,你可以到杨家去问,就知道我在那里。
不过,玉朗,你再次前来,我们可不能如此随便了,因为我那时已经是良家妇女。
”
张玉朗只感到背上有汗水往下流,吃吃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谭意哥又道:“还有,我以前也告诉过你,我要的是你正式的迎娶,如果你不能做到那一点,你可以不来,如果,你是抱着狎玩的目的而来,恕我不接待了。
”
张玉朗连忙道:“不敢!不敢!我要是存了那个心,不说别人,周家老两口儿和穷九先生恐怕都饶不了我。
”
肃然地披衣坐起,谭意哥过来侍候他,倒像个新婚的妻子一般,可是张玉朗却十分的后悔。
他发觉自己做错了一件事,那就是过早地得到了她,虽然谭意哥不会就此缠上她,但自己在良心上,却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娶谭意哥,自己确有此心,而且她的才华、德容言工,在在都是一个好妻子,绝对配得上自己。
遗憾的是她的家世。
母亲对自己虽然放纵,但有些地方却很执着的,她是否能允许自己迎娶一个青楼女子呢?
张玉朗想到自己却将面临的这个难题很难解决。
这个难题就是如何回去说服母亲,不管这件事是多困难,现在是非促成不可了。
否则他将成为三湘的罪人,长沙城中,每一个人都会骂他薄幸的。
谭意哥若无其事地伴着他下楼,那些小丫头们虽然为谭意哥改变了装束而感到诧异,她自已却很从容的问道:“玉朗,你什么时候走?”
张玉朗一直在想心事,听她问起了才道:“差不多了,意娘,你好像在催促我走似的。
”
谭意哥笑道:“我没有这个意思,但是我认为相聚不争在此一刻,那是一辈子的事。
”
张玉朗虽有满腹的情话,此刻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他估量着时间是还早,却希望能早点离开谭意哥,离开可人小,这儿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在压迫着他。
那股压力是来自谭意哥的身上。
在一般的女人,此刻一定是痛哭失声,备极缠绵,舍不得他走的。
如果谭意哥如此了,他会细言细语的安慰她,提出绝不相负的保证,然后在泪眼中分手。
那样才有一股送别的情调,也才有刻骨铭心的韵味,他们反而此以前显得生疏了。
到了客房,他把自己的东西略事整理后,他才取出一对明珠道:“意娘,这个你收着,我不能说这是聘礼,但至少是我心灵的见证。
”
谭意哥收了下来道:“它能证明什么?”
张玉朗吁了口气道:“它能证明我对你的心,如明珠般的皎洁光明。
”
谭意哥轻叹了一声道:“我却宁愿你赠我的是一件不值钱的东西,明珠虽珍贵,却不适于用作定情之物,它虽然光辉皎洁,却脆弱易碎。
”
张玉朗道:“那样才能叫你细心呵护。
”
谭意哥道:“这是你送我之定情物,我自然会珍收而藏,但是因为它的价值很高,我必须特别小心,因为它是人见人爱的东西,我还得提防着它给人偷去,设若到了个兵荒马乱的时候,家途潦倒,变卖了它,就可以苟延残喘,那时候我将怎么办呢?”
张玉朗道:“自然是把它卖了,人活下去才是最要紧的事,我要的是你这个人,而不是一具怀珠的饿殍。
”
谭意哥点头道:“是的,到那个时候,我也会毫不考虑地把它变卖掉的,只不过那时的心情将会万分痛苦,如若它是一件不值钱的东西,我心理的负担,就轻得多了。
”
张玉朗觉得她的话很有道理,但是心中却感到很委屈,道:“意娘,好像我每件事情都做得不对劲?”
谭意哥笑笑道:“是的,我似乎故意挑你的错,尤其是在分手之前,尽量在说使你不开心的事,说使你不开心的话,这样才能使你多讨厌我一点。
”
“为什么要这样子呢?你不能叫我多喜欢你一点吗?”
“不能,这就是我与别人不同的地方,因为你此去京中,奉承你讨好你的人很多,我要使你不忘记我。
”
张玉朗忍不住摇头苦笑一声道:“意娘,你给我的印象已经是非常的深刻了,用不着再加深了,现在你能不能给我一点柔情,使我感觉到不是在向一个普通的朋友告别。
”
这一个柔情的请求终于融化了谭意哥刻意装点出来的冷漠,她毕竟是个多情的女子。
虽然,那些矜恃与骄傲使她在自己脸上布起了一张幕,使她表现得脱出常情,但她的心中,却是像每一个多情的少女一样,良人将别而有远行,谁也难免恋恋不舍的。
于是她扑上前,也不顾小丫头们在一旁了,一下子扑进了他的怀里,两个人紧紧地吻在了一起。
良久,良久。
张玉朗才轻轻地推开了她,低声道:“意哥,我一定要走了,再不走,我就会失去决心,不想去了,那时候就是你用棒子,也打不走我了。
”
谭意哥也冷静了下来,低声道:“是的,你该走了,虽然我万分不愿意你走,我也知道,只要开口要你留下,你也一定会留下的。
”
张玉朗道:“是的,我会留下来的,但是我不愿意,你也不会,因为我们都明白,我虽然留了下来,我们这份感情却从此结束了。
”
谭意哥点点头道:“是的,我明白,你留下后,我们随即有一段日子的欢乐,也许是一个月,也许是一年,然后我们会互相的厌倦,然后,有一天,你会不声不响的走掉,从此一去就不回头。
”
张玉朗目中闪着智慧的光,笑着道:“意娘,你的确是个了不起的女子,也的确对我十分了解,我会有那么一天的,而且我相信我那样走了,你也会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不会对我的离去感到很难过。
”
谭意哥居然也一笑道:“是的,我会如此的,看来你的确很了解我。
”
张玉朗道:“因为我不是一个安于平凡的男人,你也不是一个安于平凡的女子。
”
谭意哥道:“那倒不是,我们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实际上我们都很平凡,只不过我们了解到再浓烈的爱情,也经不起时日消磨的。
情到浓时情转薄,与其让我们因为爱得太多而厌倦,倒不如让彼此常在怀念中。
”
张玉朗轻轻一叹道:“意娘,你必须把话说得这么直接吗,那听起来太煞风景了。
”
谭意哥道:“我不愿意说假话来骗你,更不愿意说假话来骗我自己。
”
张玉朗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叹了口气道:“我会想念你的,这次我可是真要走了。
”
谭意哥笑笑道:“我送你到门口。
”
两个人相挽着来到门口,张玉朗把包袱抗在肩上,松开了她的手,向前走了几步,又回头向她招招手,谭意哥倚在门框上对他笑着,也向招招手。
她美丽的脸上绽开着笑颜,有如美丽的春花,瞧不到一丝的悲戚。
张玉朗微微有点失望,他原希望能看见她一点眼泪的,但是这笑容使他的脚步更踏实了。
张玉朗的身子绕过街角不见了,谭意哥才吁了口气,回身走向院里,倒是跟在她身后的亚芹不胜诧然地道:“张公子就这么走了,也没说什么时候再来?”
谭意哥道:“是的,他要赶上京去应考,一时间不可能同来,总要等秋凉之后吧。
”
亚芹啊了一声道:“那至少也得三四个月了。
”
谭意哥道:“如果一试不中,三四个月可能会回来,要是中了式,那就要耽误了。
”
亚芹道:“他就这么走了,小姐,他交代了什么没有?婢子是说他……”
她是个十四岁的女孩子,多少也懂点事了,看见张玉朗昨夜上了谭意哥的绣楼,直到今天早上才下来,自然也意味到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寻常。
谭意哥笑道:“走便走了,还要交代什么?”
亚芹有点着急道:“小姐,婢子是说他对小姐总应该有什么交代吧。
”
谭意哥笑了,知道她要问的是什么,于是微微一笑道:“等他回来再说吧。
”
亚芹不信道:“他就是这句话?”
谭意哥道:“事实上他连这句话也没有丢下,但是我相信他会回来的,也会对我有个交代的。
”
听她说得那么有把握,亚芹不便说什么,心中却实在难以相信,她在曲巷中也有两三年了,虽说在可人小比较规矩,不像别的书寓中那么乱,但是耳濡目染知道的事也比较多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