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2/3)
女,不受伧夫的欺凌而已。
”
丁婉卿这才放了心,笑道:“陆老爷言重了,意哥虽不是我亲生的女儿,却也是我当作命根子一样呵护看长大的,落了这个行业是没法子,但是我不会把她当棵摇钱树,一定指望看从她身上刮下多少来……”
及老博士好不容易得到机会插口了,笑着道:“婉卿在长沙也有十几二十年了,大家也都知道她不是那种没心肝的人,这倒是可以相信的。
”
丁婉卿盈盈施了一礼道:“多谢及老爷子,我自己是个过来人,此生已矣,不存什么指望了,对这孩子,却不想也学我的样子,只因为这孩子实在太聪明可爱了,若是平平凡凡地找个人家,倒是埋没了她,所以我才叫她落了籍,让她有机会好择一个理想的对象,托付终身。
何况她也有志气,在落籍之初,就跟我说好了的,诗酒文会,官方酬酢,她可以应局,其他的地方,一概由她自主,绝不勉强她,今天这一场水酒薄宴,把各位大人老爷们的大驾请了来,也是想就这个机会,向大家把这孩子的志气公开地说明了,请大家多多成全她。
”
及老博士连连拍看胸膛道:“没问题!没问题!别说老陆认了她这个学生,就是没这回子事儿,我老头子也不会让这么一个好孩子受委屈的。
”
丁婉卿笑看道:“意哥!你听见了,大家多疼你,还不快谢谢及老爷子。
”
意哥斟了一杯酒,双手递了上去道:“多谢及老爷子,意哥借这一杯水酒,敬祝您老人家福泽绵绵,长命百岁,公侯万代……”
及老博士笑容满面地喝下了一杯酒,然后才道;“人家都说良相良医无后,我老头子却有四个儿子,十来个孙子,可见还当不得良医二字,不过我在内廷当了几十年的太医供奉,多少也要有那么点本事,背得一点本草纲目,配得几付药剂,在这长沙城里,还数不出第二个来……”
陆象翁笑道:“及老儿,别看我们平时见面就吵嘴,但是对你治病的本事,我还是相当佩服的,别说在长沙城里无人能及,就是求遍天下,能够赶上你的人也不会有两三个,关于这一点,你倒是不必再谦虚了。
”
及老博士笑笑道:“我老头子不是吹嘘,只是给意哥一个保证,谁要是存心想欺侮意哥,最好是别找上我,否则我在方子上稍微动点手脚,就可以要他不死不活的好看!”
这一说使得厅上的人都笑了起来,镇守使何进何大人笑道:“及老,你这么一说,以后还有谁敢找你看病的了。
”
及老博士笑道:“不找我也没用,除非他不生病,否则这长沙城里里外外,那一个悬壶挂牌的郎中不是我老头子的门人学生,我要放句话出去,谁不乖乖的照着做。
”
陆象翁笑笑道:“及老儿,你这良医二字倒是可以当之无愧了,不说别的,就凭你这一番唬人的本事,便该断子绝孙,五世无后。
”
及老博士道:“陆老儿,亏你还敢夸什么桃李满天下呢,简直是误尽了子弟,自己都是满肚子不通,又怎么去教人,我问你,既是无后,又怎么传到五世去?”
陆象翁哈哈大笑:“及老儿,你挑了我一辈子的眼儿,没有一次是叫我服气的,有这一次,我可是乖乖的认输,确确实实的叫你拿住了错了。
”
于是满厅又掀起了一片笑声,这一片笑声,是充满了和谐与欢乐了,因为这片欢乐气氛是两个固执而充满了敌意的倔老头儿恢复友谊所酿造的,所以更见其可贵。
多少有头有脸的友好想为他们拉拢解除一下隔阂,都碰了一鼻子灰,有人以为他们这一辈子再也不可能和睦相处的了,可是竟像是奇迹似的,他们居然在今天碰了头,而且是在不知不觉的情形下,自然而然地和好了。
推究原因,无非是受了谭意哥的影响,无论是谁,在这个聪明多才、活泼、可人的小妮子面前,都扳不起脸孔,生不出气来。
她在丁婉卿的挚领下,到厅中的每一桌上去转看,认识了每一个人,然后就像只花蝴蝶似的,在每一席之间转着,巧笑倩语,吐字如珠。
不仅以她的美,也以她的智慧,她的捷才,轻松应付了一连串的考问,更以她的青春活力,天真烂漫,温暖了、活动了每一个人的心。
座上的客人都是长沙城中的知名之士,多少也有了些年纪,进入中年了,对于届豆蔻年华的谭意哥,他们都有了一份莫名的爱怜。
这份爱怜不是男人与女人之间的,虽然年龄差了一截,但是有的人家有细君,或者是娇藏金屋,年龄还比谭意哥更小的。
这也不是谭意哥不够美,不够艳,她的个儿高,发育好,隆胸、细腰,腿修长而匀致,肤白如凝脂,目流波而娇娆,身上的每一寸都是韵味十足,可以入诗入画的女人风情,而且是个充满了魅力的女人。
但是她在这些男人之间,却没有挑起一点色心来,每个人都把她当作了一个成长了的可爱的大女儿,或是依偎身边,可人娇柔的小妹妹。
她激发了每一个男人的爱怜之情,那是男人在风月场中,最难发生的感情,谭意哥居然做到了。
因此,她到那一张桌上时,固然是受到了热烈的欢迎,她离开那一桌的时候,也没人感到不悦,甚至于她在受到一个人的赞美舆欣赏时,其他的人,不但没有嫉妒之心,反而感到欣慰与骄傲。
就好像她真是他们的女儿或幼妹似的。
谭意哥三个字,几乎是在一夕之间就成了名,风靡了长沙城,也征服了长沙城。
席终客去,她跟丁婉卿在门口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母女俩回到一边的小屋里坐下时。
丁婉卿的脸上洋溢着无比的骄傲与满足道:“意哥,今天你的表现太出色了,今后的长沙城,就是你一个人的天下了,那帮婆子们回去,必然是又妒又羡,今天这一晚都不得好睡呢。
”
“娘说的是李么姐跟郑湘姐她们?”
“不错!但也不止是她们两个,这巷子里每一个婆子都是如此,今后她们非得好好地巴结我一番不可,不然的话,非得叫她们穷蹩在家里,闲死了不可!”
谭意哥却轻轻一叹道:“同是天涯沦落人,娘又何苦跟她们斗这个意气!”
丁婉卿道:“不是我喜欢斗气,是她们自己太混账了,我先前也是抱着跟你一样的心。
”
“认为大家沦落为娼门,已经是够可怜的了,抛头露面,承欢色笑,误尽青春,大家应该互相帮助才是。
那知道她们却不是这么想法,尽在背后落井下石,打冷拳,扯后脚,甚至于有的时候一故意当面揭我的短……”
谭意哥笑笑道:“娘!那一定是您的才艺超凡,处处都把她们比了下去,难怪她们要嫉妒了。
”
丁婉卿一叹道:“什么才艺出众,那些都是假的,不过是多背得几首诗,多懂得几支曲子而已,别的上面我倒还好,就苦在小时候没有读过书,不识得字……”
“娘不识字?”
谭意哥显得很惊讶,因为丁婉卿妙语如珠,出口成章,像是有满腹珠玑似的,这样一个人,居然会不识字,这实在是叫人难以相信的。
丁婉卿黯然地叹了口气道:“是的,我是真的不识字,虽然我以前也是出身在官宦之家,可是我的父亲是个很固执的迂夫子,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只要我勤习女红,却不准我读书认字,后来我父亲犯了事,全家远流边关,我则被发入官娼……”
她的神色转为黯然道:“我生性要强,不肯后人,在乐府里习技的那段时间,真是受尽了苦楚,别的跟我一起的犯官的家属,多少都有个文字的基础,学起来容易得多,相形之下,我处处不如人,只有咬看牙苦学苦练,教习的先生又凶,动不动就是鞭子拍下来,在十三到十六的那三年中,我过的日子简直难以想像,每天身上都是体无完肤,夜半睡觉的时候,连动都不敢动,一动就会牵动鞭痕,拉下一片血肉来……”
谭意哥身子一颤,泣然道:“娘太苦了。
”
丁婉卿苦笑道:“也没什么,再苦的日子,咬着牙也就熬过了,只是留下了一身的伤痕,到现在还留在身上,使我放弃了很多可以适人的机会。
”
谭意哥似乎不明白她的话中的意思,丁婉卿轻叹一声道:“我不是不想嫁人,有一回,我遇上了一个年轻的士子,叫……该死,我居然连他的名字都忘了,我们谈得很投机,他似乎也有意娶我,于是就留了下来,我们只处了半个月,有一天,他瞧见了我满身的疤痕第二天,就悄悄地走了,从此没有再见到他。
”
谭意哥的脸色红了一红道:“这个人也太没良心了,娘,你说他已经住下了有半个月,以前他没瞧到吗?”
丁婉卿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没有!帐帷重重,挡住了灯光,他没瞧见;那天是我正在入浴。
他从外面回来,门外的婆子以为我们已经形同夫妇,无须避忌,所以也没有拦阻他…。
”
“这……娘,我想伤痕不比别的,纵然是在暗中摸索,也多少该有个知觉吧!”
丁婉卿低头道:“教坊的老师们鞭笞弟子,都是有固定的部位的,笞条都落在背上,以免伤及姿色,所以背上的伤痕特别重,而那个地方,也较为容易掩饰。
”
“娘!你实在太苦了。
”
丁婉卿叹了口气:“也没什么,那使我看透了那些男人的心,当时我虽然难过了一阵,事后想想反而觉得幸运,如果我真被他娶回家去,日子还会更难过,那时他若嫌弃我,我饱受冷落,还要替他做牛做马地苦一辈子,倒不如早早分手了的好;从此之后,我再也不作从良嫁人的打算了;就这样过一辈子,多少总还能图个安逸。
”
母女间又是一阵沉默,半晌后。
谭意哥才道:“娘!我想不会每个人都是那样没有眼光的,您有这么多美好的德性,一定可以找到个……”
丁婉卿苦笑道:“傻孩子,别说傻话了,我不是没想过,年复一年;我也留心过,可是到这儿来的,都是为了我们的姿色,谁会注意到德性去,现在到了这个年纪……”
“娘|您还不老,年轻得很哩。
”
丁婉卿摇摇头:“寄身青楼,所凭仗的只有姿色与青春,我自己知道我已经不年轻了。
”
“可是有些人看来比您还大哩。
”
丁婉卿笑笑道:“不止是看来比我大,实际上的岁数比我大的也有好几个,但是我不想跟她们去比,我知道还能混个几年,但是那有什么意思呢,我在盛极之时,抽身而退,多少还能满足我一点虚空的心,如果等到人老珠黄,饱受冷落时,一面看人的眼色,一面还要勉强去承欢色笑接受怜悯,那就是生不如死了。
”
她感慨地道:“这些年我手头多少也在下了几个,倒不是怕嫁不掉,有些上这儿充老爷的人,底子还不如我丰厚呢,我要买个丈夫,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可是我不愿意那么做,我宁可把钱都花在你身上。
”
“我知道娘为了培植我,花了不少钱。
”
丁婉卿摇摇手:“孩子,别这么说,那些钱是我心甘情愿花掉的,我是在为自己争口气,一定要做些让人刮目相看的事,所以在张文家里看见了你,我就下定了决心。
”
谭意哥低头不语,丁婉卿又道:“意哥!也许你心里在埋怨我,不该把你拖进这个行业,不过你若是在张木匠家里,怎么也混不出头来的,白白的埋没了你。
”
谭意哥低声道:“女儿对娘是非常感激的。
”
丁婉卿感喟地道:“孩子,别说这些,你在乡下住的那座房子是我置下的私产,还有几亩水田,我租给人耕种,那是我留为养老的准备,现在我就是跳出风尘,安安静静地过下半辈子,也不会发愁的了。
长沙是鱼米之乡,没有水旱天灾,我实在没什么可担虑的,因此我对你的期望,并不是要从你身上把花下去的钱嫌回来。
”
谭意哥微感诧然地道:“娘!你对女儿的期望又是什么呢?每人所忙,无非名利两字,娘不是为利,难道为名了。
”
丁婉卿笑了,笑得很高兴:“乖儿,你的确是个聪明人,两三句话,就说中我的心事了”谭意哥倒是分外地诧然:“娘真是为了名,那倒叫女儿不解了,女儿能成就什么名呢?”
丁婉卿笑道:“俗语说行行出状元,我们这一行里,未必就不能出个状元!”
意哥笑笑道:。
“娘不知道想到那儿去了,科举没有女子的份,就算有也轮不到咱们这一行……”
丁婉卿笑道:“我只是打个比方,并不真要你去考状元,我想行行出状元这句话的解释也不是指三年一比的那个状元,文人中状元,是最高的荣誉,当然也只有拔尖的人,才能得到这份荣誉。
我的意思是要你在咱们这一行里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
”
谭意哥释然她笑道:“娘原来是指的这个。
”
“是的,不过我的意思还不止此,出类拔萃,为里中姊妹之冠,这并不出奇,你今天露面已经做到了,今天晚上,同里较为有名的姊妹差不多全到了,没一个比得上你的了。
”
“那是娘太看重女儿了。
”
谭意哥虽然谦虚看,却并不认真,语气中有看相当的自傲,丁婉卿也笑笑道:“意哥!
你也别客气了,娘在这一点上是很有自信的,在没把你推出来之前,娘就看准了,知道没人会比得上你的,所以这并不是娘对你的期望。
”
“那娘对女儿的期望又是什么呢?”
谭意哥虽然还是笑看,但已经较为严肃了,她意识到将有一项重大的责任要加在她的身上了。
丁婉卿的神情也转为严肃:“我要你出类拔萃之外,还要有一番作为,一番成就,使人家对我们另眼相看,我是个不认输的人,当初被迫入这一行时,就立下了这个志向,可是我没有成功,既没有这个机会,也没有这份才情,十年前,我对自己认了输,却没有对命运认输,我找到了你,千方百计的从张木匠那儿把你要过来,尽我一切的努力造就你,栽培你;希望你能了却我的心愿,意哥,你千万不要使我失望。
”
说到最后,她几乎是声泪俱下了,谭意哥想笑,却笑不出来,她意识到这个责任是何等的重大。
嗫嚅了片刻,她才不安地道:“娘,女儿很惶恐,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使你满意?”
丁婉卿抹了不眼泪,慈和的一笑道:“孩子,别害怕,娘是过来人,知道在这一行里要想混出个头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在咱们这一行里,毕竟也出过一些风云人物,像被封为国夫人的李娃……。
”
谭意哥道:“娘,就这么一个,也不是人人可做的。
”
丁婉卿道:“孩子,别说这种没出息的话,李娃所做的事,是人人都可以做的,我相信你也不是那种只顾眼前虚荣的人,假如今天也有个郑元和,咱们可以比她做得更好,李娃尽力帮助郑元和的时候,她还能瞒着她的假母,费了好大的心思,而我,则会全力支持你。
”
谭意哥只有苦笑道:“是的,娘是个十分开通而有远见的人,女儿感到很幸运;只是要找个郑元和可不容易。
”
丁婉卿一笑道:“这个我当然知道,三年才出一个状元,未必刚好落在长沙,即使出在长沙,未必就能被咱们遇上了,不过万一真有这个机会,可别漏掉放过了才是。
”
谭意哥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娘,这可难了,事情就要出在不知道才可贵,若是李娃李亚仙早就知道郑公子会中状元,那就不出奇了。
话又说回来,郑元和若是状元预定,也就不会再发生那些故事了……。
”
丁婉卿笑道:“意哥,你就是爱抬,你明知道我的意思不是如此的,只是一时说不明白而已,能够中状元与否,固然无法预知,但是一个男人是否会有出息,这总该能预先看出个影子吧。
”
谭意哥道:“这个女儿也没那么大的本事,世事穷通造化,是很难说的,满肚子才华的人,潦倒一世的也多得很……。
”
丁婉卿笑道:“这个我知道,不过胸无点墨的人能够高中状元,从古到今,还没有出过这种笑话吧。
”
“娘是一定要女儿找个状元郎?”
“我倒没这个想法,可是用这个范围去选人,大致还差不了太多的。
意哥!我相信你的才学是不错的,教你读书的几位先生都说过,你若是个男孩子,状元鼎甲可期,所以我对你有一个要求,在你准备择人而事的时候,千万不能草率,才学一定要你看得过去的。
”
说完她忍不住笑了道:“其实这句话等于白说,你自己既有这么一肚子的才华,差一点的男人,你也未必会看在眼里,是不是?”
谭意哥低下头笑了一笑。
她发现娘的确是个很通达人情的,这虽是很简单明显的一件事,但是能够想得通的人却还不多。
丁婉卿继续道:“娘对你的第二个要求,就是要守身如玉,不轻易许人,既然许了人,就该一意守定那个人,任何挫折都不改悔变志……。
”
谭意哥茫然地道:“这是当然的,女儿本不是那种朝秦暮楚的女子,在张文那儿过来时,女儿就表明过了。
”
丁婉卿欣然地道:“我知道,所以对于你的志向,我十分赞同,满口就答应了,我绝不强迫你的终身。
”
谭意哥道:“谢谢娘。
”
丁婉卿庄然道:“不必谢,我不会强迫你去嫁给谁,但是会监督你去选人,若是你被一些纨裤少年,花言巧语的骗住了,娘是拼了命也要阻拦的。
”
“这个女儿一定听从娘的指示吩咐,而且谢谢娘对女儿的关心。
”
丁婉卿忽又放缓了声音语气道:“孩子,娘实在也是多虑,你虽然年轻,可是凭你的聪明,以及你读过的那么多书,你懂得的还会比娘少?”
谭意哥道:“女儿虽然读了点书,但是人情世故,却比娘欠缺多了,还要娘多多照顾的。
”
丁婉卿笑道:“那还用说,你的终身,我的希望,都栓在一块儿了,我还会不关心吗?
正因为如此,孩子,有句话我得说在前面,我不像别的假母,指看女儿当摇钱树,可是该嫌的钱,咱们还是得赚。
”
“女儿理会得。
”
“我虽然有点积蓄,可经不起坐吃山空,日常场面的维持,还是要钱的,假如你真找到了一个理想的归宿,就不必计较他的贫富,咱们娘儿俩倾家荡产,贴补下去也在所不惜。
”
谭意哥的眼眶有点润湿,这位义母的思想果然非同流俗,高超得叫人尊敬,可是谭意哥也因而担心了,娘对自己的寄望是如此的深,恐怕很难使她满足,因此想了一下后,谭意哥才低声道:“娘,女儿一定尽最大的努力,不便娘失望,但是这种事情,毕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
丁婉卿笑道:“这个我当然知道,我也不是非要你找个状元郎不可,若能找到一个情投意合而又靠得住的人,你也可以嫁了去,相夫教子,规规矩矩地做人,也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
”
“而且正是咱们女人应尽的本份,让人也看看我们风尘中人,一样也可以成为贤妻良母的!”
她的神情再度转为严肃道:“只是,孩子,你必须记住一件事,你要嫁人,必须要规规矩矩地明媒正娶,不做妾,不做小,不做外室,不做男人的玩物!”
谭意哥也肃然道:“是的娘,女儿绝不辜负娘的教训,绝不使娘失望。
”
丁婉卿十分满意了,轻叹了一口气说:“这些都是为了你好,相信你是知道的,所以我也不多说了,今天你也够累了,早点休息吧,往后的日子,虽然不会都像今儿这么忙碌法,但是也不会闲到那儿去,你还得注意自己的身体,这才是最重要的,如果没有健康的身体,一切都是虚空的,你从小的身子就单薄,虽然调养了多年,却还是不怎么壮实,因此你必须要自己注意调理。
”
谭意哥十分感动地答应了,站起来道过晚安,才回到自己楼上的房屋里。
这是新为她的到来而布设的,完全按照她的喜好,十分素净,充满了书卷气。
素净并不是简薄,每一件摆设,每一样家具都是经过精工的雕饰,十分古雅,不像别的女子们的香闺那般俗气。
谭意哥自小曾经寄养在木匠的家里,对这些家具的价钱倒是知道的,她晓得丁婉卿在自己身上化了多少精神、多少心血,因此她摩挲着那些家具时,心情却很沉重。
慢慢地跌入零星的回忆中。
这些回忆是残缺的,不愉快的……
对于儿时的记忆她十分模糊了,父亲是什么样,她更记不得了,只知道自己姓谭,出生在英州,那是西南边境蛮夷之地,朝廷在那儿设置羁靡州,是流放囚犯的边守戍地,父亲是个小军官,在那儿管犯人,实际上跟犯了罪被发配做苦役差不了太多。
母亲倒是漳州的好人家女儿,苦于父母双亡,随着一个兄长过日子,偏偏兄长酒后与人争斗,失手打死了人,被刺配到了英州,她只有十四岁,孤苦无依,又舍不得离开长兄,变卖了家产,也跟着到了英州。
那个姓谭的小军官对这个远道而来的女孩子倒是十分的敬重,连她的兄长也多方照料,在英州一居四年,她的兄长因为染了疾病而死,留下她一个人更是飘泊无依,就嫁给了那个小军官了。
两年后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意哥,是含有忆念哥哥的意思,小名叫英奴,则是志念英州奴工营出生之意。
案亲好不容易活动着脱离了军籍,本想眷返里的,那知道在路上又染了时疾,一命呜呼。
母亲只有带着她,来到了潭洲的母家,却因为人去多年,亲朋多半凋零他去,唯一的一所祖居也被火烧掉了。
幸好有个邻居张文,是个做木匠的,看她们母女孤苦无依,就在废墟上,帮她们找点旧木料盖了间小屋子,聊蔽风雨而已。
张文是个光棍,做人倒还勤快,就是爱喝酒,对她们母女倒是很照顾的。
母亲的手艺巧,编织一些柳枝、竹条等家具,编好了就托张文拿到城里去卖了,勉强也能打发日子。
可是一个妇人遭受连连的打击,又经过千里风霜跋涉,心情忧郁,积劳成疾,终于在她八岁那年,也撒手人世。
唯一的亲人也死了,意哥只有跟看张文过日子了。
张文对地无所谓好,也无所谓不好,本来对她的母亲倒还颇有意思,所以才那么卖力猷殷勤,可是她母亲的心已如死灰,更认为自己的命生得不祥,幼时克死了父母,垂髻克死了兄长,嫁人后又克死了丈夫,不想再去害人了。
张文向她流露过求匹之意,她向张文说得很剀切,请张文原谅。
张文是个木匠,倒没有那些忌讳,也不在乎被再克一次,她母亲在感激之余,答应张文说,等意哥十八岁出嫁之后,对死去的丈夫有个交代,就改嫁他。
说这话时,张文有三十多岁了,她母才二十六岁。
再等十年,倒也不算什么。
那知道才过了一年,他的希望就成了空,当母亲病的时候,张文倒是很尽心,几乎拿出了所有的积蓄来延医,买药,最后把自己的一栋平房都卖掉了,搬到她们的小木屋来就近照顾。
不管张文多尽心,始终末能挽回那苦命的妇人的生命,她最后的希望是请张文好好照顾意哥。
这些情形,意哥已经八岁了,自小聪慧,很懂事,记得很清楚,她对张大伯是十分感激的。
初葬了母亲的那几天,张文对她也十分地疼怜的,整天陪着她,安慰她。
渐渐地他要工作,那种亲密也疏淡了。
开始时,总还记得出门前把饭弄好,晚上回来,带点热菜回来。
后来,连这些都忘了,因为他又开始沉湎醉乡,经常是歪歪倒倒地回来,进了屋子就倒头大睡,有时一醉两天不醒,一切的生活,都要她自理了。
不过还算好的是,张文并没有不顾她的生活。
米缸中没米了,油罐中没油了,他总还记得买回家来,但也仅止于此,至于这小女孩如何把米煮成饭吃下去,他就从来不闻不问了。
生意好,囊中还有几个喝酒剩下的余钱,他也会掏出来交给意哥,那就是她的菜钱,虽然只够买几方豆腐,但意哥也就这样地过了几个月。
直到有一天,他醉醺醺地回来,居然还能掏出一大把的钱,放在桌上,呢喃地道:“拿去,明天买点肉煮煮,英奴,你有好久没吃肉了吧。
”
意哥的确是三月未知肉味,因此感到异常的惊奇:“张大伯,今天怎么剩这么多的钱?”
“今天运气好,有人请我喝酒吃饭,而且又给我加倍的工钱,所以就有钱多了。
”
“是那一家财主,对大伯这么慷慨。
”
“是平康里的丁泵娘家里,她的楼瓦破了几块,叫我去换了一下,结果就好酒好肉的招待了我一番。
”
“丁泵娘可是前几天坐车子经过咱们家的那位夫人?”
“别胡说,人家是姑娘,怎么能叫她夫人呢?”
“她那么大的岁数还没嫁入?还是姑娘家呀?”
“是的,丁泵娘是平康里最美丽、最红的姑娘,别人哪,花了银子也还不见得能请得到她去陪酒呢,可是我……哈哈……她不但准备了酒菜请我吃喝,还亲自陪了我半天,临走更给了我双倍的工钱。
”
“真的,她为什么对大伯这么好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也许是看我做人心地好吧!”
可怜的张文一直在找自己被蒙青睐的条件,但找了半天,也只能想出这么一项来。
他既不英俊,又不富有,更不年轻,除了木工之外别无所能,斗大的字也不认得一担,突蒙一个名妓的青眼相加,他的确有莫知所措之感。
丁婉卿召饮张文的次数越来越多,三五天总有一回,每次除了酒肉款待之外,还送他很多东西。
这些东西使张文明白了丁婉卿跟他套近的原因,因为那些东西都是小女孩儿的衣袜穿着。
而且丁婉卿虽然每次也陪他一起喝酒,谈天,问得最多的还是关于这小泵娘的一切。
这惊醒了张文的绮梦,才知道丁泵娘看中的不是他这个莽汉,而是这个小泵娘英奴。
有一天,丁婉卿坐了车子,带了酒菜,到他们的小木屋来了,而且还带了个婆子来侍候着。
摆开了酒菜,张文很为屋中的简陋而感到不安,丁婉卿却丝毫不嫌弃地招呼张文坐下,而且也拉了英奴坐在她身边。
这时的英奴已经知道丁婉卿的身份与职业了,那是从邻近的人口中打听出来的。
这些人的口中,自然不会有什么好的批评。
所以英奴对于丁婉卿的亲近,多少有点不愿意与抗拒,可是丁婉卿始终很和气地对待她,她的人是那么的美,她的态度是那么可亲,她的声音是那么的和柔,这些虽都是吸引男人的条件,但是对一个孤苦的小女孩来说,同样也具有吸引力的,于是她们慢慢地接近了。
张文看在眼里不禁苦笑道,“丁泵娘,你再三的请我喝酒,送我东西,我知道你绝不会是为了看中我这个大老粗,起先还着实地纳闷了一阵子,后来总算明白了,原来你是为了这个孩子。
”
丁婉卿也不好意思地点点头道:“是的,张文,那天我一眼看见这孩子时,就深深地喜欢她了,后来打听得她不是你的孩子,才想跟你打个商量,却一直不便开口;张文,你是个大男人,不懂得照顾孩子,这孩子跟看你也是受罪,你看,她比我初见时又瘦了好多,我算算见过她后,也已经一年多了,在这一年多里,她竟一点都没长……”
张文低下了头,低声道:“我……知道,可是我没办法,她母亲病的时候,我的一点积蓄都花在请大夫、买药上了,还背下了一点债。
她母亲过世后,我的心情不好,生意也不很认真作,赚几个工钱,连还债都不够,当然也没法子使她好好地过日子了。
”
丁婉卿道:“这样子是不行的,拖下去不但拖苦了你,而且也会连带拖垮了这孩子,不如让她跟看我……”
英奴立刻从她的手里挣脱出去,畏怯地叫道:“我不要,大伯!你不会把我给她的吧?”
张文叹了口气道:“英奴,你跟了了姑娘,可以吃好的、穿好的,有人照顾你,比跟我好上千百倍……”
英奴立刻道:“我不要!我不要!”
丁婉卿却笑笑道:“好孩子,你是个很聪明,很懂事的孩子。
我们来讲道理好不好,你不是张文孩子,他跟你非亲非故,却为你们母女做了很多事对不对?”
英奴顿了一顿,迟疑地道:“我会报答他的。
”
“怎么报答?他现在要还债,这债还是为你娘欠下,他拼命工作,除了还债之外,还要养活你,多一重负担。
”
英奴咬看嘴唇道:“等……将来……”
丁婉卿笑道:“将来又怎么报答呢。
就算你将来长大了,嫁了人,难道又能把他接过去养他的老吗?再说吧,你跟着他,在这个贫民窟里,有一顿没一顿地过日子,也没法嫁到个好人家,日子还是一样的苦……”
英奴低下了头,没话可说,地无法否认这个事实。
丁婉卿的口才的确不错,笑着又道:“再说你张大伯年纪也不小了,单身一个人,他需要成家,有个女人来照顾他,为他生儿育女,享受家庭的乐趣,这些在他目前是绝对没有能力做到的,你跟着他,他就更没有办法做到了,等你长大成人出嫁,即使能嫁到个较好的人家,可以帮助他,可是也迟了,他那时已经老了。
”
英奴被折服了,这些理由是她无法推倒的。
丁婉卿道:“这一切只有你能帮助他,你只要现在答应跟我走,我可以拿出一笔钱来给他,使他在还债之外,还够成一个家,甚至于还能置一份小小的生计,比如说开一家木作店,不必辛苦去给人做零工,这样子再过几年,他只要肯上进,很可能挣下一份家私了。
”
张文立刻道:“丁泵娘,这倒不必了,我只要这孩子能够不跟着我吃苦受累,倒不指望从她身上能得什么好处。
”
张文的话使得英奴心中更为不安,丁婉卿知道她的话已在英奴心里有了作用,笑笑道:
“张文,我知道你是个老实人,但是我仍然要这么做,我不是向你买下这孩子,而且在替她报答你,更重要的一点,是要她心甘情愿地跟着我,心甘情愿地跟我学认字,读书,弹琴,唱曲,我自己是过来人,在开始练那些技艺时,是被人用鞭子逼出来的,但是我并没有学得多少;所以我下定决心,如果我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