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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13年2月28日。
夜间9时23分。
D城近郊。
第七封印总部。
黑色电影风格的狭长审讯室。
透过整座墙面大小的淡绿色单面玻璃,K监看着Gödel,并以密合于壁面的传声器与他谈话。
自长达10小时的昏睡中醒来后,Gödel的神情看来疲惫不堪。
然而出乎意料,审讯一开始,尚未用刑,他随即供出了部分颇具价值的情报,并未强力抗拒。
情报多数与先前生化人阵营的伪装方式,以及自体演化的进展有关。
那大约已足以让国家情报总署研究中心与技术标准局里的研究员们忙上好一阵子了。
K对审讯进度感到满意,同时也评估短期内不致再有太大进展,便决定暂时收工。
[1]然而当K起身正欲离开之时,却听见Gödel突兀地提问:
“为什么你不问理由?”
K停下脚步,望向Gödel。
他睁开左眼,炯炯有神;尽管右眼仍因眼角与眉轮骨之挫伤而艰难地半睁半闭着。
那脸膛上,如版画正反墨色般之亮度差异,竟予人其左右半脸间彼此切裂,全无关联之错觉。
“什么理由?”K反问。
“在你们说来,叛变的理由。
”Gödel回应,“就我而言,离开的理由。
”他稍停,“我自己的理由。
”
于漫长间谍生涯中,K众多审讯经验里,此类情形至为罕见。
K当然熟悉那告解之预示或前奏——这些被逮住的生化人,或意外叛逃而终究失败被捕的我方情报人员,于某一无法预知之疲惫时刻,基于可能连自己亦无从确知的理由,选中了K,作为他们的倾听者,他们向这一切荒谬处境或自身生命忏悔的对象。
然而K同时亦自知,在过往,当他遇见类似情形时,他的响应往往也仅是另一次审问技术的精准实践——因为他很清楚,那些情绪性的告解不见得在情报上具有意义。
他所做的,往往是虚情假意地表示理解,而后试着在整段冗长的审讯过程中,多问出一些具体的,有价值的细节。
当然,这些心计可能被识破,但K并不害怕;因为即使让被审讯者识破K的虚情假意;那么此种“实质的冰冷”带给被审讯者的信息依旧是:不要抗拒,不要耍花招,我们不吃这一套,乖乖把你知道的全都说出来……
那也具有威吓效果。
那必然也对讯问情报有所帮助。
K清楚知道,那正是国家机器所意图展示的,某种坚硬,冰凉,带有金属之锋芒的无情性格。
然而直至多年后,此刻,置身于此一仿佛行将毁灭之城市,置身于这仿佛全然无视于外界纷乱,虚幻一如梦境的高楼旅店之中;K才真正确知,自己过往如此行为的原因,其实是因为恐惧。
因为逃避。
他恐惧被告解。
他害怕听到那些除了实质利益(无非是金钱,更稳定、更优渥,免于惊惧之生活一类)之外的理由。
他害怕那些可能与自己的“意志身份”相抵触之“其他意志”。
他恐惧被迫重返自己莫名被遗弃的,意识浮现的那一刻——他的梦,他的心悸,他的额角,寄生物般翻腾搐跳之紫色异变体;他不存在的童年。
他始终明白,那些关于背叛的故事就像是一组又一组经过基因工程精密设计,侵入体内,进而导致中枢神经幻变的微型类神经生物包裹。
他知道,那虽则仅是一场热病般的暂时性感染,却也有可能在往后漫长时日里,带给他已然疲劳衰败的中枢神经无数难以逆料的后遗症……
他可能变得更残忍。
或相反,更脆弱善感。
或兼而有之。
那或将令他长期以来以中枢神经为媒介细心豢养的,现代主义建筑般规格精密结构严整之完整人格,自壁板与楼层间,管线与气道间,某些陷落于内里之隐秘不可见处,渗漏蚀毁,软化,崩解,宛若流质,面目难辨……
背叛者。
面目模糊之人。
K转身走回审讯室站定。
他手动调整了单面玻璃的透光度,让Gödel能清楚看见他。
“那与Eros有关,不是吗?”K双手抱胸,“我并非不问理由。
我终究会问。
但关于那件事,我们是这么听说的。
”
淡绿色单面玻璃后,Gödel静定凝视着K;而后低头,沉默半晌。
“是,但我指的不是那些。
”
“什么意思?”
“不单单为了爱情。
”Gödel抬起头,“我知道你的想法。
我一向清楚你们是怎么做的。
我知道第七封印自始至终就是个称职的情报机器,要从俘虏口中挖出有价值的信息,那太容易了。
这是标准程序,所以我也没怎么抗拒。
反正你们总有你们的办法。
但问题不在这里。
”
“所以?还是为了Eros,不是吗?”K坐下,“我了解。
你和她的事我们知道得很少。
我等着听。
即使你现在不说,我以后当然也会问——”
“不,我不相信,”Gödel突然笑了,“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你并不是真心等着我谈。
我知道你没有真的想听。
我知道你只想听情报,像我刚刚告诉你的那些……”
“我们必然重视情报。
”K神色平静,“这理所当然。
国家情报总署原本就是个情报机构,情报工作是我们的天职。
你和署里合作了这么久,这点你也清楚。
但Gödel,你毕竟算是第七封印的人。
我们关心你离开的理由,与其说是为了情报,不如说是为了你,还有我们自己。
”K稍停,决定将姿态再放低一次,“我当然希望合作,在任何可能范围内。
如果你和Eros有什么其他需求,我们愿意认真考虑。
”
“你很坦率。
”Gödel礼貌地笑了笑,“但我自己明白,我想告诉你的这些,无论是你、T.E.,或者是国家安全会议里那些坐办公桌成天忙着往另一个办公室找对手打游击挖疮疤的政客,大概都不会想拿什么好处来跟我交换的——”
“没关系。
你说说看。
”K凝视着Gödel的双眼,“我等着听。
我等着跟你交换。
”
Gödel垂下眼睑,沉默半晌;而后再度抬起头。
某个瞬刻,自微型监视器[2]画面望去,K似乎看见他嘴角牵动起一个神秘的,极轻极轻的微笑;但随即迅速熄灭。
仿佛一短暂存在之微细星芒。
“算了。
我已经很累了。
反正也没有别的选择,这些就当作礼物全部送给你们吧。
”Gödel扬起右掌,“免费奉送。
算是对我过往的一份心意了。
”
K点头:“是。
请说。
”
青白色灯光下,Gödel右脸之衰毁与左脸之锋芒同时陷落于某种诡异的寂静中。
“我们已躲了一年多,她也累了,”他的视线焦点凝定于前方之虚空,“有一天我们想,就先放松一下吧。
就先放弃一次,去喝一杯吧。
就先试一次什么都别管吧。
但我们都没想到,那是最后一次我们还能够健健康康地面对这个世界了。
”
K打断他:“在拉巴特?”
“不,不是拉巴特。
”Gödel解释,“那时我们还在马德里。
老城区内的圣马特奥。
距离后来的落脚处还隔着一道直布罗陀海峡。
我们在那里租了间地下室小套房,头上顶着一座砖红色尖塔。
冬天冷得要命,暖气也时好时坏——
“那天夜里,我们冒险出门,来到一家老城区里颇有名气的小酒馆用餐。
”Gödel说,“是Eros的提议。
一家与我们的住处同样隐蔽于地下室里的小酒馆。
窄暗阶梯,斑驳老旧的木门,遥远得像是从古典时代里突兀孵化出来的空间;只在外头亮着粉紫色‘BlindLover’的小霓虹招牌。
但有名的其实不只是酒馆,而是在那儿驻唱的一位生化人女歌手。
”
“生化人女歌手?”K有些惊讶,“现在应该已经很少了吧?”
“岂止很少,几乎都绝迹了吧。
”Gödel嘲讽,“那可是我们过去的杰作。
相信以第七封印的能耐,一定把她们都列管得滴水不漏——”
K微笑,保持沉默。
“她叫作Adrienne。
”Gödel继续述说,“四十岁左右吧,大眼,胖身材,紫色唇膏,紫眼影紫睫毛,爵士情调的大卷发。
我们坐下不久,她便上了台,先吟唱了一首古典时代玛塔的曲调。
……你知道玛塔吗?”
K想了一下,“《英国病人》?”
“是,你知道。
”Gödel微笑,眼眸中光彩闪烁,“那位匈牙利女歌手,主题曲的演唱者。
《英国病人》。
迈克尔·翁达杰的小说,安东尼·明戈拉的导演作品。
古典时代1996年的片子,画面是北非撒哈拉,海洋般辽远的沙漠;但玛塔吟唱的却是匈牙利民谣。
就是那首叫‘SzerelemSzerelem’的歌。
“Adrienne的歌声比玛塔厚实,韵致不同;没有玛塔风沙般的飘忽婉转,但沉郁许多。
怪的是Adrienne那有些神秘艳丽的妆扮配上苍凉的曲调,听来却不突兀。
我们坐在门边角落静静地听。
大厅里人还不多,沿着舞台旁的走道,简单布置了四座小型全像显示器(PanovisionProjectionMonitor)[3]。
我看见头顶俗丽的旋转灯将无数细小而多彩的光影洒落在四周,雪片般融化在身旁Eros的侧脸上。
她的发,她的额,她的眼睫,她鼻弧的曲线。
仿佛她也变成了光影。
而光影中有音乐。
那么美,那么温柔,像灵魂与灵魂的舞蹈。
我突然又想起之前那个异想天开的念头——回去,回去继续做研究,找到让她能直接‘变成’人类的方法……”
Gödel突然停了下来。
他那衰败的右脸神色恍惚,仿佛夜雾。
“‘变成’人类?什么意思?”
“既然自体演化都能演化至足以欺骗测试方法的地步;那么理论上,也有可能找到某种方法,让生化人直接‘自体演化为人’,不是吗?”Gödel带着疲倦的微笑,“好的,你也知道……就说,那终究只是一时异想天开而已。
那也是我的专业,我当然了解难度,即便只是一点点性状改变都相当困难……否则生化人阵营就根本不用对‘梦的逻辑方程’如此如临大敌,认真以对了。
“夜渐渐深了。
人越聚越多,场上已是满座了。
”Gödel继续述说,“现场乐队也换了曲目。
还是Adrienne的场子,但接连轮替了几首轻快热闹的歌。
而后,接近午夜,场面却又安静下来。
舞台上意外来了一群孩子,大约从七岁到十二三岁都有。
那是个儿童合唱团,每一位小朋友都穿着白色水手服,说是要来和Adrienne合唱今晚的晚安告别曲。
“这时我们才知道,这是Adrienne最后一次公开演唱了。
全场的灯都暗了下来。
小小的舞台上点起了一圈蜡烛。
Adrienne却突然不见了,大概是到后台打点服装去了吧。
BlindLover的胖子老板(他是个希腊人)站上台来简单致了辞,无非是说,与Adrienne合作了这么多年,自己都与BlindLover一起变老了,她的歌声却愈来愈动听;而现在她因为健康原因想休息了,虽舍不得,但终究还是得欢喜送她离开之类的。
“接着Adrienne便再次上台了。
淡淡的烛光给舞台匀上了一层晕黄的,温暖的妆粉。
Adrienne说了一段话,说她与在座的许多人不同,她是个没有童年的人,因为生化人一出厂便已是成年了;一般认为,这样的人在情感上是有缺陷的,大约很难从事与情感或艺术相关的工作……起初她也没想到自己能成为歌手;因为生化人在出厂后想转业一向相当艰难,近乎不可能,得要面临许多严苛限制;谁知,不知不觉便唱了这好些年,而且受到听众们喜爱……她感谢老板的友情,愿意慷慨资助她成为歌手……
“Adrienne说,从前曾有很长一段时间,非常希望自己是个真正的人类,但后来渐渐不这么想了,因为她觉得,自己终究是个幸福的人……
“几位合唱团的小朋友走下台,到满场的桌间分送仙女棒,而后回到了台上的队伍里。
Adrienne说,为大家带来的告别曲,是古典时代卡朋特乐队的歌曲《Sing》。
她开玩笑说,她没有童年,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小时候’,也不曾有过亲人;她唯一知道的事,就是‘Sing’而已。
但今天在这里,看着台上的小朋友们,她竟也有了童年的感觉了……她仿佛看到那个不曾存在过的小女孩,别着蝴蝶结,梳着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