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3)
小男孩吓坏了。
舞蛇温柔地抚摸他发烫的额头。
在她身后,三个大人紧紧地靠在一起,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除了眼底流露的关心,视线不敢游移。
他们对舞蛇的恐惧,与他们对独生子死亡的恐惧无异。
帐篷内一室昏暗,灯笼里蓝色的奇异火苗也安定不了人心。
这孩子目光无神,视线朦胧,几乎看不见瞳孔,舞蛇不禁担心起他的安危。
她轻抚他长长的头发发色很淡,发质干枯,末梢参差不齐地贴着头皮,和他黝黑的肤色形成强烈对比。
假如舞蛇几个月前就和这群人在一起,她早就会察觉到这孩子生病了。
“请把我的袋子拿过来。
”舞蛇说。
孩子的父母们听到她轻柔的说话声,吓了一大跳。
也许他们原本以为会听见一只鲜艳的松鸭尖声啼叫,或是一条光滑的蛇嘶嘶作响。
这是舞蛇第一次在他们面前说话。
当这三个人远远地在一旁观察,窃窃私语,讨论着她的职业,且讶异她的年轻,她一直只用眼神审视;终于他们上前请求援助,她也仅是颔首聆听。
也许他们还以为她是个哑巴。
留着一头金发且年纪较轻的男子拿起她的皮革袋子。
他的身体与袋子保持距离,当递袋子给她的时候,身体还在微微倾斜,鼻翼张开,微弱地呼吸着沙漠干燥空气中那股淡淡的麝香味。
像他如此不安的表现,舞蛇早就已经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
舞蛇才伸出手,年轻人就猛然后退,丢下袋子。
舞蛇往前冲,勉强接住,然后轻轻地把袋子放在地板的毛毡上。
她责难地觑了他一眼,他的配偶赶紧上前安抚他,以减轻他的恐惧。
“他曾被蛇咬过,差一点就丢了性命。
”这名肤色较深的美丽女人说。
她并非道歉的口吻,而是宣判的语气。
“我很抱歉,那是因为”年轻人朝她比着手势。
他全身发抖,但看得出他极力在控制自己。
舞蛇瞥向自己的肩膀,她一直隐隐约约感觉到那里微微的重量和活动。
一条纤细如婴儿指头的小公蛇在她的颈间滑动,从她深黑色的短发鬈绺里露出它狭小的头。
它三叉状的舌头探向空气中,随心所欲地上下吐舌,品味着各种气味。
“它叫青草,不会伤你的。
”舞蛇说。
假如体型大一点,它可能会很吓人。
它的身体是青绿色的,只有嘴巴四周泛着血红,宛如一头厮杀过后刚饱餐一顿的哺乳动物,事实上它的手法干净多了。
这个孩子在呜咽,但他不再发出痛苦的呻吟。
也许有人曾告诉他,舞蛇也很讨厌听到哭声。
她只是很遗憾,他的族人竟然拒绝这么简单的克服恐惧的方法。
她转身背对大人,惋惜他们对她的惧怕,但并不想浪费时间说服他们信任她。
“不用怕,”她对那个小男孩说,“青草摸起来很光滑,柔软又干燥,而且只要我愿意让它守护你,就算是死神也不能侵入你床边。
”青草溜进她纤细肮脏的手中,她把它摊直展示给那孩子看。
“轻轻地。
”他伸出一根手指头,抚摸着光滑的鳞片。
就算是这么简单的动作,舞蛇都能察觉出小男孩的吃力,然而他几乎展开笑靥。
“你叫什么名字?”
他很快地看向他的父母亲,他们终于点头同意。
“史达宾。
”他细声地说。
他气若游丝,没有力气说话。
“史达宾,我是舞蛇。
再过一会儿,天亮的时候,我会弄伤你,你可能会感到一阵剧痛,你的身体也会因此痛上好几天,但在那之后,一切就会好转的。
”
他一脸严肃地看着她。
虽然他明白也惧怕她即将做的事,但舞蛇看得出来他已经不那么害怕了。
要是她不对他说实话,他会更恐慌。
他的病症越来越明显,疼痛一定也剧烈增强,但大家似乎只能安抚他,然后祈求病痛消失,要不就是希望病魔尽速带走他。
舞蛇将青草放在男孩的枕头上,然后将她的袋子拉近。
大人们对她仍存有恐惧,他们没有时间或理由去对她产生信任。
那名女性年纪已大,无法再生育,除非他们再去寻找配偶。
从他们的眼神中流露出的关切,舞蛇知道他们极爱这个小孩,他们别无他法,只有到这个地方来找她。
狂沙缓缓地从袋子内滑出,移动着它的头和舌,又闻又尝,探测着这些人的温度。
“这不是?”年纪最长者声音低沉睿智却惊恐万分,狂沙察觉出他的害怕。
这条公蛇退回到引人注目的位置,轻轻地发出嘎嘎声。
舞蛇的手轻敲地面,让震动分散它的注意力,然后把手一抬,伸出臂膀,这条菱纹背响尾蛇倏地松弛,一圈圈地缠绕在她的手腕上,仿佛一串黄黑褐色相间的手镯。
“不,”她说,“你的孩子太虚弱了,不能让狂沙帮他。
我知道很困难,但请试着保持冷静。
这对你们来说很可怕,但我只能这么做。
”
她必须激怒白雾让它出来。
舞蛇敲击袋子,最后还戳了这条母蛇两次。
舞蛇察觉到鳞片的滑动,刹那间,一条白色眼镜蛇猛然扑进帐篷内。
它的动作相当迅速,似乎不会终止。
它身体往后一屈,突然高耸,呼吸急促地发出嘶嘶声。
它一张开它宽阔的颈部,它身后的大人们霎时倒抽了口气,仿佛只因为瞧了一眼白雾颈背部的眼镜图案,身体就会遭受攻击。
舞蛇并不理会这些人,径自对这条大蛇说话,让它专注于她的话语中。
“凶猛的生物啊,躺下来吧!现在是猎取晚餐的时候了。
跟这个孩子说话,触摸他,他叫史达宾。
”
慢慢地,白雾收起它的颈并允许舞蛇碰它。
为了让它看史达宾,舞蛇牢牢地从它的背后紧抓住它的头。
这条眼镜蛇银白色的眸子里耀动着灯火中的蓝色光芒。
“史达宾,白雾现在只会满足你的要求。
我保证这次它会温柔地碰触你。
”
当白雾碰到史达宾瘦小的胸膛,他还是忍不住颤抖起来。
舞蛇并未松开这条蛇的头,但任由它的身体在男孩身上滑动。
这条眼镜蛇长达史达宾身高的四倍。
它全身缠卷成醒目的白色圆圈,横躺在他肿大的腹部上,头部极力伸展,努力从舞蛇的手中挣脱,想更接近男孩的脸。
史达宾一直不曾合眼地注视着它,双眼满是惊恐。
舞蛇允许它再靠近他一点。
白雾轻弹蛇信,欲品尝这孩子的滋味。
那位年轻人发出微弱的有些干扰的惊吓声响。
史达宾因而退却,白雾也把头缩了回去,并张大嘴巴露出它的毒牙,喉咙里还不断挤出听得见的呼吸声。
舞蛇蹲着,叹了一口气。
在别处,病人的亲属偶尔可以在她工作的时候待在一旁。
“你们必须离开,白雾若受到惊吓会非常危险。
”她温婉地说。
“我不会”
“抱歉,你们必须在外面等候。
”
也许这位年轻的金发丈夫,甚至是史达宾的母亲本来都想顽强地反对,并提出一些她不得不答复的疑问,但那个白发苍苍的男人制止了他们,并牵起他们的手离开室内。
“我需要一只小动物。
”当他掀起帐幕时,舞蛇说话了,“毛要多,而且要是活的。
”
“我这就去找。
”他说,然后三个为人父母者便没入星光灿烂的夜色中。
舞蛇还听得见外头他们行走在沙子上的脚步声。
舞蛇将白雾放在膝上安抚。
这条母眼镜蛇缠绕在舞蛇的腰际取暖。
饥饿使得这条眼镜蛇比平常更为紧绷,而现在的它跟舞蛇一样饥肠辘辘。
横跨这块黑沙漠地,他们找到了足够的水源,但舞蛇布下的陷阱却收获甚微。
此时正值酷暑,天气炙热,狂沙和白雾嗜食的珍馐美味都因躲避暑气不见了踪影。
既然是舞蛇大老远将它们从家乡一块带来沙漠里,她也早就开始一同节食了。
她歉疚地看着现在愈加害怕的史达宾。
“很抱歉赶走了你的父母亲,他们很快就会回来。
”她说。
他泪眼婆娑,但他拼命抑住泪水:“他们告诉我对你要百依百顺。
”
“如果你想哭的话,你就哭吧。
那并不是一件多糟糕的事。
”舞蛇说。
但史达宾似乎没有听懂她的话,舞蛇也不逼他。
她猜想他的族人为了对抗这块严酷的大地,一定训练自己不哭泣,不悲吟,更没有笑容。
他们拒绝悲伤,几乎不容许自己感受快乐,而他们竟如此存活至今。
白雾一副死寂的平静。
舞蛇将它从腰间拿开,然后把它放在史达宾旁边的木板床上。
只要这条眼镜蛇一有动静,舞蛇就会引导它的头,她可以感觉到那肌肉下惊人的紧绷。
“它会用它的舌头碰你,”舞蛇说,“你可能觉得痒,但绝不会痛。
它的嗅觉是靠舌头,就像你用你的鼻子闻气味一样。
”
“用她的舌头闻?”
舞蛇微笑着点头。
白雾吐出蛇信舔舐史达宾的双颊,史达宾没有退缩。
他专注地看,孩子获得新知的喜悦很快就取代了痛苦。
当白雾长长的舌头掠过他的脸颊、眼睛和嘴巴时,他躺着一动也不动。
“它在诊查你的病。
”舞蛇说。
白雾不再试图挣脱她的控制,并且缩回了头。
舞蛇蹲了下来,放开这条眼镜蛇,它便沿着她的手臂盘旋而上,横搭在她的肩膀上。
“睡吧,史达宾。
”舞蛇说,“请相信我,不要害怕早晨来临。
”
史达宾凝视了她一会儿,想从舞蛇迷蒙的双眼中找到真相:“青草会在旁边看吗?”
她很讶异他会这么问,或者更确切地说,对隐藏在这个问题背后的接纳之意,她感到很讶异。
她将他额头上的头发轻轻拨开,露出笑容,心中却流着泪。
“当然。
”她拿起青草,对它说:“看顾这个孩子,守护他。
”这条梦蛇静静地躺在她的手里,双眸黑得发亮。
她轻轻地将它放在史达宾的枕头上。
“睡吧。
”
史达宾闭上眼,仿佛失去了生命迹象。
变化太大了,舞蛇不禁伸出手试探,发现他还有气息,呼吸浅薄缓慢。
她拿毯子裹住他,然后起身。
身体位置瞬间的变换一时让她头昏目眩,摇摇欲坠。
她稳住自己,肩上的白雾也一阵紧绷。
舞蛇觉得她的双眼刺痛,视野异常清晰,她还恍惚听见有声音朝她飞奔而来。
她强打起精神克服身体的疲惫与饥饿,慢慢弯下身拿起皮袋。
白雾伸出舌尖轻触她的脸颊。
她将帐幕掀至一边,发现还是夜晚,松了一口气。
她能忍受白天的高温,但太阳刺眼的光线却似熊熊烈火包围住她。
现在一定是满月时分,虽然云层遮掩,什么都看不见,但背后透着月光,地平线上的天空一片灰蒙。
帐篷远处的地面上,投射着许多奇形怪状的阴影。
在这个沙漠边陲之地,有足够的水分供给树丛生长,也让各式各样的生物有隐蔽之处,得以维生。
白天黑色的沙砾在日光照射下炫目耀眼,到了晚上就仿佛化成一层柔软无比的煤炭。
舞蛇步出帐篷,柔软的假象瞬间幻灭。
她的靴子陷进锐利坚硬的颗粒堆里,脚下还传来嘎啦嘎啦的碎裂声。
史达宾的家人坐在黑暗的帐篷之间,紧靠在一起等待。
帐篷群簇搭在一块沙地上,地面上的低矮树丛早已被劈断,燃成灰烬。
他们静默不语地看着她,眼神透露出期望,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一位比史达宾的母亲年轻的女子坐在他们之中,她身着与他们相仿的沙漠宽松长袍,但她却是舞蛇在这群人当中唯一仅见戴着饰品的人。
一个象征领袖的戒指穿过皮绳悬挂在她的颈间。
她和史达宾年纪较大的父亲很明显是近亲,因为他们的长相很相似:棱角分明的脸庞,高耸的颧骨。
男子的头发已经斑白,女子墨黑的发根开始变灰,他们深棕色的眼珠最适合在烈日下生存。
就在他们脚边的地面上,一只黑色小动物不停在网子中扭动,偶尔还传来一阵微弱凄厉的哀鸣。
“史达宾睡了,”舞蛇说,“不要打扰他,除非他醒过来。
”
史达宾的母亲和年纪较轻的丈夫起身入内,这名年长的丈夫却停到舞蛇面前。
“你救得了他吗?”
“但愿如此。
肿瘤虽然变大了,但似乎还很坚实,并未扩散。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声音清脆空洞得有些不真实,仿佛是在说谎。
“白雾会在早晨的时候准备妥当。
”她觉得有必要再给他保证,但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妹妹想跟你说话。
”他话说完就让她们两个独处,没有相互介绍,也没有表明这个高大的女人就是团体中的领导者,好借机抬高他自己的身份地位。
舞蛇回头看他,却见帐幕已经垂下。
她觉得更加疲惫了,她第一次感到横搭在她肩头的白雾分量如此沉重。
“你还好吧?”
舞蛇转过身。
那名女子以一种浑然天成的优雅姿态走向她,动作因为即将临盆显得有些笨拙。
舞蛇必须抬起头才能迎视她的双眼。
在她的眼角及嘴边有些许细微纹路,有时就像她在隐隐微笑。
她的确笑了,但是带着关切之情。
“你好像很累的样子。
需要我叫人替你弄张床吗?”
“现在不行,”舞蛇说,“还不到时候。
等这一切结束,我就会睡。
”
这名领导者在舞蛇的脸上搜寻,舞蛇感觉到她们有些类似,因为她们此刻有共同的责任。
“我想我了解。
有什么需要我们提供的吗?你的准备工作需要协助吗?”
舞蛇发现她竟然必须像在解决难解的烫手山芋一般处理着这些问题。
她在她已精疲力竭的脑袋里反复思考,详细审查剖析,才终于抓住了这些问题的意义。
“我的马需要食物和水”
“它已经有人照料了。
”
“我还需要有人帮忙看着白雾,这个人体格要够强壮,重要的是不会害怕。
”
这名领袖点头答允。
“我很想帮忙,”她说,再次淡淡一笑,“不过最近的我笨重了点。
我会另外找人的。
”
“谢谢。
”
这名年长的女性俯首,恢复肃穆神色,然后缓步移向一座帐篷。
舞蛇看着她走路的模样,对她优雅的风范心生羡慕。
相较之下,她觉得自己非常渺小,年幼无知又污秽肮脏。
狂沙一圈圈地从舞蛇的手腕上滑落,绷紧身体准备猎食。
舞蛇在这条公蛇碰到地面之前抓住它。
狂沙从她手中昂起上半身,轻弹蛇信,盯着那只小动物看,侦测着它的体温并品味它的恐惧。
“我知道你饿了,”舞蛇说,“但那不是你的。
”她把狂沙置入袋中,从她的肩膀将白雾拿下,任这条眼镜蛇在它专属的阴暗隔间里盘绕。
当舞蛇的身影笼罩住这只小动物,它再次凄厉地哀嚎和挣扎。
她弯身捡起这个小家伙。
它一连串的惊恐尖叫声不再急促,渐趋和缓,在她抚摸它时终至安静。
它一动也不动,呼吸困难,疲惫不堪,黄澄澄的眼睛往上直瞪着她。
它的后腿修长,有一对宽大竖立的耳朵,鼻子因为闻到毒蛇的气味而不停抖动,柔软的黑毛被网子的绳线明显地划分成一个个歪七扭八的方块。
“对不起,我必须要杀死你。
”舞蛇对它说,“但是你很快就不用再害怕了,我也不会让你觉得痛苦。
”她的手温柔地锁住这只动物,不停抚摸它,并抓住它头颅根部的脊椎骨。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仅仅一次就扯断了它的脊椎。
一瞬间它似乎挣扎了一下,但马上就死了。
它的身体抽搐着,两腿向上拉紧,爪子弯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