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归天马 5(2/3)
红痕迹。
原来那人周身的脏污下,都是新旧交叠的伤,竟找不出巴掌大的好皮。
他赤着脚,两只脚掌和一双膝盖上都有裹伤的布条,浸透了血和泥,成了漆黑的颜色。
米夏刚要失声惊呼,格连帕的大手立刻轻轻掩住了他的嘴,示意他低声。
手一挪开,米夏就急着说话:“为什么把他拴在车上?他的脚……”“殿下心怀仁厚,不过,这个人配不上您的垂怜。
”格连帕一手握着长枪,低头看着他。
“即便他现在狼狈得像只狗,我还是不放心啊。
”“这么多人,难道打不过他吗?”米夏愣愣地问。
近卫头领笑了。
“那倒不至于,只是他大概不肯留下来跟我们打。
我手下本来有一百个强悍的小伙子,如果不是前天折损了二十六个,我现在就会用一百个人来守着他。
”“折损……二十六个?”“死了九个,伤了十七个,就为了逮他。
”格连帕用下巴指了指圆阵中心,“他隐藏得太好,我们抓住了他派回去传信的三个人,知道他一定在那方圆两里之内,就围住了那片地方,像梳头似的搜了好几遍,却怎么也找不到他。
夺罕尔萨的那个笨侍卫站到马鞍上,在大雨里看了足有两刻,忽然指着草丛里,让雷铎修格放箭。
他指的方向时刻在变,雷铎修格的箭也紧跟不放,可是射完了一筒箭,草丛里还是没动静。
我让小伙子们进去再找,他们就在我眼前一个个连人带马倒下了,好像草丛里藏着一群蛇似的……逮到这家伙之后,才发现他身上真的有好几处箭伤。
若不是他受了伤,第二次搜索只怕还是徒劳无功。
”米夏呆了许久,悄声说:“我能不能靠近点看他?”出乎意料,格连帕同意了:“只是请殿下小心,绝对不要靠近他身边十五尺之内。
”米夏走到圆阵跟前,骑手们并未避让,只是安静地分开骑枪,让米夏通行。
他悄悄从背后绕近那个人,靴子底是轻软的黄羊皮,走在厚实灰土中无声无息。
他应该听不见我吧……米夏紧张地吞咽,随即又后悔起来。
这个人如果听得见十里外的耗子咳嗽,又怎么会听不见有人在他背后吞唾沫呢?米夏在原地胆怯地停了一会儿,幸好那男人压根没有转回头来,忙着使劲咳出被风灌进嘴里的泥沙。
男人的双手与马车辕木之间,是一条拇指粗的熟牛皮绳,绳长五尺,即便他趴在地下,两条短腿竭力向后伸展,也只能够到十二尺罢了。
再加三尺,才到格连帕划下的十五尺界线。
只要站在这条界线外,就是安全的。
米夏想着,给自己打气。
沙尘卷过荒野,斥候咳得越来越凄惨,像是要把舌头也呕出来一样。
“水……”他大声叫嚷,把牛皮绳紧紧扯在胸前,“水,他妈的……咳咳……给老子水!”米夏被他突然的凶暴吓退了一步,但那个山芋蛋子般的身体又趴低了,在地上盲目地摸索着什么。
斥候被捆的手腕无法分开,只能用十指笨拙地挖掘干硬的土壤,米夏疑惑地走近了两步,去看他究竟在做什么。
男人终于停下了,两手中间捧着一大把带泥的草根,其中还有尖锐多刺的钩荆和红牙草,可他看不见,不管不顾地张大了嘴就往里塞。
他咀嚼着,满嘴扎得鲜红,却不肯停,过了许久,才把草汁和着自己的血一起滋滋地吸净,吐出一口肮脏的渣滓。
这并不解渴,他恼火地用脑袋撞了两下地面,脊梁慢慢软了下去,嘴里嘀咕着什么。
弯下腰细听,原来他只是在迷迷糊糊地低语:“水,天马母亲,求求你,水,一滴……”米夏回头看格连帕,他摇了摇头。
米夏固执地朝他伸手,格连帕皱着眉,却不肯解下腰间的水囊,而是朝米夏招手,示意他回来。
斥候在不远处蜷曲着身子,像一只肥胖的穿山甲。
“卓音·罕察努塔巴音……”他吐出的已经不能算是人的声音,只是声带与喉咙之间摩擦的干枯气息。
米夏忽然生气了。
这个倒霉蛋是在祈求别人杀了他,给他战士的荣耀,什么样的鹄库人能拒绝这样的要求?父汗说过,战场上兵戎相见的人是敌人,不应有丝毫的怜悯,但对于无力反抗的人加以折磨,那就是残忍。
如果连一口水也不能给他,倒不如杀了他,给个痛快。
拔出腕上系着的小匕首,米夏撒腿朝斥候跑了过去。
他没杀过人,可是他不怕。
他跨过了那条十五尺的界线。
那个短圆的身子骤然在米夏眼前活了过来,敏捷得不像一个遍体鳞伤的人。
斥候一步蹬到车辕上,猛推草垛,两腿向后弹出,腕上的皮绳立刻拽紧,把凌空飞起的身子也抻成一条绷直的线。
他眼上蒙着厚重的黑布,目标却比明眼人还准确,米夏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卷入后膝弯,拖倒在地。
男人的身体反弓得像条无骨的蛇,米夏没法挣脱,被他反身用手臂箍紧了脖子,匕首早就掉到地上,够不着了。
卫士们全都跳下马背,拔刀在手,格连帕却挥手让他们留在原地。
卫士头领一个人缓缓走近,脸色青灰,语调却很平静,“放开他。
”“把绳子给我解开。
”斥候嗓音中的可怕沙哑并非伪装。
“我们不会放你走。
”“那我就勒死这个小崽子,看你怎么交代?”格连帕笑了一声:“你以为他这条贱命值钱吗?父亲是个背誓者,母亲是个麻风病人,这样的小孩死十个八个又有什么关系?”“你就死撑吧。
”斥候也笑了,他的呼吸中有浓重的腐臭气息,让米夏害怕得想哭,“我看不见,可我闻得出来他身上的味儿,背誓者的儿子可穿不了东陆绸缎和小麂子皮。
”格连帕的骑枪长锋快如闪电,按到了男人的咽喉上,只要稍稍加力便能戳穿。
“放开他,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
”“拿开你的破铁片,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他。
”斥候冷笑着学舌,一面收紧粗壮的手臂,米夏挣扎着使劲抓挠,却没有用,喘不上气来,眼前渐渐发黑。
格连帕只得撤开压在男人喉结上的精钢棱尖,愤怒地将骑枪扎进身侧的地面。
谁也没注意到第四个人走进了圆阵,直到他开口说话,声音和悦清扬:“如果我放了你,你要去哪儿呢?”米夏忽然能呼吸了,他急促地喘气,喉头火烧火燎地疼痛。
“我听过这个声音……”斥候的脑袋随着新来者的脚步声转动,耳朵微微翕动,如同机敏的鼬鼠,“你是谁?”“他是你的汗王。
”米夏哑声说。
矮胖的男人凝神倾听,然后摇了摇头:“不,不是。
确实和夺洛尔萨很像,别人分辨不了,但骗不过我。
”那个人笑了:“赫巴尔,你的耳朵还是这么尖。
”瞬间,箍住米夏的手臂变得硬直如铁,不再像是血肉之躯。
“你是……你是夺罕。
”斥候赫巴尔静了一会儿,忽然大笑起来,“汗王?哈,汗王!你屠尽了整个左菩敦部,再来厚着脸皮说你是这些死人的汗王?”夺罕并不恼怒:“屠尽了整个左菩敦部?谁告诉你的?”赫巴尔的脸难看地揪成一团,嘴角抽搐,仿佛面前有什么腐臭的东西。
“那些狗娘养的喝酒庆功的声音,连死人也能吵醒,他们说那天晚上有三万骑兵突袭了左菩敦部的营地……可是这么多天了,连一个俘虏或者奴隶的消息也没有,没有!”“所以你觉得他们都死了?”“不然还能怎样?他们都是你的同族骨血,是你父汗的子民,你却连缴械臣服的人也不肯放过!”斥候朝夺罕的方向啐了一口,“我不走了,反正没家可回了,不如就用你的命来换这个小崽子吧。
”夺罕在斥候面前蹲下,扯掉了他眼上的黑布。
“看看你手里的这个孩子。
”夺罕悄声说着,拉起米夏的袖子,露出手腕上缠绕的白豹尾,又飞快掩上。
太久未曾见光的缘故,男人的褐眼布满血丝,目光中狞厉的恨意让米夏禁不住要周身战栗。
“这是额尔济唯一的儿子,他的两个姐姐都是我的阏氏。
如果他死了,连右菩敦部都是我的囊中之物。
”夺罕压低了声音,乌金色眼瞳里漾起冷然的笑意,“你说,我会不会用自己的命来换他呢?”“夺罕哥哥……”米夏怕极了,他从未听过夺罕这样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冷语调。
夺罕倾身向前,嘉许似的拍了拍斥候的双肩,两手却同时狠劲往下喀喇一扯。
赫巴尔嘶声痛喊,米夏只觉得身子轻飘,已被夺罕拉进怀里。
斥候反应极快,像条活鱼一般扭身弹起,单腿带着风声扫向米夏的脸,力道凶狠得似要将头颅踢碎,但格连帕的骑枪准确穿过他的小腿,钉死在地,他又重重跌了回去。
卫士们蜂拥过来,把斥候按住,米夏惊魂未定,这时才看清赫巴尔的双臂畸形地垂在身前摇荡,软弱无力,竟是被夺罕刚才空手拉脱了关节。
“让蛆虫吃了你吧!”斥候喊道,“整个左菩敦部都会在地下诅咒你!”男人全身都不能动弹了,眼睛里还燃烧着虎狼一样的光,被卫士响亮地打了几巴掌,仍是挣扎不休。
夺罕怀抱米夏站了起来,俯视着他,平淡地说:“他们没死。
”“没死?”赫巴尔愣住了,不由自主地重复了一遍。
“那三万右菩敦骑兵根本没有攻入营地。
他们在北面佯攻,引走了主力,我带着五千人从西面闯营。
风大雨大,所有人都裹着风巾,他们听了我的声音,以为是夺洛半路折返,回来保护大营,就毫无戒心地让我们进去了。
我们长驱直入,放火烧掉了大半粮草车,在主力回头之前就全部撤走了。
双方的死伤都不多,没有俘虏,也没有奴隶,就是这样。
”“没了粮草,他们还是要饿死的。
”斥候咬牙切齿说道,“你以为不杀人就够仁慈了吗?”格连帕狠狠给了他一脚:“抢冬场的强盗,想要什么仁慈?”夺罕没有说话,唇边抿出了锋利的线条。
他默默地抱着米夏走出圆阵,直到桑茉扑过来查看米夏脖子上的伤,他才像是被惊醒过来,把米夏举到眼前,从头到脚端详一遍。
“身上哪儿疼?”他问。
米夏摇了摇头,怔怔看着他。
他知道夺罕说的那些凶狠的话,都是为了骗赫巴尔分心,好救他出来。
可是,英雄也可以撒谎吗?夺罕的大手把米夏送上马背,安抚地拍拍他的后脑,为他拂去头发上的尘土:“你很勇敢,将来一定会是个好战士的。
”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