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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九州志·庞歌染尼讲什么> 北归天马 8

北归天马 8(2/3)

仗,不会再死人,是这样吗?”夺洛沉思片刻,终于笑出了声,“真可惜,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想死。

    ”弯刀跃起,直扑向夺罕的咽喉,撩开一道浅细血口。

    夺罕猛然后仰避过,以自己的刀鞘牢牢格挡了紧随而来的一击,回手抽刀,竟带出一抹幽蓝的光。

     包裹着他们的黑暗如流水般缓缓退去,天终究是有点要亮的意思了。

     弯刀划开浑然无缺的圆,旋转着向夺洛肋间削去,夺洛闪避不及,轻甲间的链扣被劈断了,麻痒地渗出血来。

    夺罕又补上一刀,夺洛抬臂硬接,硬甲护腕喀喇喇裂开。

     第三刀紧随而至,指上了夺洛的胸口。

     对,就这样刺穿他的心。

     现在夺罕认出了那个耳边絮语的声音。

    那是十一岁的夺洛。

     他一刀戳中绿羽杨的树干节疤,炫耀地看着夺罕。

     夺罕不甘示弱,用匕首绕着树干使劲划了一圈,嚷道:“我砍了它的头!”那时候夺洛还在大合萨门下,穿着一身碍手碍脚的学徒黑袍,每次练刀都要避开师兄弟们的眼目,偷偷摸摸地学蓝椋鸟叫,把夺罕喊出来,俩人一块儿溜进树林。

     他们把树木当成假想中的敌人,使劲儿腾挪躲闪,蹦跳着又劈又砍,直到精疲力竭,才一起倒在厚厚的焦黄落叶上,眨着汗水刺痛的双眼看天空。

     微笑的男孩长大了,最终成了眼前的敌人。

     林木间渗进了灰白的光,长风朔雪纷纷扬扬,如一场不合时宜的落花。

     在他迟疑的瞬间,夺洛重新抓住了机会,刀刃全力砍中夺罕的胸甲,让他咬牙退后几步,又扑了上来。

    树影半明半暗,他们的气息喷在彼此脸上,双刀碰撞、砥砺、交缠,每一次嘶厉的金声都会震开空气中浮游的细微雪粉。

     两股相持不下的蛮力,凝聚在刀锋相交的一点上。

    夺洛知道自己的手腕在颤抖,再过片刻,连夺罕也会知道这一点。

    他大喝一声,猛然撤开了刀,不顾重心虚浮,手中利刃翻转,就往夺罕颈间刺去。

     瞬息之间,夺罕像一叶羽毛轻盈滑过身侧,从他面前凭空消失了。

    夺洛骤然转身,却几乎迎面撞上了自下而上扬起的弯刀逆刃。

    他收刀抵挡,薄如绢纸的钢刃深深拉过他的右腕,嗤声轻响,连串血珠随着夺罕的刀势甩出,他的刀也飞了出去,落地时发出锵然一声。

     雪松之间投下苍白晨光,照亮了眼前的人。

    那人仿佛是他自己在黑暗水面的倒影,与他有着近乎孪生的轮廓与容貌,乌发乌眼,肃杀得如同漫长无星的冬夜。

     夺洛知道这是最后一搏了,拖着伤手,他用肩侧向夺罕猛顶过去,两人撞成一团,轰然倒地。

    夺罕弯刀脱手的瞬间,夺洛也尝到了自己口中的咸腥鲜血滋味。

     夺罕翻身,照脸上给了他一拳,他也同样回敬。

    他们赤手空拳,宛如两条缠斗的狼,凶狠地相互痛击,偶尔额头相抵,雪风轻盈漩流,穿过他们彼此瞪视的蓝瞳与黑瞳之间。

     血和泥的痕迹在地面拖行,他们已扭打着滚出十多尺远。

    夺洛的手臂在颤抖,气息粗重,夺罕知道机会就要来了。

    他揪住夺洛的衣领,屈起单膝,将他整副身躯紧压在地面上,两手顺势扼紧了他的脖子。

     不,夺罕,住手。

    不不不不不……那个声音仿佛凄厉啼鸣着的夜鸟,在他耳边翻飞穿梭。

    它已不再属于年幼的夺洛,重又回到混沌而不可分解的状态,听来有一种奇异的熟悉。

     “告诉我实话,哥哥。

    如果现在是你掐着我的喉咙,你会真的杀掉我吗?”他贴近兄长的耳畔,悄声低语。

     夺洛的蓝眼明亮得绝望,气息断续破碎:“你是我最……疼爱的兄弟……我,不会伤害你。

    ”夺罕俯视着那张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左膝的重压渐渐从夺洛胸口移开,专注地看他如何贪婪呼吸新鲜冷冽的空气。

     “说谎。

    ”终于他轻吐出两个字,左膝重又踢上夺洛隐在身侧的手,让出了鞘的短刀当啷坠地。

     夺罕将双手交叠,一分一毫收紧了手上的力气,觉出夺洛的脉搏在他掌握中顽强地跳动。

    他像个孩子般忍住抽泣,死死攥了下去,任凭滚烫如沸的泪水烧灼着眼眶,逐渐燃尽。

     风打着旋儿向上升窜,碎雪逆飞。

     那双晴蓝的夏日之眼大睁着,瞳孔中渐渐弥漫了云翳般的灰浊。

     夺洛至死都是睁着眼的,直到夺罕为他阖上眼睑,轻轻拭去脸上的尘泥。

    死者苍白的皮肤下透出灰蓝脉管,那里头曾经流淌着世上最后一点与夺罕相同的血液。

     过了一日一夜,左菩敦部的十万妇孺才被额尔济骑兵们的驱赶着,出现在环山的东南隘口外。

     雪一直没有停,沿着黄沙弥漫的地平线,人群恍如一片不真实的阴影,渐渐扩展延长。

    前夜俘虏的那些左菩敦人都被羁押在隘口外的空地上,望见了亲人,便骚乱起来,几乎冲出包围。

    近万名身穿钢甲的右菩敦骑兵像牧人一般纵马在外圈奔驰,不住用鞭子抽击那些手无寸铁的男人。

     远方的人群喧哗着急速逼近,夺罕远在隘口的岗哨上,甚至能够分辨出他们的面容。

     好马都被男人们带走打仗了,半大孩子们挤在瘦弱的挽马背上,把年幼的弟妹捆在前胸,母亲们满面尘土,扶着鞍后瘪垂的粮袋,踉跄着往前跑。

     骑兵们向后退开,以免被那些哭喊着的女人和孩子们卷入人流。

    狂喜的号啕在四处爆发,千万个名字被呼喊,人们手脚并用地挣扎着,从抱头痛哭的夫妇和母子身上爬过,向自己的亲人竭力伸出手去。

     数十支猎号在荒野的砂风中同声轰然鸣响,左菩敦人惶惑地四处张望,动荡的人群逐渐平静下来。

     然后他们看见了隘口岗哨高台上的男人。

    像是他们的汗王,却有着比夜晚还黑暗的头发与双眼。

     夺罕从未见过那么多眼睛看着他,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恐惧。

    这些人曾是他父亲的子民,每当他和哥哥们骑着小马经过牧民营地,他们就会奔出毡包来迎接。

    蜜酒和滚烫盐茶都用铜碗盛着送到眼前,满得稍一晃动就会溢出来。

     他在人群中发现了歪鼻子的阿孜雷。

    记忆中的阿孜雷还是个肩膀宽阔的壮年人,常常带着夺洛兄弟三个去灌黄鼠狼洞,打冬麂。

    每一次夺罕挨了马蹄子的踢,坐在地上哭泣,就会被他在脑门上凿个爆栗子。

    “夺罕尔萨,你将来是要做汗王的人,怎么哭得像个小姑娘呢?”他说话的时候总是笑嘻嘻的,歪鼻子就显得更歪了。

     阿孜雷也认出了他,却沉默地转开了那张已经上了年纪的脸。

     女人被推到了夺罕身边。

    她不年轻了,穿着粗糙而暖和的衣裳,饱满圆实的面孔却灰淡得像个死人。

     “有谁认识这个女人?”诺扎毕尔吼叫。

     女人趴在岗哨的木栅栏上,惊恐地扫视人群。

     马贼继续吆喝:“她嫁给了一个黑头发的哑子,生了个儿子,儿子还活着吗?”女人拼命摇头,哭喊起来:“不不不,我没有儿子,没有……”“我在这儿!”远远地有个声音响起。

     女人猛然捂住了胸口,哀告地看向夺罕:“他不是我儿子,不是……我儿子已经死了,我不认识这孩子,求求您……”男孩要挤过来,却被身边的长者拖住,他像斗架的牛犊一样梗着脖子,用刚刚变声的粗哑嗓音喊道:“阿妈,我不怕死。

    我跟你一起死。

    ”那确实是苏鸣的儿子,夺罕在他脸上看见了苏鸣的眼睛,漆黑明亮,眼梢傲然斜飞。

     “去吧。

    ”夺罕对女人说。

     女人的浅灰眼珠在惊慌地转动,仿佛不能理解这两个简单的字。

     “去,去和你的儿子在一起。

    ”他轻轻推了女人一把。

     女人战栗着退了两步,似乎怕他反悔,而后拔腿奔下木梯。

    女人疯了一样跑向儿子,抖抖索索地把他抱在怀里。

     无数双眼睛追随着她,而后又转回到夺罕身上,依然盛满敌意的沉默,直到年轻女人的柔美声音打破了这沉默。

     “他在哪儿?”窈窕的影子自人丛中站了起来,略有脏污的裙裾被野风吹得飘扬起来,是华贵的霜还锦。

     “你是图莲,夺洛的阏氏,婆多那王萨拉班的孙女。

    ”夺罕说。

     图莲默认了。

    她是个蜜色头发的年轻女人,尘埃与泪水在秀丽脸孔上刻下了痕迹,却不能损毁那平静坚忍的神情。

     “他在哪儿?”她又问。

     夺罕沉默地抬起左手,让每个人都看见食指上的王印戒指。

     图莲捂住了嘴,压抑住尖叫,苍白地向后倒下。

    灰色人海推挤着向前涌来,发出波涛般的喧嚣,却无法逾越眼前数十重深长的壕沟接近夺罕。

     “这雪下起来就不会再停了,如果有人不想活,现在就可以走。

    想去哪儿都行,我不阻拦。

    ”夺罕说得大声,却仿佛是对着空荡的旷野呼喊,得不到回音。

    “我发过誓,每个愿意放下武器的人,都可以在白石过冬。

    等到这些壕沟挖通,沸泉引流之后,那些承认我是左菩敦王的人,就在这里扎营,孩子和老人可以住在环山里。

    如果食物与衣物有任何不足,都可以提出要求。

    ”法特沃木站了起来:“我不想死,可我更不想向你屈膝!”“那就走第三条路吧。

    你可以烙上黥印,做右菩敦人的奴隶,既不用死在暴风雪里,又不用做我的子民。

    ”夺罕指指岗哨下燃烧的巨大火盆,朔勒脸色苍白地站在火盆边,瞪视着腾跃的火焰。

     “好法子。

    ”法特沃木刚要迈步,却被人扯住了。

    那是他的妻子米玛朵,怀里抱着他们刚出生三个月的儿子。

     她徒劳地抽泣着攥紧他的衣襟,却只得到一个额心的轻吻。

     “不要哭,我又不是去死。

    ”法特沃木用手指粗疏地替她理了理头发,终于还是分开人群,走到朔勒面前。

     夺罕蹙眉:“你想清楚了?”“我什么也没想。

    我只知道牛羊要吃草,鹄库草原养不活这么多人,所以要打仗。

    赢了吃肉喝酒,输了人头落地。

    ”幼时的玩伴直视着他。

     “不错,咱们鹄库人一贯是这样的。

    只要够强悍,就可以任意处置别人的命,为了抢牧场,抢牛羊和女人,一个部族灭掉另一个,一个人杀死另一个。

    今天你灭掉了右菩敦部,明年再灭掉其朵里和婆多那,左菩敦部就成了鹄库草原唯一的主人。

    可是之后呢?”夺罕紧盯着法特沃木的双眼,“鹄库草原不是海里的孤岛,东有迦满,西有赫赛尔人和居兹人,南面是东陆人的地方。

    只剩下一个左菩敦部,又能把这片草原抓在手里多久呢?”法特沃木微愕地看了他一会儿,笑了,“你有你的道理,我不恨你,可是我的道理和你不同。

    ”他转头命令朔勒,“来,小子。

    ”朔勒看看火盆里的烙铁,又看看法特沃木,伸出一只颤抖的手。

     法特沃木逼视他:“小子,别哆嗦。

    我可不想后半辈子脸皮上都有个歪歪扭扭的印子。

    ”朔勒咬紧了牙,两手握住烙铁的木柄,把红热的金属送到法特沃木眼前。

    法特沃木闭上了双眼。

    这是最后一次,他能够以自由人的名义立下战誓。

     “庇佑在上,群星在上,为颂扬您的意旨与荣耀,吾将流血至命脉涸枯,战斗至永不再起……”滚烫的铁块贴上了他的脸,又退开去,皮肤上咝咝地窜起焦臭气味。

     他大声念诵,不让疼痛摧垮自己的意志,可是有个轻细的女人声音在身后响起,同声应和。

    “……握剑至双腕成骨,驰骋至苍穹尽极。

    ”法特沃木猛然睁眼回头,米玛朵站在他身后,孩子在她怀里挥舞着小拳头,眯着眼舒服地打呵欠。

     “下一个是我。

    ”米玛朵对朔勒说。

     “不……”法特沃木伸出了手,却被她轻易闪过。

     “我不和你分开。

    ”她说。

     “不行,不行,不行。

    ”法特沃木只记得这一个苍白的词汇。

     “永无悔恨,永不仳离。

    ”米玛朵的脸颊冻出两道绯红,一笑起来便裂开小小的皴伤,“如盐入水,如血入酒,如雨滴入河,如河流入海……你记得战誓,就把婚誓忘了吗?”法特沃木愣住了,丑陋的红黑伤痕占据了他的脸容,显出奇异的悲哀神色。

     朔勒也快要哭了,他剩余的勇气实在不够支持他把烙铁按到一个年轻的母亲脸上。

     “女人,你真的决心要当奴隶吗?”清亮而冷淡的声音问道。

    不知何时,染海已登上了岗哨的高台,站在夺罕身后,银狐裘围裹的面庞上刻印着新鲜未愈的伤痕。

     “是的,尔赛依。

    ”米玛朵仰望着染海。

    身为左菩敦人,她本该称呼染海为大阏氏,可是她却像个服役于右菩敦部的奴隶一般,对染海用了部族公主的敬称。

     染海当然明白这层意思,微微皱起了眉:“我的儿子需要一个乳母,但我不想让乳母脸上的黥印吓着他。

    如果你脸上没有那个奴隶印记,就可以带着你的孩子一起住在我的女奴营帐里。

    ”米玛朵挽起裙裾,跪在尘土中,向染海深深叩头。

     染海点了点头,刚要走下望哨,忽然又转了回来:“不过记住,要是你伤害我的儿子,我会加倍还在你的孩子身上。

    ”说完,她就离开了,没有多看夺罕一眼。

     环山内的最后一点野火刚被扑灭,合萨们仍在奔忙着治疗伤者,焦裂的土地上就重新燃起了星星般的炊火。

    孩子们啃完羊腿,挥舞着棒骨追逐厮打起来,油光光的小脸上滚满黑灰,让半醉的男人们哈哈大笑。

     夺罕牵着马走过他们中间,年长的女人便走上来,两手捧上温热的蜜酒,退去时俯身亲吻他的刀鞘。

    欢声如同泉水般四处跳跃奔涌,夺罕站在人群中,却觉得自己像是流水中不为所动的一块冰冷砥石。

    但他还是喝干了酒,向那些微笑的脸回以微笑。

     额尔济在王帐门口迎接夺罕。

    只要将甲胄结束整齐,日渐老去的右菩敦王就仿佛一夜之间拾回了岁月从他身上窃取的力量。

     “怎么样?”他的紫眼关切地看着夺罕。

     “我给您带来了两千名奴隶。

    他们宁可在脸上留下烙印,也不愿再做我的子民。

    ”夺罕苦笑。

     “别管什么奴隶了,孩子,我最担心的是你。

    ”额尔济如同慈父般拍拍他的肩头,“你需要好好睡一觉。

    ”夺罕沉默地点头,于是银发的老汗王体谅地没有再多说什么,放开手,让他走进了染海的营帐。

     营帐内没有点灯,深寂的黑暗里,染海唱着一首催眠曲。

    歌声轻悄,带着点颤抖,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她的声音听起来才像个十六岁的女孩儿。

     夺罕进门时,带进了一线微光,借着那光亮,他看见查尔达什已在矮榻上睡熟了。

     “他睡着了。

    ”夺罕低声说。

     于是歌声消失了。

     夺罕走近她,看见那个胆大包天的姑娘坐在矮榻脚边,把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团,仿佛是怕冷,又仿佛是不愿被人发现藏身之处。

     “怎么了?”夺罕在她面前蹲下,看清了她脸上的泪。

    泪水在幽暗中划出黯淡的银痕,像是她银紫色的澄澈眼睛正在融化。

     染海不回答,只是抬眼看他。

    如此复杂难解的神色,他曾见过一次,就在他回到鹄库草原的那天。

     “是为了他?”夺罕胸口涌上一股寒冷的疼痛。

     染海再次低垂了双眼,如同一只顽固不肯开口的贝壳。

     他伸手想替她擦干面颊,却被染海一把攥住了手,不让他再有动作。

     “如果你不回来就好了。

    ”她终于缓缓地说。

     夺罕竭力压抑着那股涌动的钝痛:“你自己不是也对他动了刀吗?”染海开口,却无法反驳,泪又猛然淌了满脸。

     痛意忽然化成了残忍的怒火,一丝冷笑无法控制地从夺罕唇边逸出:“你后悔了吧。

    十几万部众冻死、饿死、变成奴隶也不要紧,只要他一个人活着就行了是吧?”猛烈有力的一拳打进了他的左腹。

    染海在黑暗中朝他扑来,双眼像小母狼一般闪烁愤怒的荧光。

    夺罕抓住她的手腕,她挣脱了,又是一拳结结实实打在他肩上。

     夺罕沉默地忍受着,用手臂格开第三拳,另一只手握紧了染海细瘦的肩膀,将她按向地面。

    染海使劲挣扎、踢蹬,如同一匹刚被套住的暴烈野马,银发飞散,抽在夺罕脸上,令他危险地眯起了乌金色的双眼。

    四条腿相互交缠,不可拆分,染海的手指深深陷入夺罕颈后的卷发中,将他拉近,让两人的前胸紧贴,却只是为了能用膝盖更有力地撞击他的下腹。

    夺罕躲开了这凶狠的一踢,抓住她的脚踝,闪避中染海的额角撞上了小桌,震得桌上的灯台与银杯哐啷一响。

     “啊……”染海小声呼痛,却被夺罕的大手掩住了嘴。

    他们对看一眼,明白了彼此共同的意图,一起转头去看矮榻上的查尔达什。

    孩子仍张着小嘴甜睡,嘴角挂下一道涎水。

     夺罕舒了口气,忽然觉得一阵眩晕,染海猛推开他,翻身压了上来,他甚至能感到她结实而玲珑的身体中鼓起的每一次呼吸,脸瞬间红了起来。

     她喘息着,露出野蛮而得意的微笑,被自己咬破的唇角凝着一点血红,银发垂散在夺罕脸上,撩起微痒。

    但她高兴得太早,夺罕猝然出手将她掀开,随即用他的全副重量无情压制下去,终于掌握了局面,让她仰面躺倒在地毡上,动弹不得。

     她挣扎了一次又一次,却始终不成功,无力地跌回地毡上,又涌出了愤恨的泪。

     “你,到底想要什么?”她咬着牙,一字一字问。

     夺罕看着她,像是从不认识她似的看着她。

    许久之后,那股镇压着染海的巨大力量逐渐消散,最终离开了她。

    夺罕放开她的双腕。

     “我希望我从没离开过瀚州,希望我珍重的姑娘能安乐长命……”顿了顿,年轻汗王的面孔上露出一丝既悲哀又凶狠的微笑,“我希望能和夺洛坐在火边,安安静静喝一碗酒。

    ”染海睁大双眼,怔怔地看着夺罕站起身来,走出了她的帐幕。

     “哈!竟然被女人踢出来了?吾王,你这副漂亮脸蛋是白长的吗?”诺扎毕尔刚刚逼迫朔勒喝下一大碗烈酒,眉开眼笑地看着他手脚并用爬到一边大声呕吐。

     夺罕看了他俩一眼,忍不住也笑了,从马贼手中接过酒来,仰头就饮下一碗,不过瘾,干脆提起瓦瓮痛饮,直到涓滴不留,才悻悻将空瓮顺手丢开。

     “不高兴吗,吾王?从今天起,你就是十七万人的汗王,十七万人的律法了。

    ”马贼呲着黑黄的牙笑,露出牙缝里卡着的五六处肉屑,一面高高举起海碗,“敬渤拉哈汗,鹄库草原上独一无二的乌鬃之王。

    ”喝干了马贼敬上的酒,热气轰然冲上脑门,夺罕知道自己也有些醉了。

     “我还……真不高兴。

    ”他糊里糊涂地笑,“大家都安宁了,不打仗了,右菩敦人看我是个英雄,可是我自己的子民都避着我,他们甚至不愿看着我的眼睛,哈。

    ”羊肉吃光了,有人就在火堆旁现宰,血淋淋的羊肚肠一把把从肚腔里扯出,丢进木桶里,恶腥扑面。

     “和平嘛,是个好、好玩意儿,可惜泡在一桶又臭又腥的血里。

    你想要它,就得先染上一手的血。

    ”马贼打了一个长嗝,气味比那桶浸泡在血中的羊下水还可怕,“到那时候,把自己也弄得又臭又腥,当然人人避之不及了。

    ”夺罕苦笑了:“你说得对。

    ”马贼没大没小地拍着他的手臂,用一种醉醺醺的恳切神色看他:“再过几百年,几千年,汗王和英雄都还是,嗝,还是这样的,又不止你一个,有什么可委屈的。

    ”夺罕终于笑出了声,伸手提过一坛新开的酒,回头再找马贼,却发现他已经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鼾声震耳欲聋。

    你会为此后悔一辈子。

     嘶哑的声音在风中低诉。

     你说得对。

    夺罕无声地回答。

     天色比瞎子的眼还黑,挟着雪粉的西北风无遮无拦迎面扑来,仿佛要把人的脸皮都扯下来卷走。

     环山内外,两侧都是长达数里的陡峭山坡,黑暗中密布着笔直枯瘦的针叶树。

    上个月,驻留环山的骑兵们接到命令,开始砍伐高处的林木,用以建造隘口的岗哨和围栏,在山棱线上留下一圈宽达百尺的空白。

    转场大队抵达后,这条新辟的狭长道路立刻成为弓兵和斥候们游荡的所在,他们轮班爬到路旁的树上,向四面八方瞭望,一旦发现异状,就会吹响猎号发出讯息。

     而现在,猎号响了。

     左菩敦人来得比预想中还要快。

    五天前他们还被远远甩在东南方的路上,此刻却已绕过整座环山,出现在西北面。

    这股敌人显然行动谨慎,若不是被惊飞的群鸦暴露了方位,也许会一直摸黑潜到山棱上的弓兵们面前。

    猎号响起之后,那些人已经干脆点燃火把照亮,好加快行进的速度。

     “多少人?”夺罕问。

     “看样子最多只有两千人。

    我们有五千弓手,足够对付他们。

    ”朔勒的声音从远离地面的树尖上传来。

     雷铎修格从另一棵树的枝叶中探出头:“人太少了,我看这只是幌子,他们真正的大部队还在别处。

    ”“他们背后的情况看得清吗?”朔勒也把脑袋从松针中狼狈地钻出来,带着几分怯意望向夺罕:“太黑了,什么都看不见……”“怎么了?”夺罕不解地看着朔勒骤然苍白的脸,禁不住皱眉。

     绿眼的少年紧张地干吞了一口唾沫,抬手指向夺罕身后,盆地的深处:“南边……南边起火了!”弓手们顿时喧哗起来,雷铎修格猛然从树枝上站起眺望,焦褐的干松针簌簌掉落。

     起火的是环山的东南部,接近隘口,隔着浓重雪雾,也能清晰看见火头一处接一处窜起,像是一刀慢慢划下的伤口,顺次涌出了血。

    隘口方向响起了急迫的猎号声,沿着环山两侧脊梁上的新路同时向西北传递过来,三长一短,是在召集附近的战士增援防卫。

     每个人都沉默着注视这可怖的景象,他们心里涌起同一个念头,可是只有朔勒不合时宜地将它悄声说了出来:“难道是……隘口被人打开了?”“这儿只是佯攻,他们的主力肯定在进攻隘口。

    ”雷铎修格把视线投向夺罕,“我们应该回去增援,只要留下一千人对付这些佯攻的家伙就够了。

    ”出乎他的意料,夺罕摇了摇头。

     年轻的弓手头领纵身跃下树梢,轻巧落地:“现在人手都安排在山棱上,隘口只有不到两万人,被突破的话,就全完了。

    ”夺罕转头瞥了一眼诺扎毕尔:“你怎么想?”“和你一样。

    ”马贼说。

     马贼是他们中唯一还在观察西北山麓的人。

    他甚至不曾转头多瞧一眼环山内部的火势,只管脸色阴沉地蹲在树桩上,注视着数里外举火而来的小股敌人,一边像只满腹心事的老山羊一样缓缓咀嚼嘴里的草叶。

     夺罕猛然击掌,召回弓手们的注意力。

    “吹号,召集人手过来防御。

    ”雷铎修格大踏步冲到夺罕面前,眉头紧锁:“你疯了吗?整座环山上,我们这儿是离隘口最远的,两头同时召集增援,只会造成恐慌。

    ”诺扎毕尔冷冷插嘴:“你不喜欢恐慌是吧?等敌人冲上来把你砍成两截,你就可以从此安详去了。

    ”“你这个……”雷铎修格俊秀的脸上满是愤怒,握弓的手指关节攥得发白。

     “安静。

    ”夺罕冷然打断了他。

     雷铎修格刚要开口争辩,夺罕已闭上了双眼。

     在全然的黑暗中,他屏息倾听。

     “蒙上眼睛,然后把手放在这面鼓上。

    ”顾大成说。

     十二岁的夺罕照做了。

     “你听见什么了?”顾大成轻声问。

     “听见你在说话。

    ”夺罕回答。

     他的后脑勺上挨了一巴掌,眼前的黑暗中迸出几颗金星。

    “还有呢?”“……还有脑子里在嗡嗡响,你打的。

    ”顾大成有点儿气急败坏了:“这个!听见了没?”夺罕终于感到手掌下的光洁牛皮在轻轻震动,耳畔却静得落针可闻。

     “我知道你在敲这面鼓……可是我听不见声音。

    ”顾大成叹了口气。

    “你怎么这么笨啊?声音再小,也总会有震动。

    耳朵听不见的声音,可以用手来听,用脚丫子听,用浑身的每一根汗毛来听。

    懂不懂?”然后他真的听见了。

     远方召集援救的猎号还在回响,风像呼号的鬼魂一般在密林中盘旋,撩起澎湃的松涛。

    在那一片动荡中央,有着异样的响动。

    刻意放轻的脚步,毕剥作响的火把,枯枝在脚下爆开,有人一步踏空,细小的沙石向下崩落。

     “吹号,把能找到的人全都叫到这儿来。

    ”他睁开眼睛,抬头对朔勒说。

     “可是……”夺罕再次截然打断雷铎修格的话头:“让你的弓手们列队面北,把箭准备好,等着。

    ”“你听见什么了?”“人。

    ”夺罕简短回答。

     朔勒在高处吹响了猎号,三长一短,声音颤抖着在细雪纷飞的夜空中荡漾开来,起初并不响亮,但很快,附近的斥候们就将讯息继续向南传递出去,召唤更多的援兵。

     山脊棱线鲜明地割裂了光与影,南面是跳跃的火,北面则是铁一般沉郁的夜色。

    广阔黑暗中,连影子都被彻底吞噬,山麓上却还有一小串闪烁火光在蠕蠕攀登。

     “再过一会儿,长弓就射得着他们了。

    ”雷铎修格又爬到了树梢上,试了试他那张比人还高的白榉长弓。

     地面上列队等候的弓手和斥候们全都提起了手弩和长弓,夺罕却凝望着黑暗深处,迟迟不肯下令。

     “要等到什么时候?”雷铎修格的语气已近乎粗暴。

     诺扎毕尔吐掉嘴里的草叶,从树桩上起身:“如果有人等不及的话,也可以先把箭头点上了等着,不过一会儿烧着了手指头可不要哭。

    ”“让他们再走近些。

    ”夺罕淡淡说道,并未抬头看雷铎修格一眼。

     他们在难挨的寂静中又等待了一刻,忽然朔勒占据的那棵雪松惊慌地摇晃起来。

     “……雷铎修格,你看见了吗?”“看见什么?”“还有……后面还有!”朔勒结结巴巴地说。

     雷铎修格极目远眺,眼下那队游荡的光点离他们还有两里多远,除此之外只有无尽的黑暗。

    他背着长弓,无声地跃到朔勒栖身的那根粗枝上:“在哪儿?”少年哆嗦着指向黑暗中的某一个点:“那些火把后面……就是那里。

    ”“雷铎修格,照个亮。

    ”夺罕平静的声音传了上来。

     “那儿太远了,就算是长弓也射不着。

    ”朔勒在摇晃的枝干上谨慎而笨拙地保持平衡。

     “谁说射不着?”雷铎修格扫了他一眼,“把你的弓也给我。

    ”配发给他俩的长弓都是新近赶制的,出自同一名工匠之手,用的木料也是同株白榉,尺寸与形制并无分毫差别。

    雷铎修格左手并紧了这对硬弓,双弦与双箭扣在右手指间,开至六分,已不能再张。

    他拢紧了眉头,干脆抬起左脚蹬住弓背,右臂向身后竭力拉展,一寸寸撑开极粗的牛背筋弦。

    雷铎修格平素有一副好脾气,朔勒从未见过他如此凝重凶狠的表情,也是第一次见他张弓的手在颤抖,心中不禁忐忑,总觉得下一瞬间弓弦就要经受不住过于沉实的劲力,猛然崩断,可它们还是无声地在雷铎修格手中抻紧,缓慢却执著。

    终于双弓都开至满月般圆足,年轻的弓手头领背倚树干,在枝头上稳稳单脚站立,像个走悬绳的西陆艺人。

     “快点火,蠢货。

    ”诺扎毕尔从树下抛上来一支火把,朔勒险险接住,手忙脚乱引燃两支长箭镞头上的浸油棉纱。

     雷铎修格眯着兽一般明亮的金眼,在黑夜中望向那根本不存在的目标。

    朔勒知道,他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依赖自己指出的方位,可是一旦有了方位,他就一定能把箭送到那儿。

     “闪开!”雷铎修格哑着嗓子命令。

     朔勒急忙一蹲身,脚下树枝晃悠起来,雷铎修格的手却稳健异常,五指乍放,长箭拖着寒锐的啸声迸射直出,刺穿夜幕。

    也就在这一刻,紧绷至极限的力道登时松脱,双弦终究经不起这样的苛烈张弛,同时铿然挣断,在弓手俊秀的面孔上抽开两道血痕。

     火箭去得既急且高,仿佛闪电撕裂混沌,划开两线毫无弯折的轨迹,掠过雪松的尖梢,越过那些明火执仗的左菩敦人头顶,仍不陨落。

     光明过处,看似空寂的林间竟有无数金属冷光一闪即逝。

     无需命令,山棱上的全部弓弩已立即张满。

    追随雷铎修格长箭的去向,万千火光在夜空中铺展,如同涌上沙滩的潮水,照亮了整片山麓。

     马贼轻轻吹了声油滑的呼哨:“嘿,田鼠洞里掏出一窝蛇。

    ”漫山遍野,布满了全副武装的左菩敦人,方才黑暗中折射的冷光只是他们盔上的尖刺。

     “射到他们身后去!不要把他们分割开!”夺罕高喊,手上仍不停挽弓搭箭,每一放都是三支首尾相逐的连环火箭。

     左菩敦人抛弃了累赘的火把,呐喊着向上冲锋,密集的火箭大半落到他们中间,其余的没入半山腰的松林,林木立刻星星点点燃烧起来。

    左菩敦人也用箭矢回报,他们的地势虽低,却可以借助猛烈的顺风,将山棱上的弓阵逼退至南侧树林边缘。

     “烧得太慢了。

    ”诺扎毕尔扯出一条草绳,绕过肩背交叉绑紧,一面冲弓手们叫嚷:“你们这帮小娘们听好,箭不是用不完的,别给我满天乱撒。

    一会儿看清了老子在哪儿,朝着老子的方向放箭!”他在自己背后插上了七八支未燃的火炬,歪着瘦长脑袋训话,活像只丑陋的孔雀。

     “我会射着你的。

    ”雷铎修格擎着火把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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