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血炎龙 8(1/3)
你会为此后悔一辈子。
嘶哑的声音在风中低诉。
你说得对。
夺罕无声地回答。
天色比瞎子的眼还黑,挟着雪粉的西北风无遮无拦迎面扑来,仿佛要把人的脸皮都扯下来卷走。
环山内外,两侧都是长达数里的陡峭山坡,黑暗中密布着笔直枯瘦的针叶树。
上个月,驻留环山的骑兵们接到命令,开始砍伐高处的林木,用以建造隘口的岗哨和围栏,在山棱线上留下一圈宽达百尺的空白。
转场大队抵达后,这条新辟的狭长道路立刻成为弓兵和斥候们游荡的所在,他们轮班爬到路旁的树上,向四面八方瞭望,一旦发现异状,就会吹响猎号发出讯息。
而现在,猎号响了。
左菩敦人来得比预想中还要快。
五天前他们还被远远甩在东南方的路上,此刻却已绕过整座环山,出现在西北面。
这股敌人显然行动谨慎,若不是被惊飞的群鸦暴露了方位,也许会一直摸黑潜到山棱上的弓兵们面前。
猎号响起之后,那些人已经干脆点燃火把照亮,好加快行进的速度。
“多少人?”夺罕问。
“看样子最多只有两千人。
我们有五千弓手,足够对付他们。
”朔勒的声音从远离地面的树尖上传来。
雷铎修格从另一棵树的枝叶中探出头:“人太少了,我看这只是幌子,他们真正的大部队还在别处。
”“他们背后的情况看得清吗?”朔勒也把脑袋从松针中狼狈地钻出来,带着几分怯意望向夺罕:“太黑了,什么都看不见……”“怎么了?”夺罕不解地看着朔勒骤然苍白的脸,禁不住皱眉。
绿眼的少年紧张地干吞了一口唾沫,抬手指向夺罕身后,盆地的深处:“南边……南边起火了!”弓手们顿时喧哗起来,雷铎修格猛然从树枝上站起眺望,焦褐的干松针簌簌掉落。
起火的是环山的东南部,接近隘口,隔着浓重雪雾,也能清晰看见火头一处接一处窜起,像是一刀慢慢划下的伤口,顺次涌出了血。
隘口方向响起了急迫的猎号声,沿着环山两侧脊梁上的新路同时向西北传递过来,三长一短,是在召集附近的战士增援防卫。
每个人都沉默着注视这可怖的景象,他们心里涌起同一个念头,可是只有朔勒不合时宜地将它悄声说了出来:“难道是……隘口被人打开了?”“这儿只是佯攻,他们的主力肯定在进攻隘口。
”雷铎修格把视线投向夺罕,“我们应该回去增援,只要留下一千人对付这些佯攻的家伙就够了。
”出乎他的意料,夺罕摇了摇头。
年轻的弓手头领纵身跃下树梢,轻巧落地:“现在人手都安排在山棱上,隘口只有不到两万人,被突破的话,就全完了。
”夺罕转头瞥了一眼诺扎毕尔:“你怎么想?”“和你一样。
”马贼说。
马贼是他们中唯一还在观察西北山麓的人。
他甚至不曾转头多瞧一眼环山内部的火势,只管脸色阴沉地蹲在树桩上,注视着数里外举火而来的小股敌人,一边像只满腹心事的老山羊一样缓缓咀嚼嘴里的草叶。
夺罕猛然击掌,召回弓手们的注意力。
“吹号,召集人手过来防御。
”雷铎修格大踏步冲到夺罕面前,眉头紧锁:“你疯了吗?整座环山上,我们这儿是离隘口最远的,两头同时召集增援,只会造成恐慌。
”诺扎毕尔冷冷插嘴:“你不喜欢恐慌是吧?等敌人冲上来把你砍成两截,你就可以从此安详去了。
”“你这个……”雷铎修格俊秀的脸上满是愤怒,握弓的手指关节攥得发白。
“安静。
”夺罕冷然打断了他。
雷铎修格刚要开口争辩,夺罕已闭上了双眼。
在全然的黑暗中,他屏息倾听。
“蒙上眼睛,然后把手放在这面鼓上。
”顾大成说。
十二岁的夺罕照做了。
“你听见什么了?”顾大成轻声问。
“听见你在说话。
”夺罕回答。
他的后脑勺上挨了一巴掌,眼前的黑暗中迸出几颗金星。
“还有呢?”“……还有脑子里在嗡嗡响,你打的。
”顾大成有点儿气急败坏了:“这个!听见了没?”夺罕终于感到手掌下的光洁牛皮在轻轻震动,耳畔却静得落针可闻。
“我知道你在敲这面鼓……可是我听不见声音。
”顾大成叹了口气。
“你怎么这么笨啊?声音再小,也总会有震动。
耳朵听不见的声音,可以用手来听,用脚丫子听,用浑身的每一根汗毛来听。
懂不懂?”然后他真的听见了。
远方召集援救的猎号还在回响,风像呼号的鬼魂一般在密林中盘旋,撩起澎湃的松涛。
在那一片动荡中央,有着异样的响动。
刻意放轻的脚步,毕剥作响的火把,枯枝在脚下爆开,有人一步踏空,细小的沙石向下崩落。
“吹号,把能找到的人全都叫到这儿来。
”他睁开眼睛,抬头对朔勒说。
“可是……”夺罕再次截然打断雷铎修格的话头:“让你的弓手们列队面北,把箭准备好,等着。
”“你听见什么了?”“人。
”夺罕简短回答。
朔勒在高处吹响了猎号,三长一短,声音颤抖着在细雪纷飞的夜空中荡漾开来,起初并不响亮,但很快,附近的斥候们就将讯息继续向南传递出去,召唤更多的援兵。
山脊棱线鲜明地割裂了光与影,南面是跳跃的火,北面则是铁一般沉郁的夜色。
广阔黑暗中,连影子都被彻底吞噬,山麓上却还有一小串闪烁火光在蠕蠕攀登。
“再过一会儿,长弓就射得着他们了。
”雷铎修格又爬到了树梢上,试了试他那张比人还高的白榉长弓。
地面上列队等候的弓手和斥候们全都提起了手弩和长弓,夺罕却凝望着黑暗深处,迟迟不肯下令。
“要等到什么时候?”雷铎修格的语气已近乎粗暴。
诺扎毕尔吐掉嘴里的草叶,从树桩上起身:“如果有人等不及的话,也可以先把箭头点上了等着,不过一会儿烧着了手指头可不要哭。
”“让他们再走近些。
”夺罕淡淡说道,并未抬头看雷铎修格一眼。
他们在难挨的寂静中又等待了一刻,忽然朔勒占据的那棵雪松惊慌地摇晃起来。
“……雷铎修格,你看见了吗?”“看见什么?”“还有……后面还有!”朔勒结结巴巴地说。
雷铎修格极目远眺,眼下那队游荡的光点离他们还有两里多远,除此之外只有无尽的黑暗。
他背着长弓,无声地跃到朔勒栖身的那根粗枝上:“在哪儿?”少年哆嗦着指向黑暗中的某一个点:“那些火把后面……就是那里。
”“雷铎修格,照个亮。
”夺罕平静的声音传了上来。
“那儿太远了,就算是长弓也射不着。
”朔勒在摇晃的枝干上谨慎而笨拙地保持平衡。
“谁说射不着?”雷铎修格扫了他一眼,“把你的弓也给我。
”配发给他俩的长弓都是新近赶制的,出自同一名工匠之手,用的木料也是同株白榉,尺寸与形制并无分毫差别。
雷铎修格左手并紧了这对硬弓,双弦与双箭扣在右手指间,开至六分,已不能再张。
他拢紧了眉头,干脆抬起左脚蹬住弓背,右臂向身后竭力拉展,一寸寸撑开极粗的牛背筋弦。
雷铎修格平素有一副好脾气,朔勒从未见过他如此凝重凶狠的表情,也是第一次见他张弓的手在颤抖,心中不禁忐忑,总觉得下一瞬间弓弦就要经受不住过于沉实的劲力,猛然崩断,可它们还是无声地在雷铎修格手中抻紧,缓慢却执著。
终于双弓都开至满月般圆足,年轻的弓手头领背倚树干,在枝头上稳稳单脚站立,像个走悬绳的西陆艺人。
“快点火,蠢货。
”诺扎毕尔从树下抛上来一支火把,朔勒险险接住,手忙脚乱引燃两支长箭镞头上的浸油棉纱。
雷铎修格眯着兽一般明亮的金眼,在黑夜中望向那根本不存在的目标。
朔勒知道,他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依赖自己指出的方位,可是一旦有了方位,他就一定能把箭送到那儿。
“闪开!”雷铎修格哑着嗓子命令。
朔勒急忙一蹲身,脚下树枝晃悠起来,雷铎修格的手却稳健异常,五指乍放,长箭拖着寒锐的啸声迸射直出,刺穿夜幕。
也就在这一刻,紧绷至极限的力道登时松脱,双弦终究经不起这样的苛烈张弛,同时铿然挣断,在弓手俊秀的面孔上抽开两道血痕。
火箭去得既急且高,仿佛闪电撕裂混沌,划开两线毫无弯折的轨迹,掠过雪松的尖梢,越过那些明火执仗的左菩敦人头顶,仍不陨落。
光明过处,看似空寂的林间竟有无数金属冷光一闪即逝。
无需命令,山棱上的全部弓弩已立即张满。
追随雷铎修格长箭的去向,万千火光在夜空中铺展,如同涌上沙滩的潮水,照亮了整片山麓。
马贼轻轻吹了声油滑的呼哨:“嘿,田鼠洞里掏出一窝蛇。
”漫山遍野,布满了全副武装的左菩敦人,方才黑暗中折射的冷光只是他们盔上的尖刺。
“射到他们身后去!不要把他们分割开!”夺罕高喊,手上仍不停挽弓搭箭,每一放都是三支首尾相逐的连环火箭。
左菩敦人抛弃了累赘的火把,呐喊着向上冲锋,密集的火箭大半落到他们中间,其余的没入半山腰的松林,林木立刻星星点点燃烧起来。
左菩敦人也用箭矢回报,他们的地势虽低,却可以借助猛烈的顺风,将山棱上的弓阵逼退至南侧树林边缘。
“烧得太慢了。
”诺扎毕尔扯出一条草绳,绕过肩背交叉绑紧,一面冲弓手们叫嚷:“你们这帮小娘们听好,箭不是用不完的,别给我满天乱撒。
一会儿看清了老子在哪儿,朝着老子的方向放箭!”他在自己背后插上了七八支未燃的火炬,歪着瘦长脑袋训话,活像只丑陋的孔雀。
“我会射着你的。
”雷铎修格擎着火把跃下枝头,从成捆的箭矢中翻出一张备用的长弓,语调冷淡。
“就凭你?能射中瀚北第一快马手?”“你是第二。
”夺罕插话,语气中藏着一丝笑意,“何况地势这么陡,马会在树丛里摔断脖子,你还是靠两条腿吧。
”马贼张口结舌了一瞬间。
“……妈的!”他咒骂着,从雷铎修格手中抢过熊熊燃烧的火把,只身钻入树丛。
人们一开始还能看见他的人影撞开低垂枝叶,高速移动,很快视野中就只剩下了孤零零的光点,一路燃起纤细火线。
“要我们用箭射他吗?”朔勒惊呆了。
“他说真的?”雷铎修格短促地笑了一声,摇着头拉开长弓。
“世上竟然有这么丑,又这么疯的家伙。
”滂沱的焰雨扑了出去,直向着马贼留下的红线坠落,溅起迸跳火星。
大火开始顺着风势飞快向山上延烧。
混乱在左菩敦人中蔓延,后方火头凶猛,迫使他们相互推挤着,加快了攀爬的速度,同时还得分心对付在队伍外缘流窜的诺扎毕尔。
左菩敦人为步战而来,所带的弓兵并不多,用的却是轻巧的连发手弩,发射的劲头极大,乱箭朝着诺扎毕尔的方向劈头盖脸扫去,像是一股漆黑的山洪。
那点细微火光起初仍躲闪自如,但并没能支撑多久。
它晃动着,犹如飘忽的萤火,逐渐贴近地面,最终跌跌撞撞地消失了。
山棱上顿时安静下来,连那些放箭的左菩敦人都不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他们在谨慎地倾听那个灾星的动静。
一切仿佛都结束了,只有松涛和大火的咆哮在山间回荡。
听见雷铎修格悄声骂了句脏话,朔勒小心地眨眼,想要收回眼角渗出的湿润。
忽然,新的火光跃出了黑暗。
甚至在山棱上,都能听清马贼爆出的一连串能令最廉价的妓女脸红的诅咒。
他受了伤,但还活着。
渺小的光点左右盘绕,时高时低,在山林间牵出一条流窜的火蛇,敌友双方的箭幕同时追逐着它,却始终无法将它扑灭。
左菩敦人的冲锋更加疯狂,弓手们不得不分出部分力量去阻截他们的先头部队,火箭一轮又一轮地逆着北风射出,每个人脸上都糊满脏污的松烟和油汗,眼里辣得汪满了泪。
诺扎毕尔的踪迹被火墙隔绝,看不见了,他最初点燃的西面火头却已冲上山棱,隔着新开辟的百尺空地,无法再向前蔓延,赤红的火舌涌动,顺着风向直指前方,如同枪尖在突刺。
“退后,换箭,预备。
”夺罕的命令沿着队列传达下去。
弓手们迅速退入新路南侧的树林,换上锋利的铁镞箭。
雷铎修格居高临下,一旦在左菩敦人群中发现弓手,便一箭射杀,直到大火眼看就要烧及他栖身的那棵树,才撤回路南。
朔勒感觉自己的两腿如面条一样虚软,滚烫的汗水流下脊背。
他知道新路会隔绝火势,保护他的生命,但灼热扑面而来,仿佛是站在断崖的边缘,再往前一步,就是焚尽万物的炼狱。
大火卷起的气流越发狂暴,烈焰的口袋急速收紧,他们将弓张了满把,在袋口安静地等待。
第一股左菩敦人出现在他们面前,不到百人,全都有着受惊野兽般既狼狈又残忍的神色,红着眼瞪视阻拦去路的敌手。
领头的男人抛开了手中铜盾,大喝着扬起弯刀,领头冲锋。
弓手们横列成一道森严长堤,不等人潮拍击上来,劲急箭雨已倾泻而下,将攻势冲击得溃不成形。
弓弦低沉鸣响,一支镞头窄长的隼翎箭刺穿了男人的右膝,让他跪倒在地。
“法特沃木,好久不见。
”夺罕将长弓从容收回背后。
暌违十五年,夺罕发觉自己还是能一眼认出这个帮他削出第一把木头弯刀的玩伴。
“成亲的那天,我在篝火旁边空了个位子,米朵玛也没有问,她知道那是给你留的。
”法特沃木抬起那张英朗的古铜脸庞直视着他,轮廓依稀是小时候的模样,却蒙上了一层陌生冷意,“现在你真的活着回来了,可我怎么一点儿都不高兴呢。
”火的障壁如同两道手臂迅速收拢,山麓上那些左菩敦人仍在奔跑,但已不再是为了攻击,而是为了逃出那致命的炽热拥抱。
他们涌上山棱,却无法穿过密集的箭幕,三万多人匪夷所思地拥塞在即将被火焰吞噬的狭小空地里,进退两难,直到手脚都被挤得紧贴在躯干上,不能动弹,脊背上仍有炙烤的刺痛。
号声在东南方响起,沿着山棱一阵阵向他们传递过来。
那是仿佛来自亘古洪荒的长鸣声,亢亮苍烈,让土地在脚下震颤。
“听到那个声音了吗?”夺罕俯瞰着法特沃木,“你们在隘口的人数只有两万出头,刚够对付守军的。
额尔济已经带着两万骑兵从隘口冲出去了,去找那些被你们抛在后面的女人和孩子,你们的人没能拦住他。
”跪在地上的男人身躯震动一下,目光却不退避,“左菩敦的男人全在这儿了。
要是额尔济杀了我们的女人和孩子,我们就杀尽右菩敦的男人,让他们的女人生我们的儿子。
”“战斗结束后,额尔济会让活着的左菩敦人去认领他们的妻儿老小。
但是那些没有儿子的老人、没有丈夫的女人、没有父亲的孩子,都会死。
如果你战死在这里,也就等于亲手杀了自己的父母妻儿。
”法特沃木啐了一口,“团聚又怎么样?就算不被杀,也要饿死冻死。
”“每一个愿意放下武器的人,都可以留在白石过冬。
”男人大笑起来:“你在骗谁?要是白石能装得下三十万人,还用得着打这一仗吗?”“这是我的誓言。
”夺罕的声音平静,却清亮,“以我父喀速图的勇武之名,以我母乌兰赛罕的高贵之名,与你立约,与你们每一个人立约,你们都知道背誓者会是什么结局。
”“我不降。
你的人比我少,又全是弓手,我们总会有人冲进去的。
”夺罕专注地拉开长弓,箭镞指向法特沃木心口:“那就站起来,带着你的刀过来吧。
过来亲手杀死你的父母,你的孩子,还有你从十二岁起就每天嚷嚷要娶回家的米朵玛。
”法特沃木瞪着他,想用弯刀撑起歪斜的身体,肩膀因使力与愤怒而颤抖起来。
人堆里有谁忍不住呜呜哭了,凄楚难听,一面毫无顾忌地吸着鼻子。
法特沃木回头去看,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鬓边披散的金发像是刚剪下了一绺,参差不齐。
“有点儿出息行不行!”法特沃木吼他,“你忘了你发过的战誓吗!”“我可以死,没关系,可我愿意死就是为了她能不死,为了我爹娘能不死啊!”少年哽咽着嚷嚷,“如果他们全都活不成……”烈火顺着北风呼呼往上蹿,终于追上了人,燃烧着的雪松骨架轰然倒进人群,火舌喷吐,不知是谁被舔着了,凄声号叫。
左菩敦人不再顾忌飞落的箭矢,他们绝望地涌向弓手的防线。
有人被背后的力量推得朝前冲出一步,面前数十张轻弩立即瞄准了他。
那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早已在踩踏中失去了武器。
他愣怔了一会儿,伸开空空如也的两手,浑身战栗地继续朝前走。
弓手们警惕地看着那人,直到近在咫尺,才放下弓弩,退后一步,从人墙中让出一处缝隙,于是他走了进去。
那是一扇门。
门后没有烈火,没有死亡,不管将来如何,他们至少能和家人围炉熬过这个冬天。
法特沃木听见身后一片金属轻轻撞击地面的声音。
他从未如此疲倦和挫败过,低下头,泪终于流了下来。
天早该亮了,曙色却迟迟不现,天穹墨沉沉的。
野火未曾波及的环山内侧,松林里的蓝椋鸟偶尔凄清啼鸣。
男人们的双手全被反剪捆绑,连随身的匕首都不准保留,呵着白气,牲口似安静地往南走,诺扎毕尔骑马跟在队尾。
长队无声地去远了,远得像一把白灰洒出的曲折痕迹,消失在霏微的雪里。
刚打完一仗的右菩敦人也在往南走,与他们的敌人同样烟熏火燎,疲惫不堪,许多人坐在沸泉边取暖歇脚,独眼的戈罗一路把他们踢起来。
朔勒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才觉察夺罕落在了后头,又转回头来找。
乌发的年轻汗王停在一眼沸泉旁,双手勒住了黑马的缰绳,侧耳谛听着什么。
朔勒跟着听了听,还是只有零星断续的鸟叫声。
夺罕稍作踌躇,轻轻拨转马头:“你在这儿等我,不用跟来。
”“我是您的近卫。
再说诺扎毕尔又不在,您的安全……”朔勒试图抗议,但夺罕乌金色双眼中的阴郁神色令他的音调迅速微弱下去。
“就在这儿等我。
这是命令。
”夺罕瞥了朔勒一眼,用靴上的马刺猛踢黑马腹部,独自向西面山麓延伸下来的密林奔驰而去。
一线白金晨曦,纤如蛛丝,自他身后的昏暗中闪过。
天终于亮了吗?朔勒揉了揉酸涩的双眼,回头看向东方,却还是纯然凝重的黑。
一个念头,像雷电般劈中了他的心脏。
那不是曙光,是箭!他猛然在马镫上站起身来。
箭怎么可能如此无声无息,安静得如同死亡本身?太远了,又太快了,朔勒知道以自己的臂力与射术根本毫无机会,却本能地伸手抓起自己的弓,抽出响箭引弓急发。
响箭嘶叫着划开空气,朔勒心跳得要蹦出嗓子眼,厉声喊道:“雷铎修格!”有那么一刹那,他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喊出了声。
万把人的队伍走得零零散散,绵延数里,如果雷铎修格不在近旁,如果他没能理解朔勒的示警,如果他有一瞬迟误……夺罕尔萨就完了。
前方杂乱的人群里,一支长箭飒然掠出,回应了他的呼喊。
雷铎修格的箭去势强劲,朝着响箭指示的方向急追,转眼便刺入夜的深处,然而那缕稍纵即逝的锐利冷光也已逼近了夺罕毫无防备的后心。
“不!”朔勒大喊出声。
即便相隔遥远,朔勒也能听见那声铿锵,两件精巧的金属锻物在空中猛烈撞击,爆开一簇星光般的微芒。
雷铎修格的箭终于逮住了它的目标,两箭碎片迸射,打在夺罕的盾牌上发出急雨似的声音。
夺罕没有听见那支白金色的箭,却听见了另两支发出的警讯。
雷铎修格并未停手,略微转向,第二箭与第三箭又发了出去,先后直穿入黑魆魆的雪松丛中。
木叶响动,片刻之后,竟有个人影从离地二十多尺的枝叶间栽了下来,几个人立刻策马过去查看。
朔勒舒了口气,才发觉自己握弓的手一直未曾放下,还擎在空中,不住颤抖。
就在此时,响起了戈罗浑厚如雷的怒吼:“你!”朔勒骤然回头,险恶的嗡鸣声擦过他耳边,竟是一支骑枪。
长枪带着暴烈的力量,自队伍中朝夺罕的方向飞去。
那并非人力能及的距离,若是刚才夺罕走得更急些,即便是雷铎修格的强弓发箭也鞭长莫及,更遑论依靠臂力投掷的骑枪。
但朔勒从未见过这样令人胆寒的掷法。
阿拉穆斯是右菩敦最好的骑枪手之一,他教过朔勒投枪,出手时总要往高远处投掷,借助落弧之势,才能飞得长,这支枪却平直凌厉,一去两百余步,仍不见有失速坠落的迹象。
夺罕仍在全力向山脚纵马急驰,甚至不曾回顾,只是将手中盾牌向后猛力抛出,长枪受此一击偏离了轨迹,深深扎进碎石堆中,炸开一股灰白粉尘,盾牌亦砰然碎裂成数十块,坠落地面。
戈罗伸手去擒那投枪的人,那人却抡起一整捆长枪,在人群中扫开了一轮完整的空白之圆。
十数柄钢刺铜椎的骑枪束在一起,粗如碗口,在他手里旋转时只像是孩子玩耍用的木枪。
“鬼一样的力气。
”戈罗皱眉,那只瞎了的左眼在浓眉下拧成难看的空洞。
巨汉一步迈进枪圆,一手就紧紧攥住了那把枪尖。
朔勒终于看清了站在圆心上的男人的模样。
他比阿拉穆斯大不了两岁,有着一头蓬乱粗糙的黄头发,身材并不壮硕,腰背柔韧如柳。
“你是谁?”戈罗喝问。
黄头发沉默不语,也不松手。
动作太急遽,谁也说不明白他怎么跑起来的,待到下一个能看清的瞬间,黄头发已将枪杆支成直立,高高飞跃起来,而枪束的另一端还紧握在戈罗的巨掌里。
空中的人影如飞鸟般轻盈,扬起右手,从捆扎成束的骑枪中抽起一柄。
枪身极长,为了将整支骑枪拔出,黄头发不得不深深扭转了肩腰,像是一根牛筋缓缓绞紧,又乍然松脱,长枪朝着夺罕的方向猛掷出去。
夺罕仍在打马狂奔,回身以弯刀将枪杆斩为三截,肩上却受了飞旋断柄的猛力敲击,仿佛受了些轻伤。
枪束尖头承载的重量刺破了戈罗的双手与双臂,鲜血淋漓,他不顾疼痛,猛然将枪束砸向地面,黄头发被甩飞出去,手中竟还紧握着另一支长枪不肯放松。
他伤得不轻,只能挣扎着爬起,单膝跪地,黏稠的赤色从枯黄头发里流淌下来。
戈罗提着整束长枪走近一步,又一步,黄头发抬起血红的眼,蓄尽了全身的力量,再投出一枪,却不是朝着近在眼前的戈罗,仍是掷向远处的夺罕。
那一枪离地不到二尺,穿过林立的人腿笔直射出,只飞出百步,便弹跳着坠落。
“那支枪本可以救你自己的命的。
”戈罗俯瞰脚下的敌人,眉头拧得更紧。
黄头发沉默着,什么也不说。
戈罗魁伟的身躯遮挡了他,朔勒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见长枪刺入湿润血肉与土壤的沉闷声响。
“臭得要命,真是。
要不是亲眼看这家伙被雷铎修格射中,从树上掉下来,真会当他已经死了好几天。
”男人们嘟嘟囔囔地抱怨着,把从松林中抬回的尸首顺手丢在地上,又将小小布包递给戈罗。
“先生,请你看看。
”戈罗说。
“好。
”翟朱放下手中包扎着的伤患,擦了擦手,接了过去。
布包中是兵士们不知从何处收拣的精细金属碎片,捧在手中几乎毫无分量,闪烁着奇异的淡淡金红光泽。
翟朱小时候读书读坏了眼睛,只能拈起一片,眯眼细看金属断面上丝缎般的光泽:“这是白玫瑰金,玫瑰金中最昂贵也最轻盈的一种。
可这原本是什么东西?”戈罗用下巴指指那具尸体:“是那家伙用的箭,被雷铎修格射成这样了。
”“一定是河络工匠大师的作品。
你看,中间全是空的,羽片也是手工打造的。
”年轻的合萨像孩子似的高兴起来,伸手轻拂,每一支透出轻浅绛红的金属箭翎都在他手指下微微弯曲,像真的苍隼尾羽一般丝丝展开,“镞头打成鹰嘴形,飞行的时候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有价无市的东西,就算肯出五十斤黄金,也买不到这么轻飘飘的一支箭……”碎石地上反复爬搔的声音让翟朱分了心。
寻声望去,他诧异地发觉那是曾在伤兵营帐中有一面之缘的人……只是已经不成人形。
“是你。
”翟朱低声说。
“骗子。
”黄头发趴伏在地,侧头盯着他,竭力伸出右手。
那是他所能移动的唯一肢体,五支骑枪犬牙交错地穿过他的大腿、脚踝与左手,深深钉进地面。
“我没骗人。
隘口确实布有重兵,可是你们的汗王不相信我。
”“你。
”黄头发的右手在颤抖,他想要屈起小指,却不能成功。
翟朱知道,他是要做出那个合萨说谎时告解的动作。
翟朱举起烧伤的双手,不顾血痂破裂,竭力弯曲了右手的小指。
“这是在向吾祖炎龙告解,请求他原谅我的谎言。
”而后,他又艰难弯曲了左手的小指,“而这是告解的告解。
因为我说的是实话,你们只发现了一个告解,那个告解才是假的。
”黄头发瞪大双眼,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
仅用右手拖着自己被长枪钉死的整副身躯,他像野兽一样往前猛窜了几尺,越过臭手横陈的尸骸,扑向翟朱。
那恶鬼般的膂力似乎又苏醒了,顽强地带着身体移动,枪尖的侧刃滋滋地撕开他的大腿和手掌,一寸一寸,皮肉在冷硬金属上逐渐绷紧,最终完全割裂,绽出湿润鲜红的刀锋。
他自由了,伤处血流喷涌,仿如一只被磕裂的陶瓮,恣意地四处往外渗漏酒液。
右手摇晃着支撑住身体,他用那只刚刚挣脱的破碎左手,拔出原先钉住左手的长枪,掷向翟朱。
戈罗将长枪一脚踢开。
黄头发又颤抖着朝前爬了两步,那张还略带稚气的面容变得狰狞骇人,双眼充血,像两块暗燃终夜、却不肯熄灭的煤。
他就那样死死地盯着翟朱,直到眼中红热的煤火迸出最后一星火花,骤然黯淡下去。
黄头发就那样死了,脑袋枕在臭手无知觉的青冷手臂上,身后拖出一道厚腻的血河。
蓝椋鸟在林间啼叫,一声,一声,又是一声。
“听见一声你就快出来,两声就隐蔽,三声就分头逃跑,记住了没?”记忆中的蓝眼男孩叼着草叶,嘴角有狡黠的笑。
黑马被留在了林子外头,夺罕沿着山坡向上飞奔。
凛冽的风穿过林间,细雪像群蚊般叮得脸生疼,但他还是片刻不停,追逐着那飘忽不定的鸟鸣。
在哪儿?夺罕喘息着,环视身边。
四面八方森然阵列的树木仿佛阻拦去路的敌人,全都有着同一张漠然而毫无表情的脸。
林荫遮蔽了仅存的少许天光,投下沉甸甸的黑影。
风摇撼树木,也摇撼着它们的影子。
影子缓慢无声地滑到他的身后。
“在找我吗?弟弟。
”“……哥哥。
”夺罕转回头去,在黑暗中找到了那双狼一般的蓝眼。
“夺罕,你想让父亲的子民死在你的手上吗?”夺洛叼着一片草叶,闲适地斜倚在雪松树干上,弯刀收在鞘中。
“不想。
”“那就帮帮我。
”“我也不想让右菩敦人死在你的手上。
”夺罕皱眉。
夺洛吐掉了草叶,咧嘴笑了,“我的弟弟有副好心肠。
可是,就算两个部族愿意一起过冬,还是会有好几万人挤不进环山,熬不到开春就会冻死。
”夺罕也笑了:“你看见隘口外面的壕沟了吗?”“看见了,硝河两岸都有几十道,又深又长,里面还插满尖木桩。
”夺洛讥讽地歪头看他,“这就是你的好丈人给我的欢迎。
”“不,那是我布置人手挖的。
”夺罕直视夺洛的双眼,语气平静低缓,“如果把壕沟和河道挖通,让河水流进去,壕沟之间的平地上就能扎营,足够住上好几万人。
硝河的水是热的,西北风又被环山遮挡了大半,住在那儿的人总能过冬。
”夺洛沉默了许久:“你是说,我做的一切都是多余的?”“是。
”夺罕简短回答。
“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夺洛眉宇间笼上不悦。
“只要我还是个活人,哥哥对我就不会放心,我说的话,只怕你不会信吧。
”那双狼眼闪烁了一下,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如果额尔济真的准许整个左菩敦部在白石过冬,我可以去卑躬屈膝地恳求他,舔他的靴子,可是难道他会同意吗?”“你说得对。
说话最有力的不是舌头,而是刀剑,如果不是现在大军压境,谁也不能说服额尔济,但你真的就这么带着整个左菩敦部来了。
”夺罕凝视着狼眼,狼眼也凝视着他。
终于,他深深叹息,“一切都太迟了,哥哥。
不管额尔济怎么说,只要你还活着,右菩敦人就不会同意跟我们分享这座环山。
”晶莹的蓝眼里浮起一层流冰般冷硬的讥诮神色:“这么说,到了眼下这个局面,我的戏份已经演到头了。
倘若我不发兵,左菩敦部就没有留在白石的筹码;倘若我发兵获胜,右菩敦部就会败亡。
不管是左菩敦人还是右菩敦人,你要让每个人都各得其所,于是只有我一个人成了多余的。
是我自己走了这条路,可是你也就这么看着我走。
”“那些死去的人也算各得其所?如果一开始你不把他们带到白石,他们也许现在还活着。
”“只要没有我,就不需要再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