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杀”(2/3)
新华说春节时候老大的儿子来了,来了也不说拜年,上来就闹,说要起诉他们两口子,说:“你们欺负我妈,我告你们!”也说了三月份三姐夫带了几个“小弟”来“砸场子”。
听宋新华的意思,这个三姐夫是个社会人,平素游手好闲,片儿汤话连篇。
宋新华还说,家里接到过恐吓电话,好几回,他们为这还报过警,后来查出来是老大儿子打的,民警给他们调停来着。
这会儿离着冯爱丽失踪已经过去两个多小时了,没人打电话来谈判、要赎金,偌大个房子除了我们问询的对话声,如同死一般寂静。
散出去的人也全然没有回音儿,冯爱丽就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一丁点儿消息。
又等了一个多小时,我有种凶多吉少的感觉了。
姐妹几个为钱撕,且不说会不会闹出这么大动静,就算闹了,也得闹出个结果来吧,怎么也得摊牌不是?
也不像是绑架的路数,这么等下去也是白耽误时间,我们起身告辞,跟玄关的过道里,我看着狗食盆问宋新华:“家里养狗了?”
宋新华摆摆手说:“爱丽捡的。
哎,你这么一说……大黄怎么到现在都没回来?我开了门,它去接爱丽……后来我下楼见着它了吗?”
“哦?它有接人的习惯?”
“就接爱丽一人儿。
爱丽回来我就把门打开,它就往下跑去接她。
”
合着人没了,狗也不见了。
这条叫大黄的狗原本是条流浪狗,冯爱丽很善良,见着就会喂它。
这小狗还特别有意思,每次冯爱丽给它鸡块,小狗拿到了但不吃,饿极了也不吃,叼着那个鸡块跑到很远的一个地方,挖一个坑埋下,然后又跑过来要,给它最后一块的时候它才吃掉,特别聪明。
有一天,大黄腿瘸了,冯爱丽是骨科医生,就给这小狗抱回来治好了,自此之后,大黄跟冯爱丽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冯爱丽一看,干脆就跟我们家过吧,就这样把大黄养了起来。
和忠犬八公类似,大黄唯冯爱丽马首是瞻,每次冯爱丽要回家的时候,只要给宋新华打电话,大黄就在门那儿挠,宋新华一开门,它就跑下去迎接。
今天可倒好,冯爱丽没让它迎回来,它也不见了。
到底什么时候不见的,宋新华有点说不上来。
也是,狗的事能比人的事急吗?
但现在问题来了,大黄去了哪儿?它到底见没见着失踪前的冯爱丽?
宋新华抓耳挠腮想不出来,因为大黄不爱叫,就特别有流浪狗的那种谦卑,所以宋新华不会特别留意它,今天哪怕是冯爱丽莫名失踪了,宋新华也没听见它叫。
人的事没整明白,狗的事也整不明白,夏新亮跟李昱刚上了我的车,我们仨合计了一下,初步制定了一个方案。
我跟夏新亮明天去走访冯爱丽的三个姐姐;李昱刚配合交警那边,排查特斯拉的去向,争取以车找人。
那么大又显眼的车,总不能人间蒸发了。
我跟夏新亮一早就直奔冯爱丽的大姐冯爱丰家去了,本来我们计划是一家一家走访,没想到门一开,给我们来了一出——人全在。
宋新华到底没沉住气,我们前脚走,后脚他就给老二冯爱姿去了电话。
丰姿冶丽,依次排开就是冯家四姐妹的名字。
老大冯爱丰说:“警察同志啊,我建议你们好好儿查查那个宋新华,那狗东西,指定是惦记着我们家的钱!”
老二冯爱姿强行打断了她:“你别含血喷人,人家小宋堂堂的电视台主任,能跟你们似的见钱眼开啊?”
冯爱丰反击:“谁见钱眼开?谁见钱眼开!什么主任啊,不就是个破制片嘛!你赶紧闭嘴吧,别觉得你自己有俩臭钱儿,你就能跟我们家颐指气使。
”
老大儿子也来帮腔:“妈!你都多余跟她说话!我就说不该放这货进门儿!”劝完自己妈,他跟着朝冯爱姿开炮:“全家除了冯爱丽就数你不孝!姥爷都那样儿了,你除了给钱来过几回?哦,现在到我们家主持局面来了?你算老几!”
“哎你这孩子,你有没有教养?冯爱丽是你叫的吗?你拿手指谁呢!还除了给钱!钱花了也被你们指着鼻子骂啊!我好歹还有钱呢,你们有什么啊?要啥啥没有,穷得裤子都提不上了,你们还想不出力了?逢年过节上爸那儿,除了带香蕉就是提猪肉,临走可倒好,那红包厚的!”
“冯爱姿你别臭来劲!”老三冯爱冶也加入了战斗,“这儿说老四失踪的事呢,你少扯有的没的!他宋新华能含沙射影说我们弄老四,我们还不兴说他了?就他嫌疑最大!屎盆子还想往谁身上扣啊!我们就掐了,可都是一个爹一个妈,我跟老大能怎么她!真想怎么她,还拖到现在啊!画全叫她弄去了,跟她讨要多长时间了!裱画的绸都没见着半尺!她可倒好,豪车都开上了!她钱哪儿来的?甭以为我们不知道!她肯定卖画了!这个不孝女!”
“谁跟这儿扯有的没的?说老四失踪呢,你扯什么画不画的!”
“扯?我这叫扯?就这个画是始作俑者!她不把那些画据为己有,她能弄那么些钱吗?她不弄那么些钱,宋新华能弄她吗?”
“这跟宋新华有半毛钱关系啊!”哐啷一声,冯爱姿把手里的杯子摔在了餐桌上。
“你是不是傻啊!”冯爱冶也站了起来,“爱丽生不出孩子,还天天杵他跟前儿当公主,这下儿又有了那么些钱,不定怎么作威作福呢!”
“你才傻呢!天天打你的你当真爱!人家恩爱夫妻你倒编排开了故事!”
“哎你个臭娘们儿!”老三女婿大喝一声抄起了椅子,“活腻歪了吧!”
我没动,夏新亮也没动,这号人我们见多了,借他俩胆儿也不敢在警察面前抡家伙,更别提是刑警了。
“你这猪脑子跟着起什么哄!”冯爱姿自己也控制住了场面,“宋新华当时正跟家给爱丽做饭呢,他有分身术啊?一边弄饭一边弄爱丽?”
“还骂我猪脑子,分……分什么术啊,就他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小鸡子,鬼主意贼多,爱丽敢把画全抱走就他出的主意,他肯定是雇凶杀人!蔫儿人出豹子!”
家族大戏,看会儿也就够了。
我被他们吵吵得脑仁疼,这也没法儿问话,必须得隔开。
可逐一谈话,这聒噪也躲不过去,女人多碎话多,尤其是有矛盾纠纷的姐妹,与其说是回答问询,不如说是相互扎针吐槽,全都没好话。
我也算瞧出来了,这几位打小儿就掐,性格上就不对付,这再加上巨额遗产,更是狗咬狗一嘴毛。
姐妹,我原以为应该比姐弟、兄妹或兄弟更亲一些,现下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我有点明白啥叫“塑料姐妹花儿”了,都暗戳戳地比着呢。
这一家四姐妹,分成了两派,老大跟老三亲,老二跟老四亲。
这是怎么分的呢?原来就连家庭、血脉这么亲的事,都躲不开阶层。
大姐是家庭主妇,没工作,老三是个小科员,挣得也不多,这几年政策一动,连福利待遇都不剩啥了,自然就抱团取暖。
老二开公司,属于女强人,老四是骨科主任,还是副院长的候选人,她俩共同语言就特别多。
矛盾的总爆发就在老爷子住院期间,他即将去世的这几年是谁伺候的呢?是老大和老三伺候的,老二出钱,老四是老幺,就有点耍赖,看是去看的,嘴甜,伺候可谈不上,钱给得还不如老二多。
这是老大原话。
在整个伺候的过程当中,爹最疼老幺,把所有的好画名画都给了老幺。
这是老二说的,搁老大、老三嘴里,就满不是这么回事了,老大坚称是老幺强行拿走的,老三说是老爷子最后糊涂了,老幺连蒙带骗把画卷走的。
反正中心思想就是她们两姐妹不认,坚持认为老爷子的财产不可能全归老幺,她现在拿走了,但它们不属于老幺,她们应该得到一些经济上的补偿,因为她们家庭条件不好。
虽然各说各话,但是这一众人等全提到了冯爱丽拿走六幅画。
而且他们确定这六幅画已经被冯爱丽至少卖掉了一幅,要不她不可能给自己换辆特斯拉。
我们这问询工作做得特别费劲,因为这些姐妹、连襟、儿女,他们压根儿没人关心冯爱丽去了哪儿、遇上了什么事、人是死是活,他们关心的只有冯爱丽手里的六幅画。
跟他们问冯爱丽的社会关系,他们要扯到画上;跟他们问冯爱丽的性格特征,他们要扯到画上;跟他们问冯爱丽的经济情况,他们还要扯到画上。
问什么,最后都要跟我们说那六幅画。
弄得好像我们不是来调查冯爱丽失踪案的,倒像是来给他们找画的。
我说:“你们彻底说说这六幅画。
”他们又说不出一个所以然,就是一口咬定宋新华肯定知道这些画在哪儿。
这一点上,站在所有人对立面的老二也给予了肯定,说宋新华肯定清楚这些画的去向。
她是唯一不在意这笔遗产的人,也是一开始坚信宋新华跟冯爱丽失踪无关的人,可最后她也有点动摇了,跟我们说了夫妇俩的事。
这个别人不知道,就她知道,因为老幺跟她亲,无话不说。
据冯爱姿反映,冯爱丽跟宋新华经常起口角。
因为什么呢?孩子。
两人始终没有孩子。
宋新华特别想要一个孩子,但冯爱丽在跟他结婚之前流产过,卵巢功能出了问题,看过好久,都没能解决不孕的问题,他俩就发生了很多矛盾。
吵,三天两头、鸡毛蒜皮,一句话不对就吵。
但冯爱丽这个人要强,过得不顺心也不说,还愿意表现出恩爱夫妻的模样。
我问冯爱姿这个画在什么地方,宋新华知道不知道?冯爱姿说知道。
而且她说冯爱丽确实卖掉了其中一幅,剩下的她也想出手。
卖给谁了呢?一个收藏家。
这个收藏家还是宋新华给联系的。
冯爱姿一方面开始怀疑宋新华,另一方面也怀疑老大的儿子以及老三的丈夫。
这俩人比较相似,都算无业游民。
老大儿子去年失业了,他不去找工作,反而紧盯着姥爷的遗产,他坚称他母亲应该拿大部分,因为他母亲照顾姥爷最多,而且身体还不好。
老三丈夫是个混混儿,净干些不上台面的勾当,这回老丈人去世,留下价值连城的画,他眼热得不得了。
实际上老大跟老三关系虽然不错,但老大儿子跟老三丈夫一直在背地里较劲。
戏看完了,案子得办。
这会儿距离冯爱丽人车走失已经超过十二个钟头了,没有绑架勒索的迹象,以车找人也不见成效,李昱刚串并了盗抢、劫车的案件,也压根儿没有任何联系。
我们都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冯爱丽八成遭遇了不测。
而且从她人车走失就在自家楼下来看,下手的肯定是熟人。
由于赵大力他们队占着办公室在研究案情,我们钻进档案室开了个小会。
夏新亮带头,他说:“这儿清静,常年不来人。
”我还挺犹豫,说:“君姐不是跟这儿办公吗!”夏新亮回我:“她向来神出鬼没。
”我脑子转了一下儿,觉着这词儿跟她特别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那么一美女我愣是没一丁点印象,足可见其神秘。
我们初步确定了一下方向,从熟人这边入手,查!兵分三路,三个嫌疑人逐个击破。
李昱刚去调查老三冯爱冶的混混儿丈夫,夏新亮往下深摸老大冯爱丰的儿子,我的目标就是冯爱丽的丈夫宋新华,这个唯一知道画在哪儿,知晓它们价值连城,却绝口不提的主儿。
他倒也说了争遗产,但这遗产的核心是六幅画他怎么只字不提呢?这画怎么进的冯爱丽手里现在还真叫人怀疑了。
李昱刚这时候模仿起赵大力的神态语气:“丈夫,总归是丈夫!”
夏新亮的手机响了,他去一边接电话,李昱刚说:“那我上个厕所吧。
”
我说:“你们都抓紧,我这就走,到时候打电话约着碰。
”
刚猫腰从手扣箱里够出软中华,肩上压下有力的一掌,我回头一看,是750。
“嘿!你胡汉三杀回来也不请客啊!”
我拿了一支烟给他,虽然是铁兄弟,但我跟他有两年多没见过面儿了,我忙他也忙。
曾经在非官方竞选“我是警队一条狗”活动中,750以一票险胜我摘得桂冠。
在办案上比我还轴的主儿,非他莫属。
“怎么着,缉毒队真把你踢出来了?”
“你有空儿嚼我这点儿八卦,不如紧跟大盘走势,要不啥时候才能云游四方去啊。
”
原本朝我挤眉弄眼的750这时收起了嬉笑,绷着劲儿给了我肩头一拳:“有劲没劲啊,这么点儿事说不完了吧!”
我嘿嘿一乐,换来了他第二拳。
750姓何名杰,跟我基本同期进的刑警队,脑子很活络,业务能力超强,尤其这人有股子轴劲,只要是他认准了的,十头牛也拉不住。
他这股子轴劲儿,好也不好。
好在于他能往下挖,不见真相不停手;不好在于容易浪费队上资源,毕竟谁都有走眼的时候。
所以干了这么些年,跟我衰得差不离,到底也没给提拔上去。
750这个外号儿跟他这个“轴”也大有关系。
那些年牛市,恰逢何杰职场失意,他喊着“看破红尘心已死,佛语惊醒梦中人”的口号,一猛子就扎进了炒股大军。
得承认他确有心得,玩儿得也算如鱼得水,张嘴闭嘴便是——“等老子弄它一千个,立马辞职,谁爱伺候谁伺候,老子是伺候够了!”他还真快够上一千万的边儿了,为了这,房子也卖了,七百五十万豪掷。
没想到熊市来了。
何杰赔了个底儿朝天。
那会儿我们哥儿几个见天儿不露声色地拿眼睛盯着他,生怕他一个想不开从哪儿跳下去。
他很是消沉了一阵子,现在又撸胳膊挽袖子搞起了案子。
起先我们都觉得何杰这把也算挺过去了,不料屋漏偏逢连夜雨,先是老婆跟他离婚,紧跟着手上的案子又砸了,人生荡到谷底,亏他还能笑嘻嘻地说:“这都不叫事,知道啥叫触底反弹不?”这乐观叫我们叹服,换谁也不见得挺得住。
底是触了,弹倒没见弹起来,“老子迟早飞黄腾达再他妈不干刑警”仍旧是何杰的口头禅,人却依旧结结实实扎在刑警队里。
这就是梦想跟现实的距离。
说来也可笑,你老能看见一道光,却总照不进你眼前的黑暗里。
“臭来劲!你回来好,回来跟咱哥儿几个一起遭难呗,我瞅你还乐得出来不?”
“乐啊,你是大家伙儿的好榜样!至今我们都向你学习笑对生活。
”
“刘子承,你还真是欠练了,你别膨胀,仗着摔跤出身就拿豆包不当干粮是吧?”
“甭跟我瞎比画了,我这儿有个人车走失,忙完我请你喝酒。
”
“哟嗬,给鹏子擦屁股呢?”
“你行行好,多帮帮他。
”
“我就是帮他呢!”
“你那纯属摸鱼!走了走了,算我求你,杰哥,大发慈悲吧。
”
市里来了指导精神,目前队上大部分人都在办套路贷的大小案子,许鹏也给抽调过去了。
这类案子该不该办?该!社会影响太恶劣,成年人深受其害不说,未成年受害者紧随其后,为这跳楼的、吸碳的,媒体报道四五个后面就藏着四五百个。
也不该!太浪费资源。
钻空子的太多!我们抓再多,送检大部分就给驳回了,法律支持不到,法官也判不了。
完全是无用功,矛盾极了。
警察这碗饭是真的不好吃,我们就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儿搬,真要能垒起高楼大厦也行,可多数儿都是瞎放,这时再来一阵媒体风,倒了砸下来还是自己压自己。
许鹏这边忙得脚打后脑勺,人车走失是他强项,也给分我们队上来了。
按理说何杰应该给许鹏断后,可这小子干什么去了?许鹏那天跟我说的时候,手里攥着食堂那窝头都搓成渣渣了——这浑球儿,跟夏克明杠上了!
夏克明是何许人也?大企业家、慈善家,纳税大户。
他之所以跟我们产生交集,还是我办赵红霞案时许鹏接了起人车走失案,当时疑似被绑架的就是这位先生,报警的是他女儿。
后来销案是人回来了,属于短暂失联。
为此许鹏还挺懊丧的,竹篮打水一场空。
可何杰不知怎的一嘴咬住了这案子,别人忙得人仰马翻,他倒好,甩手大掌柜当了起来,一心琢磨这富商。
宋新华着实让人起疑。
我们昨天出警过来,照他所说是他眼瞧着妻子失踪的。
都这样儿了,能说的全得跟我们说啊,更何况冯爱丽手里的六幅画相当有价值,最可能跟她的失踪有关系,结果他只字未提。
这次再登门,我跟他单刀直入,干脆就从这六幅画下手。
一刀劈下去宋新华倒也接住了,他说冯爱丽从父亲那儿是继承了六幅画,这是老爷子自己决定的。
除了画,别的诸如房产之类冯爱丽什么也不打算要,他说:“不信你们可以去问、去调查,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
爱丽为什么保管这六幅画?还不是因为要留住她父亲的作品。
这画落到别人手里,都不用想,肯定就给变卖了。
你们肯定也见着爱丽的亲戚们了,除了老二,他们个个儿红了眼。
为什么啊?还不是为了钱!他们都想把画变现。
”
“你等一下儿,”我感觉这事越来越不对头,“你妻子最近刚刚购置了一辆特斯拉,对吧?”
“是啊。
怎么了?”
“以你们这个收入来看,全款支付……”
“我们办的贷款。
我也没想让她换这么贵的,主要是之前那辆丰田太旧了,修车都配不上件儿了,原本是想换个二十万左右的,可她偏就喜欢特斯拉,又赶上我俩去年年终奖发得都还可以,就依了她。
月供是高了点儿,但我们没要孩子,也没有住房压力,我心说就依她吧,她都快提副院长了,抬抬身份应该的。
”
“没孩子是好,没那么大压力不说,自己也自由。
”我进一步试探他。
“咳,不怕您见笑,想要。
但是爱丽身体原因要不了。
挺缺憾的,我其实喜欢孩子。
爱丽也喜欢。
大黄她跟儿子似的养。
”
他是个老实本分的男人,我看着宋新华想,而且人确实挺正的,无论是面貌还是谈吐,虽然冯爱丽的姐妹们出首举报他,但他现在自己把嫌疑洗清了。
我都有点不忍心拆穿真相:“这车是全款买的。
”
疑惑与诧异瞬间叫这个男人收紧了眉头:“您说什么?”
“因为是人车走失,我们要固定车辆,所以关于车辆的事情都摸得很清楚。
”
“这……这怎么可能……我还见过贷款合同呢。
”
“是你陪着去办的手续吗?”
宋新华忽而安静了。
沉默了几分钟,我开口问他:“画存在哪儿你清楚吗?”
人的世界观需要漫长的时间被建立起来,坍塌却往往只在一瞬间。
同床共枕的夫妻,有多少人敢保证自己知道枕边人的一切?现实是,可能你知道的还没有十分之一。
到冯爱丽委托保管六幅画的银行,宋新华眼前一黑,晴天霹雳——六幅画全部不翼而飞。
人真不能干坏事,就如同天上的太阳与月亮,真相这东西是藏不住的。
好言安抚了宋新华几句,我让银行找个业务员坐他身边儿,我说:“你也不用陪他说话,就坐他旁边儿就行。
”不承想宋新华却朝我过来了说他想回家静静。
我说:“那也行,咱们随时保持联系,想起任何事,或者有什么话想说,你就打我电话。
”一个一米八多的汉子消失在我视线中的背影像是缩小了一倍。
真是人手不够,刘明春要是在,我就让刘明春跟着他了。
随银行的工作人员到他们的监控室,监控录像显示冯爱丽于昨晚失踪前的四个小时来过银行,取走了五幅画。
她头一次来取走六幅画之后,再带回来的就是五幅。
而那个时间刚好就在她购车之前。
她全款买车的钱,肯定是来源于被她卖掉的那幅画。
我让他们把监控内容给我拷贝了一份,还用了人家一个U盘,挺不好意思的,但人家特别配合我们工作,说是应该的。
我也跟银行的工作人员接触了接触,他们都表示冯爱丽除了最初来办理托管有宋新华陪同,之后来去都是自己单独一人。
回到车上,我拿出我的小笔记本,涂涂写写试图整理一下案情。
虽然用李昱刚的话说都9012年了,我却还是习惯手写。
只有手写,我感觉我的脑子才能产生联动。
而且至少我是唯一那个不会提笔忘字的,别看文化不高,真没出过这种洋相。
不是我说,太过依赖于电脑不是好事,停个电就瘫痪。
诚然,计算机、互联网是良好的辅助工具,但不能被它操控。
现代人就是太被这些操控了,从活在朋友圈里的虚假生活,到隔着屏幕的情感互动,再到联机游戏里的团队辉煌,没有一样是真的,而人人却以为那就是真的,不可怕吗?
喝了口水,我开始梳理案件的前后逻辑。
某著名画家去世,小女儿冯爱丽拿走了他的六幅画。
其中一幅被她变卖买了车,然后她又取走了托管的另外五幅画,紧跟着,她失踪了,连人带车,还有她的狗。
在此期间,冯爱丽的丈夫宋新华始终被蒙在鼓里,首先冯爱丽欺骗他说自己保管这六幅画是为了保证父亲的作品不流失,然后她背着他卖掉了一幅画给自己换了辆豪车,还欺骗他说是贷款买的,又跟她二姐说画是宋新华联系收藏家卖的,现在更是人间蒸发。
再加上冯爱丽一直身陷跟姐妹们的遗产纠纷,等于宋新华像一块肥肉被留给了那群红了眼的狼……
难道这起人车走失,是冯爱丽自导自演的?
我仔细想了想冯爱丽的失踪现场,一只鞋,一个包,包里有钱包,钱不多,也没有证件。
而且至今交通队那边也没能掌握住车辆走向。
合上笔记本,我开车往冯爱丽购车的门店去了。
宋新华说他见过贷款合同,他确实不知道冯爱丽是全款买车,这是他的一面之词,但事实是不是这样呢?得核实。
另外,他们家的财政大权掌握在冯爱丽手里,这也是他说的,也需要调查清楚。
要想完全把宋新华择出来,这些都得落实清楚。
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所有人、事都值得怀疑。
他也有可能是共谋,冯爱丽人车走失是他报的,等于他是第一发现人。
六幅揪扯不清的画,四姐妹理不清的遗产纠纷,大量的财物会使人的性格发生变化,这不奇怪。
至于这六幅画犯不犯得上叫人抛家舍业,这还得问问业内人士,八成是有可能,不然也不会打成热窑儿似的。
这夫妻俩也有抛家舍业的资本——没孩子。
但我打心里觉得宋新华不像演戏。
回队上之前我上我姐家点了个卯,我儿子还算老实,坐书桌前跟着他姐写作业。
见我来了,喊一声爸就算打过招呼了。
我姐正做饭,问我吃吗,我说不了,我就来看看点点,说话就走。
我姐一把拉住了我:“你先别走,我想了想,你那套房还是别出租了。
”
“啊?”跟冰箱里翻出点点的可乐,我拧开一瓶咕咚咚往下灌。
凉。
舒服。
“英子带着妞妞有假期就回来,你还是得有个家。
”
“所以才短租的呀!她不回来,我跟点点住你这儿,那儿空着也是空着。
”
“老让别人住,你不别扭啊?你不别扭,人家英子还别扭呢。
”
“有啥可别扭的啊?房子可不就是人来人去嘛,我们去住也就是吃饭睡觉,这套家伙事又不给别人用。
咋的,英子跟你说啥了?”
“人就是啥都不说我才在意!”
“哎,你怎么这么杞人忧天啊?”
“你知好歹不?知好歹不!”
“哎哟喂!姐!”怎么还上手了。
别看她眼神儿不好,逮我那是一逮一个准儿。
“拧他拧他!”
看我遭难,我儿子拍巴掌。
是我亲生的吗?
“姐姐姐,别掐了,别掐了!这事我回来咱们再商量,我赶紧,赶紧着得往队上走!”
“你什么时候回来?啊?你自己说说你着家吗?鹰撒出去还知道回来呢,你撒出去连影儿都没!”
“去,回去写你作业去,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我伸脚踹上了点点的屁股。
“你能耐是吧!你能耐!”
“姐!”自打有了点点,我仿佛也不是我姐亲弟了,他们都一个阵线联盟的,“我真走了,真走了。
”
从家落荒而逃,开出去一段路我的胳膊还疼着,我姐还真有劲儿。
别看我被掐得不轻,可我心里喜滋滋的。
这几年我姐身体维持得特别好,虽然眼神儿不行了,但其他指标都特好。
我儿子,虽然没了妈,但他有姑!他跟他姑比跟我亲。
有一阵子我特别担心点点,他挺沉郁的,原因就在于我前妻,她再婚生了个女儿,自此之后就像没了这儿子。
她从来不来看点点,点点给她打电话,她十次里九次不接,接那么一次也不说啥话。
妈不要儿子,孩子接受不了。
点点也这个岁数了,他有爱恨,他恨他妈,也恨我。
要不是我姐是资深幼师,又贴心贴肺地疼他,我真不知道怎么处理。
男人没有女人细腻,更没女人聪明,幼子恋母是本性,这个缺位实难弥补,好在他有这么个姑。
老实说我现在跟点点相处有点儿小心翼翼的,我是他亲爹,他是我亲儿子,他出生时候就像一道光照亮了我,但他不是我的。
是的。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
他是独立的个体,有独立的思考、独立的情感,他越长大,你越无法掌控他。
我不是控制狂,更不是独裁者,我是愿意尊重他、以平行的视角看待他的,但我们沟通不似母子那般多,点点不是那么愿意向我敞开心扉。
而与此同时,我又能感觉到他也在顾及我,就像我凡事为他殚精竭虑,他小小年纪竟也在为我考虑。
就譬如英子,我看不透点点对英子的态度。
对比英子的女儿妞妞,妞妞现在称呼我为爸爸,小丫头是真接纳我、把我当作家人。
而点点对英子毫无冒犯、乖巧听话,但他流露的感情里总有着一种疏离感。
他在保持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我能感觉到在点点眼里英子是一个标签——“她是爸爸的女朋友”。
“我觉得点点很懂事。
”英子这样说。
这个懂事里,我感觉英子是察觉到了他的冷漠。
这孩子有点冷漠。
别说英子了,我这个当爹的体会更深。
就像是物极必反,既然情感不够坚实不能依靠,那么便要以逻辑合理性来看待世界。
他才多大呀,他原本不该经历这样的成长。
可投胎是个技术活儿,他偏巧就成了我和我前妻的儿子,继而经历了我们狗血似的婚姻,并因此太快地涉足了人性,涉足了世事。
我该怎么引导他,可以任由他这样野蛮生长吗,可以认同他的个性这样发展吗?
手机的振动声将我从乱如麻的思考中剥离,夏新亮打来的,问用不用帮我从食堂打饭。
我说打,我马上到。
他说:“那您下来档案室找我们吧,大姐大焖了绿豆汤,给你留一碗。
”我问他怎么又钻地底下去了,他没回我,因为我听见食堂大师傅喊他了。
每回钻进档案室我都能感觉到一股凉意,由于要保管档案、随案物证,它也不潮湿,就是单纯的凉。
整个地下二层全是干这个使的,陈年旧案堆积如山,破了的、没破的各有各待的地方。
管理室在尽头的把角处,浅灰色的门被节能灯照得透出一种特有的白。
还没进去我就听见他们几个说话了。
“对,就他那个脸吧,特别像鞋拔子,有那么一个勾儿。
就下巴,下巴往上翘。
每次跟他说话,我都忍不住想往上挂点儿啥。
”
这是李昱刚的声音。
紧跟着一阵大笑,一听就是文君。
我推门而入,就看见三人围圈而坐,屁股底下啥都有,有摞着杂志的,有垫着纸箱的,文君最神,跟有轻功似的。
“你这坐的啥啊?”我问。
“瑜伽砖。
”她答。
所谓“桌子”正经倒是把椅子。
一旁立着个暖水壶,还是老式水银胆那种。
这会儿文君拿起它,往透明的一次性杯子里倒了绿豆汤。
“你这可太暴露年龄了。
”
我接过绿豆汤,喝了一大口。
“那我总不能跟这儿支口锅吧。
”
“你们俩忒不像话了啊,有办公室不待,往人家这儿来添乱。
”
真不是我说他们,这是啥情况,李昱刚连笔记本那套家伙事都杵人桌子上了。
“就好像中午不是你领他们来我这儿开会似的,”文君抬眼皮斜我,“这谁字儿啊?”
角落里的白板无辜地注视着我。
走急了,忘擦了。
但是我真冤哪,是夏新亮给我们领来的!我把夹报纸的报夹子拿过来一个,往地上一扔,坐下了:“你怎么知道是我写的?”
“除非你手扣箱里的记事本不是你自己写的。
”
她什么时候看的啊?真是一个女特务。
夏新亮咳嗽了一声开始发言,完全没有给我洗白的意思:“师父,我下午把冯爱丰的儿子秦峰找来跟他磨了好几回,没问下来。
他不在场证明就是他妈他爸,但是我觉得可以排除掉他。
虽然他这个年纪正是冲动的时候,也有图财的动机,可从性格上来说,他作案的可能性不大。
这孩子挺轴的,认死理儿,但是他讲道理,他始终想在法律上解决问题。
找了律师,这我都确定过了。
”
夏新亮说着撂下了他手里的不锈钢小碗。
他讲究,使的是一套便当盒,整体是个盒儿,拆开是一个一个的碗、盆。
我们打饭就一饭盒,大师傅给打上米饭,然后这菜那菜往上一浇,齐活儿。
要是不带走在那儿吃,人家有不锈钢托盘。
我们鲜少在食堂吃饭,都是打了带走,坐那儿吃的都是搞行政工作的,我们不行,吃饭要算办案中间搂草打兔子,都是打了带走,一边吃一边说案子。
“他还说他三姨夫也不可能这么干,说他也就是咋呼咋呼行。
就像咱那天去,抄凳子他敢,到底也没扔。
”喝了口绿豆汤,他补充道。
那折叠杯子也是他便当盒的一部分。
就这么神奇。
“嗯,他还真没说错,”李昱刚拧开可乐喝了一大口,继而说道,“都这把年纪了,还给人当马仔收保护费呢。
他身上确实有好多不规矩的东西,但也没犯过大事。
有寻衅滋事的案底,被拘留过两回,还搞顺手牵羊,爱占小便宜。
有俩钱儿就往按摩房花,没钱也去,扎着。
这我都调查了。
不是干大事的料儿。
”
“嗯嗯。
”我听他俩说完,掀开了我的饭盒。
“这他妈谁给我打的红烧鸡块!”
“啊?”李昱刚蒙了,“你不吃鸡啊?”
“他吃啊,”夏新亮一愣,随后说,“咱一块麦当劳不是还点炸鸡呢。
”
李昱刚嘿嘿一乐:“那师父您吃我的吧,我吃您的。
”
这个小鬼头,他递给我那饭盒里除了米饭就剩点儿圆白菜了。
“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