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蛭(1/3)
跟许鹏面对面,我不知道说什么,他好像也不知道。
当下的气氛既不是尴尬,也非无奈,说疲惫大约更贴切一些。
许鹏很疲惫,我也是。
无论是我还是他,可能都万万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
见面之前我本来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尤其想兜头给他一巴掌,告诉他:“你只是庄家必赢模式的玩偶。
”越是“懂”,输得越惨。
越是计算,越是输得血本无归。
你以智商在博弈,庄家呢?在跟你玩儿数学。
智商是你自己的,数学是全人类的。
就像阿尔法狗下围棋,谁都不是它对手,那必须的啊,因为阿尔法狗后面坐着历史上所有的围棋高手,他们的技艺、他们的经验、他们的突围统统被大数据进行着计算!你觉得你是跟一个人工智能下棋,实际上你是在跟一队围棋大师下棋。
你再能计算,你能计算得过电脑?它就是被设计用来搞计算的!你不输,谁输?
可真面对面了,我又什么都不想说了。
道理谁不懂?要是懂道理就能办好事,那我们刑警队也关门歇业吧,用不着我们了。
糟心。
真就是糟心。
许鹏因为赌博这事被高博“请”走,那真是声名远扬、尽人皆知,从我们这些平头兄弟到系统内高层,人人瞠目结舌。
就像平静的海面之下永远藏着暗流涌动。
事发之前风平浪静,事发之后那万丈波澜,啪一下砸下来,就是惊涛骇浪。
我几次想找师父,没敢,这嘴就没敢张开,这种关系活动不得。
说来都搞笑,专职整治黑贷款的警察,自己身陷借贷危机,这影响要多坏有多坏,摆明了撞枪口。
跟他一块被突突成筛子的,那就是戴天了,真是肉眼可见地往出冒白头发。
今天早上他叫我去办公室,让我跟许鹏交接案件,说话都气若游丝。
我都不记得距离上次我拍肩安慰他有多少年了,少说得把时钟拨回到他刚入职后不久吧。
同那时一样,他倔强得红了眼。
“我太难了,师兄,”他说,“我这脸叫人打得生疼。
”我除了点头,也说不出别的。
“卷宗你随时都能查阅。
我就长话短说吧,”还是许鹏先开了口,“刘俊与龙美玲的案件我遇到了瓶颈。
没有新的线索上来,我没能顺利查下去。
但是在调查龙美玲背景的过程中,我发现一个很奇怪的事,这个龙美玲像水蛭一样。
”
“水蛭?”
“对,吸血的水蛭。
她之所以能走到今天这个女富豪的地位,很多人为她出钱出力,且,这些人里头,有两个都失踪了。
”
我摸了摸脖颈,春天里,身体打了个寒战。
“你顺着这个方向查查吧,你们组现在专办旧案,看能不能找出什么线索来。
本来我也是打算去向你借力呢。
”他的笑里透出一股惨淡之色。
“行。
”
潦草的几句工作交接之后,我们又相对无言了。
我率先打破了沉默:“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案件交接正如许鹏所说,卷宗里什么都有,侦查方向也是随办案人走,大家思维各不相同,别人的意见说到底也是仅供参考,这场交接也就是走个过场,我当初交接给他也是这样,查到什么、什么意见,简单一说就可以。
这样的交接每个刑警都有过无数回,我师父也好,光明队长也好,都是一个处事方式—“甭管是不是我徒弟,是不是我器重的手下,搞起案子来,也不管你有没有委屈,一边靠,你立过什么样的功劳跟我这儿没用,你办不下案子来,这案子就换人。
对事不对人。
”但我跟许鹏的交接,这可能就是最后一回了,听口风,大概率许鹏会被开除。
“休息呗。
这些年也没少吃苦受累,天天高压锅里蹲,也是时候该休息休息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
我啧了一声:“你说这叫什么事啊。
”
我想起我们这伙人刚入职的时候,个个吊儿郎当,是经历了怎样的千锤百炼才不愧对这身蓝衣。
说着无惧战死沙场、轻伤不下火线,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面对过人性的黑暗、黑洞洞的枪口。
如果最后要这样倒下,该是多么不甘心?
许鹏托腮望向窗外,他那张坚毅的脸被阳光分割成阴阳两界。
“不能再赌了,你个老小子一定答应我。
”
“嗯。
他的声音像黑洞,我真怕他最后会被这黑洞吞噬掉。
这就是走投无路,失业、负债,尤其还极不光彩,它就是个天坑,是个黑洞。
高压锅,这个比喻我笑不出来。
我们的工作确实高压,前头是破碎尸块、穷凶极恶的暴徒;后头是破案速度、破案率的考核。
前后夹击,人的压力一大,又没有有效的排解措施,压在心里久了,不是抑郁就是发泄。
这个发泄今天可能是赌球,明天也可能是吸毒。
我们提心吊胆前行,生怕行差踏错,却殊不知哪天就一失足跌进了深渊里。
这样的工作,绝不是我们想要的,可是社会总需要有人去做。
“大刘儿。
”“嗯?”
“我真觉得挺累的。
平时忙忙碌碌没白天没黑夜还不觉得,可这冷不丁一下儿不让干了,每个毛孔都在呐喊着累。
”
“懂。
我被停职那段日子,也是这感觉。
然后我就开快车去了,逮谁跟谁聊天儿,听了一肚子的故事,发现人生就是这样,一口苦一口甜,谁的人生都是。
在我这儿天大的事,在别人那儿也许就是个插曲。
同样,别人的天塌了,我的这方天还挂着云彩。
感同身受是不存在的,心灵相通也只存在于相同的际遇中。
”
许鹏的嘴角扯出一个惨淡的笑,我的嘴角亦然。
擤着鼻涕回到档案室,我又用完了一包纸巾。
也是奇怪,这回感冒反反复复纠缠了半个多月,好三天坏三天。
“病毒回来了?”文君跟我打招呼。
“赶紧,消灭我。
”
“师父,您还是先把药吃了吧,就您这样有一顿没一顿,抵抗力又弱鸡,迟早得躺下大病一场。
”夏新亮说着,把感冒药和水杯递给了我。
我仰脖咕咚咚灌下去,看着他说:“你这两天抽空找找心理医生,要靠谱的那种。
”“您不是应该挂呼吸科吗?”
“我这不是事儿,是鹏子状态不好,你给我当事儿办啊,钱我给。
”“案子交接得惆怅了。
”王勤蔫不出溜地说。
“还真挺惆怅,有点死局那个意思。
昱刚,你把刘俊那案子的卷宗调出来。
都看过了吧?咱们讨论讨论。
”
“我把夏新亮整理的投影出来吧。
”李昱刚说着,白板上投映出了树状结构图。
我看着白板,快速对号入座。
现在已知的情况是刘俊与龙美玲相识,是在他为自己公司进行融资的过程中,由龙美玲牵线,刘俊拿到了融资,自此之后两人走动频繁,关系暧昧。
而对刘俊的项目进行了投资的公司实际上有龙美玲参股,这就可以理解为是龙美玲全程帮助了刘俊。
想到这儿,我眼前浮现出了刘俊那张脸。
这人还真是惯会吃软饭的,倒也有那个资本,长得挺精神。
前有赵红霞,后有龙美玲,之间还有他在美利坚找那黑人媳妇。
这男的这辈子都在靠女人翻身。
要不得上昆仑找人玩儿SM呢,毕竟软饭也不总那么好吃。
至于龙美玲的发家史,她那个“我不嫁豪门,我就是豪门”的奋斗历程也是一位奇女子的传奇。
龙美玲出身于高级知识分子家庭,自己是一个工商管理硕土,非常有才华。
白手起家,最后做了业内很大的一家医疗器械公司,同时还在搞风投。
她搞医疗器械很早,1996年就开始了,当时给她注资的人有一个叫杨罡,是在中关村搞电脑配件的生意,那时候电脑很火爆,且那时候搞这个的很多都搞走私,很有钱。
就这么着,龙美玲就做起来了。
但是后来这个杨罡失踪了,妻子报警说失踪了,行踪不明。
也投入警力查来着,但没查出什么所以然,最后分析说是挣着大钱带着小三儿跑了,反正销案了。
人没了,股份还在,他持有龙美玲公司百分之二十七的股份,那龙美玲当时出了一百万给了杨罡的媳妇儿,把股份买下来了,因为公司还要继续经营。
拿回股份龙美玲继续干,过了一年多,她又有了新的合伙人,这个人叫米晓峰,注资了五百万。
这个米晓峰家里有点背景,当时从事房地产行业,很有钱,于是龙美玲的公司一下壮大了起来。
但是米晓峰后来也失踪了,不明不白,人没了,警方也立案调查过,还是没查出所以然,这人的失踪很突然,头天还跟生意伙伴去拿地呢,突然人就没了。
米晓峰失踪之后,他的地产公司被后来的天耀集团收购了,天耀集团前身是天耀贸易公司,公司的法人是夏克明,就是现如今炙手可热的企业家夏克明。
天耀收购了米晓峰的公司,自然而然也成了龙美玲的新合伙人,自此之后龙美玲便走上了飞黄腾达之路。
至于龙美玲跟先后这三位投资人的关系,年代久远,许鹏没什么特别发现。
“这个龙美玲颇有点那个蛇蝎美人的意思。
”我喃喃道。
“结果自己也被蝎子蜇了,”夏新亮拿起水杯,“多喝水。
”
“人肯定是没了,”我乖乖往下灌,“人车走失,至今没有音信,跟她一起失踪的刘俊还叫人碎尸了。
”
“现在的问题是他俩遭遇了什么,是突发状况,还是卷入了什么事件里?”
“应该是偶发吧?许队也查过了,这俩人失踪前各自没有什么纠纷,刘俊在他的又一个事业上升期,龙美玲也是生意平顺。
在私生活方面,俩人也都没什么问题。
交际方面也筛查过,没什么疑点上升。
”
还真是个死局,许鹏查不下去很正常,换我上马,我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要往哪儿查。
人车走失专业户都没找见的车、找见的人,我上哪儿去找?
“咱……要不要上天耀找夏克明了解了解情况?毕竟他是最后一个跟龙美玲做买卖且还健在的。
”李昱刚问。
我摆了摆手,一通咳嗽之后说:“还是先别了。
一是夏克明的身份特殊;二来他跟龙美玲也算不上有啥接触,是米晓峰注资了龙美玲的公司,夏克明收购了他的地产公司才间接成了龙美玲的投资人,俩人不见得有深的接触,充其量也就是看好这么能干一女的,跟着挣钱罢了。
咱们不如去见见早先失踪的这两位的家属,他们都跟龙美玲做生意,先后又都失踪了,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您是说早先有事,现在报复?”李昱刚的眉毛拧成了八字。
“报不报复姑且不谈,也不见得有什么联系。
但咱得梳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