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1/3)
记不清是怎么从司徒家出来。
夏季的空气闷热黏腻,即使入了夜也没有好转,从空调房一走出去就觉得是炼狱。
司徒静没有再跟她确认一遍她的意愿,仿佛笃定了她会怎么选。
她也没送她,是佣人送少薇下楼的,怕她这样神思恍惚,在楼梯上摔个跟头可怎么是好的。
“张姨,我脸看着还好?”少薇半转过脸,微微撩开些头发。
张姨心里一紧:“还好,没要紧。
”
她庆幸于那位少爷来时在这巴掌之后,否则场面如何她真不敢想。
替女主顾开脱:“太太她从不这样,也是一是气急了。
”
少薇牵了牵唇角:“她说我妈妈看到我这样会失望,我就当她是代我妈打的了。
”
其实她现在这半边脸都还是麻的,做点细微的表情就火辣辣的疼。
张姨叫了家里的司机送她下山。
从当年在墙角听到司徒薇问他哥什么是鸭,到后来撞见她从陈宁霄房间里出来,再到如今,张姨心里钦佩自己,竟一连做了这么多正确的选择。
无他,只是少嚼舌根而已。
司机问少薇去哪儿,少薇跟陈宁霄约了饭,报了餐厅地址。
路上遇到堵车,到了时比预计的晚了几分钟。
少薇没先去入座,而是到洗手间端详自己,接了点凉水贴脸降了会温。
陈宁霄已在餐桌边等她,神色如常,吩咐侍应生可以上菜。
“路上堵了会。
”少薇将长发往两侧肩前搭着,盖住大半张脸。
“跟我妈聊了什么?”陈宁霄十指搭着。
其实他没他以为的伪装得那样天衣无缝,比如这样十指交搭的姿势,只会出现在他的投资会议和谈判桌上,释放着他作为上位者的姿态。
这种姿势从不出现在他的私生活场域,尤其是面对少薇。
但少薇心思显然也没收回来,没有发现他的反常。
“没聊什么,就说她想我了,问我工作怎么样。
”
陈宁霄压下眼睫,不动声色:“没问我们之间的事?”
“没,上次应该是我看错了。
”
吃到中途,少薇问:“你接下来几天什么安排?”
陈宁霄说了些项目会和应酬,末了,状似漫不经心道:“我大伯母六十大寿,正式宴前有顿庆生酒会。
”
酒会。
关键词让少薇动作停顿,继而她佯装第一次听说一般,问:“你还得飞去北京一趟?”
“在颐庆办,她喜欢颐庆,家里人也都在这边。
”
少薇抿着箸尖,没应声。
又走神了,看到小时候巷口的夕阳光,骑自行车玩闹的小孩。
她穿了件妈妈新裁的白色西装马甲出来,被大人小孩围观。
徐雯琦在上面摸了又摸,目露艳羡。
对了,都不知道徐雯琦现在在干什么?
“你想去吗?”
陈宁霄的声音浮在这夕阳光中,不真切。
少薇眼珠转了转:“什么?”
“你刚刚问我好不好玩,能不能带你去。
”陈宁霄观察着她的神色,指尖在玻璃杯壁上抵得很紧。
“是吗?”
陈宁霄低声哼笑,像是拿她没办法:“自己说的话转眼就忘了?”
少薇没有慌张,心里“哦”了一声,想,原来我问出口了。
纵使有另一道声音拼命呐喊阻止着什么,她却听不到。
她只是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一事实。
“想去的话,我就带你进去。
她认识不少艺术家,都是协会里的,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奥叔?他也会去。
”陈宁霄仍旧漫不经心神色。
他大伯母出身高门又身份特殊,自然不可能出面做这种铺张浪费的事,但她不办,多的是人巧立名目为她办,她虽心里门儿清,但到底是虚荣动物,现现身见见老友也是无妨的,至于别人想借她名头走动走动,这她管不着,谁让马克思也说,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她又不能当个高官太太就深居简出了。
“会不会不方便?”少薇如梦呓。
陈宁霄深深地看着她:“没关系,我带你去,没人会拦,也没人会问。
”
从这一刻起,她就感觉自己在梦里了。
说话,做事,走路,都像梦游,都像隔着毛玻璃看另一个人、另一个世界。
她的灵魂飘出来了,想逃,又只能看着自己的肉身囿于这身不由己中。
偶尔灵魂回到躯体中时,会吃惊于自己这样行尸走肉,而陈宁霄也居然一点没看出来,没过问。
他带她回公寓。
洗完澡出来,头发绑在头顶,没留意到陈宁霄脸色剧烈的一变,瞳孔也收紧。
她半边脸肿了,不明显,是路人注意不到但足以让枕边人发现的程度,自己没照镜子,故而不知。
陈宁霄压她的脸到怀里,臂膀很用力,又似乎怕压坏她。
少薇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样。
她也听到了他的吞咽声,知道他喉结滚着,气息又长又沉。
以为他是抱着自己起反应了,便问:“做吗?”
这一句很置身事外。
陈宁霄拥她的力度更失控,沙哑着说:“不做。
”
侧脸线条如石刻。
睡这么素的觉,少薇都有点不习惯。
她的双腿双手都被陈宁霄熨帖而紧密地收在怀里,一双手尤其扣得紧。
关
了灯,闭眼,不知过了多久,她孤单无依地求助:“陈宁霄,我睡不着。
”
“怎么?”
少薇从他的臂弯里往下缩:“我想蒙着被子睡。
”
她像是打请求,声音弱弱的,仿佛这样有错。
陈宁霄掐紧了手,扯过被子盖过两人头顶,落下沉稳一字:“好。
”
被子隔绝了所有的光线,身体如沉在黑漆漆的太空宇宙,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响在耳畔。
空气很快就变得滞闷、湿热,又是夏天,虽室温被空调控在二十三四度,但被子底下的皮肤却开始黏腻,头脑也因此变得晕沉。
少薇觉得自己黏在了陈宁霄的躯体上。
两张在制作中的标本,因为湿度过高而制作失败了,没有成为两片干爽的、独立的叶片,而成为黏在一起、无法撕开的。
少薇抿唇闷了一会儿,说:“要不你出去吧,你会呼吸不了。
”
她倒是在经年的训练中已习惯。
陈宁霄反而去吮她的唇,很热很软,大手盖上她的眼睛:“别操心我。
”
少薇眼睛眨了数下,毛茸茸长睫毛扫得他掌心痒,过了会儿她才慢吞吞地说:“陈宁霄,我想妈妈了。
”
陈宁霄绷紧了全身的神经,才让自己做到散漫自若,“很少听你提她。
”
“九岁十岁时就走了。
”
“爸爸呢?”
“一起的。
”
“爸爸提得更少。
”
“爸爸喜欢写字,硬笔,软笔,就记得小时候他总是一个人坐在桌边练书法。
一到春节,邻居就来找他写春联和‘福’字。
他很少过问家里的事,我怕他,他很少抱我。
”
“妈妈不一样?”
“妈妈喜欢我。
会给我做衣服,裙子,给我梳《还珠格格》里的头发,用碎布片给我裁头花。
我小时候不觉得家里苦,”少薇恍惚地微笑:“可能是那时候大家穷得都一样。
不像现在,一上网就有数了。
”
“他们走,是为了挣钱?”
“嗯。
”
“这很奇怪,因为颐庆才是劳动力流入的城市,照理说不该往外寻找商机。
”
“最早是跟着一些朋友倒卖什么,我不知道,把颐庆有的水果特产,倒卖到北方?最远的地方,他们去过黑龙江。
后来的事,我就更不知道了。
”少薇说,“会有信和汇款。
十一二岁以后渐渐少了,而且用的别人的名字。
邻居说,也许爸爸死了,妈妈跟人跑了,或者妈妈死了,爸爸有了新家。
总之,他们一定不在一块儿了。
”
陈宁霄挪了下手,才发现随着这些梦呓般喃喃的讲述,少薇的额头鬓角已全都是汗。
她浑身都湿透了,黏透了,一场密不透风的汗雨。
他克制住呼吸,一点一点往下询问:“所以,你才只执着找你妈妈的下落。
”
“嗯。
”
“恨她吗?”
“不是恨,只是迷惑。
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
与其说她是在执意寻找一个成年人的下落,不如说是在寻找一个答案。
“天底下遗弃小孩的父母不在少数。
”
“我知道。
”少薇呼吸稍急,字句也黏连起来:“我就是想知道为什么。
死了还是活着,还是忘记我了?到底为什么?心里有个洞,陈宁霄。
而且要是,万一,她在等我找她呢?万一她被人拐到山里去了,她是靠想着我一定会去找她,才一天天捱下来的。
”
她的双眼想流泪,但只痛苦到紧闭。
“一想到还有这种可能,我就……我就……”
她牙关紧咬,呼吸浊重,陈宁霄脸色一变,当机立断掀开被子,让凉爽的空气笼住她,扫清她,接着命令:“把嘴张开,别咬。
”
少薇随着他的命令下意识地做,下一瞬,嘴里抵入了一个指节——陈宁霄将他弯起的指节塞进她上下牙齿之间,继而沉稳低声地说:“深呼吸,慢一点,再慢一点……做得很好。
”
少薇还是想咬紧牙关,但陈宁霄的指节控住了她,令她不得不打开鼻腔通道。
徐徐的,她过高的心率、满身的燥热都在着深呼吸中被抚平。
黑暗中,似乎有一声很轻的闷哼被她遗落。
嘴里有铁锈味,在弥漫开来前,陈宁霄抽出了手,用另一手拢住她脑袋,环进臂弯里,叹息着再度鼓励了一句:“做得很好。
”
少薇紧绷的躯体缓缓舒展开。
小时候,她是被遗弃的小孩。
长大后,她可以不再把自己当被遗弃的小孩,心境却又落入了宛如失孤的大人。
没办法不作假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