缬罗 十五(2/3)
们的形貌。
那样非人间的美,数千年前那些在风涛间挣扎求生的西陆先民初次见识之时,除&ldquo龙尾神&rdquo三字以外,怕是再也无以名之了。
&ldquo那是什么?&rdquo缇兰蹙眉谛听水声。
那看似半神半人的异类,此刻与他们不过二十步距离。
汤乾自心里思量着鱼筋弩射程既远,力道又十分沉重,贸然发难绝无胜算。
即便他缠住了眼前鲛人,缇兰目盲,独自逃生亦极为危险,一时间竟束手无策,只得揽着她又退了几步。
一匹岩羚马似是饮饱了,优游地漫步噬草,渐渐靠近了他们身边,浑然不知凶险的模样。
见汤乾自一意退避,那鲛人男子也不再向前,朝着身侧抬起手中弩机,只听得锐声破空,另一匹仍在湖畔饮水的岩羚马痛嘶一声,倒地毙命,想来箭镞是淬了毒的。
他又将生着青蓝蹼膜的手指向自己跟前一划,神色漠然,仿佛是划地为界,不可侵犯的意思,而后蛟尾扭转,旋身向湖里去了。
不一会儿,又是镜湖宁寂,山林泼墨,若不是那匹马尸还倒在水中,汤乾自几乎要以为是幻梦了。
对岸的火光渐次熄了,可是四处星星点点,又有火光相继亮起,或许是远处有鲛人相互传递消息。
嗤地一声,身后引燃柴草似的声音令他心头又是一寒。
缇兰也自先惊呆了,转眼间又明白过来,欣喜若狂挣脱了他的手臂,循声跑了过去。
一朵明丽的火焰之花当风摇曳,一瓣一蕊栩栩分明,照亮了旁边枯槁如铁的枝干。
那树木没有叶子,枝条峻直,每一道都指向天空,其间零落地缀有拳头大的莹白花苞,被火光映出寒芒闪烁,细细看去竟是蒙着一层绝薄的冰壳。
缇兰低低惊叹一声,向那火焰的融融温暖伸出手去,却一下子被燎着了,抽了口凉气,缩回手指来轻轻吹着。
&ldquo缇兰!&rdquo汤乾自捉住她的手,不让她再靠近。
&ldquo震初,它是什么样子?&rdquo缇兰也不生气,微笑着朝他回过头来,脸上光彩照人。
他刚要答话,她却又踮起脚来,孩子气地两手堵住他的嘴,笑道:&ldquo不,还是别告诉我。
&rdquo
恰在此时,那朵火焰之花燃烧得愈发剧烈,灿烂至不可直视的程度,一阵山风急掠而过,却&ldquo扑&rdquo地熄灭了,飞散白烟里露出原本模样,是硕大淡青花朵,重瓣拢成碗盏形状,又抽出蛾须一般细滑的花药。
汤乾自瞥见缇兰鬓边足金打造的妆花,一瞬间醒悟过来&mdash&mdash那就是缬罗,烘干浸酒饮之,一朵可得一梦的奇异花朵。
得不到的仍是得不到,留不住的亦无从挽留,这花朵予人短暂的三个时辰,好让人在梦里重温那些电光石火的幸福,以及今生再难得见的面容。
然而,愿意为此付出昂贵代价的人却那样多。
这毒药般令人成瘾的花朵,与醇酒一起,每日每夜,不知填补着多少人胸臆中深不见底的空洞。
&ldquo震初,你说过会带我走。
&rdquo缇兰抬起幽深的盲眼,像是在看着他,又像是目光穿透了他。
夜风里送来远处火焰噼啪跳荡的声音。
&ldquo说过的,总有一天我会带你走。
&rdquo他安抚地握着她的肩。
她笑意更深,语调却黯然。
&ldquo那是我逼迫你的,或许你并不情愿。
&rdquo
&ldquo何苦这样说。
&rdquo他叹道。
她还是笑。
&ldquo想不到有一天,你与我之间会变成这样。
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八成是想着这孩子怎么这样讨嫌,恨不得当包袱甩开了吧。
&rdquo
汤乾自一时语塞,记忆的河却已决了口,自遥远的年岁里奔流咆哮而来了。
他们当年都还那样小,他年纪最大,十六岁,已负担着季昶与五千兵士的生死,除了手中的佩刀,再没有可以倚靠的东西了。
猩红的夜空里落着雨,火光冲天,连雨点也都是猩红的。
新鲜的血肉溅在他脸上,渐渐迷了眼,但他无路可退。
身后就是十一岁的季昶与六岁的缇兰,两个孩子颤抖着缩在一处。
人都说他当年救了缇兰,可是他自己明白,留下她性命的并不是他,只是他那一点不争气的怜悯之心。
从来没有舍己护人的襟怀,那个血流成河的夜里,到处都是杀戮与阴谋,为了保全他自己与季昶,纵有一百个缇兰,他也会不假思索地扬刀斩下。
乱世的狂暴涡流中,他们不过是随波逐流的蝼蚁,弱小得连自身也无法保全,只能抱结成团。
他与季昶,不过是被命运的绊索纠缠着难分难解,说是尽忠职守,心里却时刻通明雪亮&mdash&mdash若非如此,便不能存活。
&ldquo是不是,震初?那会儿是嫌我累赘的吧。
&rdquo缇兰朝他仰着脸,顽皮笑道。
他惊醒过来,斩截地说:&ldquo不是的。
&rdquo
缇兰却像是被这答案惊吓了,面上笑影渐渐褪去,显出一种凄凉的惊诧神情来。
他刚要伸手去牵她,她却一转身走开了。
那朵熄灭的缬罗旁,有枚花苞微微鼓胀,凝冻在外的薄冰上细纹蛇行,喀嚓作响,竟带着漆黑的枝条颤动起来。
僵持了片刻,洁白花苞顶端遽然裂开一线,火舌自内吐了出来,接着冰屑猛地碎裂四迸,所有收束着的花瓣粲然绽开,熊熊燃烧,放出炽烈的光与热。
缇兰探手过去,摸着了花梗,不顾灼痛将那朵花折在手中,道:&ldquo震初,你知道,眼睛看不见的人,是顶讨厌被人骗的。
&rdquo
他自己觉得周身一下子冷了下去。
&ldquo我知道你那时候也才十六岁,也怕死,不知道我是谁家的孩子,不愿被连累,还怕我泄露了你们的行踪。
&rdquo她怀里笼着那一朵火焰,却还是背对着他,不肯转回来。
是何等神情,他看不见。
汤乾自开口,只说得一个&ldquo我&rdquo字,见她静静摇头,就再也说不下去。
&ldquo我从逢南回到王都的时候年纪还小,你不敢告诉我,自有你的道理。
我那会儿骄横跋扈,你们的苦衷自然全不明白,一怒之下难免要为难你们。
后来我们渐渐&hellip&hellip要好起来,那样久远的事情,也不必去掀腾了吧?一切原由,我都替你想过了,震初。
道理我都明白,可还是一样不甘心。
&rdquo她声音里含着酸楚泪意,却觉得身后那个人的胸膛里亦传来了压抑的震颤。
她骤然转回来,两手抚上他冰冷干燥的面颊,在眼角旁触着了一滴连他自己亦未曾发觉的泪。
只一滴,在她指尖上颤巍巍转动。
这时汤乾自才发觉,缬罗的花芯里原来满盛着清澄的夜露,缇兰将那沾着泪的指尖刚一浸下去,露水便成了熔化的银,白光愈盛,从火焰中穿透出来,火焰反倒慢慢暗弱下去,终于是熄灭了,只剩下琉璃盏似的花朵,盈盈托着一泓冷碧的水。
缇兰猛然扬头,如同要一饮而尽的姿态,却是将一盏夜露往自己额心急急浇了下去,水花四迸,宛如雪雾飞扬,几乎要模糊了她的面貌。
纵然隔着数步,汤乾自亦能感到那砭人肌骨的寒气。
缇兰却毫无畏缩,任那夜露泼洒如泉,淌过她大睁着的双眼,在睫上与发间凝出细小澄蓝冰珠,转瞬又匆匆化去。
汤乾自隐约知道这是一场惊人的变故,却又存着侥幸,不敢置信。
他甚至不敢上前去触碰她,那孤决的少女身姿,仿佛水中倒影,一触即溃。
她昂首伫立许久,蝶翼般眼睫上承着水珠,眨了数眨。
仍是如石的凝固姿态,只是站着,大睁的眼迎向天穹,汤乾自只看得见她无声轻笑,神色极尽欢欣,泪水却又无遮无拦淌了满脸。
缇兰垂下头来环顾四面,眼神流连而贪婪,仿佛是要用目光将眼前湖影林木、飘摇光焰都攫了去。
最终,她的目光转了回来,实实在在是注视着他了,一瞬不瞬。
相识十年,她在黑暗中听着他清澄少年声调日渐沉实,转为温厚的男子嗓音,像是由铁的牢笼里伸出手去,捧住的一掬阳光。
他的面貌模样,她无数次猜想过,亦无数次以指尖读过。
他肩脊清削,不似武将,必定像个戎装的文臣,眉目间自然敛藏英气,如同剑刃上隐含的锋锐,单在那出鞘的瞬间,才见一线慑人寒芒划过。
这一刻光景,她曾反覆揣测描画,如一枚蚌吞下沙砾,琢磨成珠,苦痛中有深埋的期望与甘甜。
设想过万种情境,惟独不当如此。
常在身侧,却素未谋面的恋人,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