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兰(2/3)
回来,阳光在西方的山顶只剩点点余晖。
“你看到了什么?”她弟弟玖健问。
“我看到鬼影森林,”她用渴望的语调说,“目力所及,处处是高耸的山峰,覆盖着从未被刀斧砍伐的树木;我看到阳光在湖面闪烁,云层从西方飘来;我看到堆堆陈旧的积雪,矛一般长的冰锥;我甚至看到一只老鹰在长天盘旋,它也看到了我。
我还朝它挥手呢。
”
“有没看到下去的路?”玖健问。
她摇摇头:“没有。
完全是一面峭壁,冰壁如此光滑……若有一根好绳子和一把锋利的斧头,我也许能下去,但……”
“……我们不行。
”玖健替她说完。
“对,”他姐姐赞同,“你肯定这里是梦见的地方?也许我们来到了错误的城堡呢。
”
“不。
就是这个城堡。
这里有道门。
”
的确有道门,布兰心想,但它被石头和冰给堵住了。
太阳落坡,塔楼的影子渐渐拉长,风也越来越强,将堆堆枯叶“哗哗”地吹过庭院。
逐渐凝聚的黑暗让布兰想起老奶妈的另一个故事,“夜王”的故事。
他是守夜人军团第十三任总司令,她谈到,一位从无恐惧的战士。
“这是他的缺陷,”她接着补充,“所有人都该明白恐惧的感受。
”一个女人导致他的堕落,一个女人从长城之巅望下来,肌肤仿佛月亮般苍白,眼睛犹如蓝色的星。
他毫无畏缩地追求她,占有她,并爱上了她,尽管她像玄冰一样寒冷。
他将种子撒进她体内的同时,也将灵魂交给了她。
于是他把她带回长夜堡,立为王后,而自己是国王,并用诡异的魔法誓言让弟兄们服从意旨。
“夜王”和他的尸鬼王后统治了十三年,直到最终,临冬城的史塔克家和野人王乔曼联合起来解开守夜人的束缚。
在他死后,人们发现他曾向异鬼奉献祭品,于是所有“夜王”的记录全被销毁,他的名字成为禁忌。
“有人说他是波顿家的人,”老奶妈每每如此总结,“有人说他是斯卡格斯岛的马格拿,还有人说他来自安柏家、菲林特家或诺瑞家,更有人要你相信,他出自伍德福特家——他们在铁民之前统治熊岛。
其实根本不是,他是个史塔克,而将他击败的则是他的兄弟。
”说到此处,她总捏住布兰的鼻子,他至今不能忘怀。
“他是临冬城的史塔克,也许就叫布兰登,谁说得准呢?也许他就在这个房间,这张床上睡过。
”
不,布兰心想,但他的确曾在这座城堡,在我们今晚睡觉的地方活动。
他一点也不喜欢这念头。
按照老奶妈的说法,“夜王”在白天只是个普通人,但统治着黑夜。
而现下天正在变黑。
黎德姐弟决定睡在厨房,那是一幢八角形的石头房子,拱顶虽已残破,但看起来比其他建筑物能提供更好的遮蔽。
屋子中央一口大井边,有棵弯弯曲曲的鱼梁木从石地板上冒出来,斜伸向屋顶上的洞,白骨般的树枝指向阳光的方向。
这是一棵怪异的树,比布兰见过的其他鱼梁木都细瘦,而且没有脸,却让他感觉远古诸神与自己同在。
然而那是厨房唯一令他喜欢的地方。
屋顶大部分没塌,若下雨的话,可以遮蔽他们,但他认定在这里绝不可能暖和,随时都能感觉到寒气从石板地里渗上来。
布兰也不喜欢处处的阴影,不喜欢那些巨大的砖炉像张开的嘴一样包围着他们,不喜欢生锈的肉钩,不喜欢沿墙排列、满是疤痕污渍的屠宰台。
他知道,“鼠厨师”就是在这里把王子切成碎块,并用其中一个炉子烤人肉馅饼。
那口井他最不喜欢。
足足十二尺宽,全由石头砌成,侧面还建有阶梯,盘旋而下,进入黑暗之中。
井壁湿乎乎的,覆满水垢,深不见底,甚至连梅拉那对属于猎人的敏锐眼睛也毫无办法。
“也许它没底呢。
”布兰怀疑地说。
阿多越过齐膝高的井沿窥视,他说:“阿多!”声音顺井向下回荡,“阿多阿多阿多阿多,”越来越弱,“阿多阿多阿多阿多。
”直到比耳语更轻。
阿多似乎吓了一跳,然后呵呵大笑,弯腰从地板上挖起一块破碎的石片。
“阿多,不要!”布兰说,但太晚了。
阿多将石片扔过了边缘,“你不该这么做,不知道下面有什么。
也许会伤到什么,或者……或者唤醒什么。
”
阿多无辜地看着他:“阿多?”
在下方很远很远的地方,石头碰到水面,传来一声响。
老实说那不太像水花溅起的声音,更像某种吞咽,仿佛什么东西颤抖着张开冰冷的嘴,吞下阿多的石头。
微弱的回音沿井道传播,片刻之间,布兰觉得有东西在动,在水里翻滚。
“也许我们不该留在这儿。
”他不安地说。
“不在井边?”梅拉问,“不在长夜堡?”
“是的。
”布兰不假思索地回答。
她笑了,然后让阿多出去收集木头。
夏天也要出去,此时天已差不多全黑,冰原狼想捕猎。
良久,阿多独自归来,捧回满满一堆枯木断枝。
玖健·黎德拿出火石和匕首,燃起一堆火,而梅拉给鱼剔骨头,那是经过上一条小河时,她逮住的。
布兰疑惑地想,不知已有多少年没人在长夜堡的厨房里煮晚餐,他也想知道,有谁曾在这里烹饪,但也许还是不要清楚的好。
等到火苗愉悦地燃烧,梅拉便将鱼放上去。
至少这不是人肉馅饼。
“鼠厨师”烹煮安达尔国王的儿子,外加洋葱、胡萝卜和蘑菇,做成一个大馅饼,再撒上胡椒与盐巴,搭配培根肉,暗红色的多恩葡萄酒。
馅饼呈给孩子的父亲,父亲赞其美味,并叫厨师再来一块。
后来,诸神把厨师变成一只巨大的白老鼠,只能吃自己的小孩。
从此以后,他就在长夜堡内游荡,吞食子孙,但饥饿感却永远无法满足。
“诸神不是因为谋杀而诅咒他,”老奶妈道,“也不是因为给安达尔国王吃自己儿子做的馅饼。
一个人有权复仇,但杀害自家屋檐下的宾客,践踏宾客权利,诸神绝不原谅。
”
“该睡了,”吃饱之后,玖健严肃地说。
火焰烧得微弱,他用棍子拨了拨,“也许我会再做绿色之梦,为我们指引方向。
”
阿多早已蜷起身子,低声打鼾。
他不时在斗篷下翻身,轻声呜咽,也许在说“阿多”罢。
布兰扭动着靠近火堆,温暖的热气让他感觉舒适,轻微的噼啪声令他心安,但始终睡不着。
外面的风将枯叶大军吹过庭院,轻轻刮擦门窗,他又联想起老奶妈的故事,几乎听到守卫的鬼魂在长城顶上遥相呼应,吹响幽灵战号。
苍白的月光斜斜地投射进拱顶上的洞,照亮了鱼梁木那拼命伸展的枝杈。
那棵树看起来似乎企图抓住月亮,将它拖进井里。
远古诸神,布兰祈祷,如果你们听得见,今晚请不要让我做梦。
即使非做不可,也做一个好梦。
诸神没有回答。
布兰让自己闭上眼睛。
或许真的睡过一会儿,或许不过是迷迷糊糊地犯困,游离在半梦半醒之间,努力不去想“疯斧”、“鼠厨师”及夜间出没的妖怪。
然后听到了声音。
他立时睁开双目。
那是什么?他屏住呼吸,在做梦吗?做一个愚蠢的恶梦?他不想为一个恶梦叫醒梅拉和玖健,但是……听……轻微的摩擦,远处……树叶,是树叶在外墙上婆娑,以及互相摩擦发出的瑟瑟声……或者是风,很可能是风……但那声音并非来自外面。
布兰胳膊上汗毛直竖。
那声音在里面,就在我们中间,而且越来越响。
他单肘撑起身子,仔细聆听。
确实有风声,树叶声,但引起他注意的是另外一种。
脚步声。
什么人正朝这里走来。
什么东西正朝这里走来。
不会是那些守卫,他心想,他们从不离开长城。
但长夜堡里可能有别的鬼魂呀,更可怕的鬼魂。
记得老奶妈讲过“疯斧”如何脱下靴子,赤脚在黑暗中游荡于城堡各个厅内,不发出任何声响,不让任何人知晓——除非你见到从他斧子、手肘和湿乎乎的红胡子尖上滴下的鲜血。
这可能不是“疯斧”,而是那夜间出没的妖怪。
据老奶妈说,小学徒们统统见过妖怪,但当报告总司令时,每人的描述又都不一样。
接着,一年之内死了三个学徒,第四个发了疯,一百年后,那妖怪再次出现,人们看到小学徒们步履蹒跚、拴着锁链跟在它后面。
然而这不过是故事。
自己吓自己。
没有什么夜间出没的妖怪,鲁温学士说,即使真有那样的东西,也早已从世界上消失,好比巨人和龙。
它不存在了,布兰心想。
然而声音越来越响。
它是从井里传来的,他陡然意识到。
这让他怕得厉害。
有什么东西正从地底上来,从黑暗中出现。
阿多唤醒了它。
用那块愚蠢的石片唤醒了它,现在它上来了。
阿多的鼾声和自己的心跳使他很难听得清楚。
是血从斧子上滴落的声音吗?有没有幽灵锁链遥远微弱的撞击呢?布兰更仔细地听。
脚步声。
绝对是脚步声,一下比一下响,但他无法分辨有多少下。
声音在井里回荡,没有一旁的滴水或锁链声,但有……高亢尖细的呜咽,沉重压抑的呼吸,仿佛一个人处在痛苦之中。
脚步声最响。
脚步声越来越近。
布兰吓得都不敢喊。
火堆已烧成若干微弱的余烬,而朋友们睡得香甜。
他几乎要溜出自己的身躯,进入狼体内,但夏天远在数里之外,而他不能把朋友们无助地丢在黑暗中,面对井里出来的莫名东西。
我告诉过他们不要来这儿,他悲哀地想,我告诉过他们这儿有鬼魂。
我告诉过他们,应该去黑城堡。
那脚步声很是沉重,缓慢迟滞,摩擦着石头。
它一定十分巨大。
老奶妈的故事中,“疯斧”是大个子,而黑夜里出没的妖怪更加硕大。
从前在临冬城,珊莎告诉他,如果躲进被子底下,黑暗中的恶魔就找不到人。
现在他差点这么做,随即想起自己是个王子,几乎就要长大成人了。
布兰在地板上蠕动,拖动那双无力的腿,直至碰到梅拉。
她立刻醒转。
没有谁醒得有梅拉·黎德那样快,没有谁像她这般高度警觉。
布兰将一根手指按到嘴上,示意别说话。
她立刻听见了声音,他可以从她脸上看出来。
回荡的脚步,微弱的呜咽,沉重的呼吸。
梅拉一声不吭地拿起武器,右手抓三叉捕蛙矛,收拢的索网悬于左手,光脚静悄悄地走向那口井。
玖健仍在熟睡,对周遭变故毫无知觉,而阿多边呻吟,边翻身,显得很不踏实。
她在阴影之中移动,绕开月光,像猫一般安静。
布兰盯着她,发现连自己都很难察觉矛上反射的微弱闪光。
我不能让她独自与妖怪搏斗,他心想。
夏天在远处,但是……
……他溜出自己的皮,进入阿多体内。
跟进入夏天不同。
进入夏天太容易,现在布兰连想都不用想。
这更困难,就像往右脚套左脚穿的鞋,怎么也不合适,而且这鞋很害怕,这鞋不明白怎么回事,拼命要把脚推开。
他尝到阿多嗓子里污物的味道,几乎厌恶地逃离。
但他不能,反而挣扎着坐起,双腿收至身下——一双壮硕的腿——然后站立。
我能站了。
他跨出一步。
我能走了。
感觉如此怪异,差点当即摔倒。
他看到自己就躺在冰冷的石头地板上,一个小小的残疾,然而“他”现在不是残废。
他抓起阿多的长剑。
井里的呼吸声已变得跟铁匠的风箱一样响。
突然一声号哭,如同匕首穿透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