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自云良家子(3/3)
身下却垫着一件长衫,自是林砚农之物。
秦渐辛心中感动,心道:“我只道林大叔木讷,却不料这般体贴。
”他是官宦人家子弟,给人侍候惯了的,旁人对他好,他本来也不怎么放在心上。
这些日子和方腊朝夕相处,方腊虽甚是喜欢他,但以堂堂教主之尊,于这些细微之处全不在意。
秦渐辛娇生惯养,登觉苦不堪言。
这时林砚农对他关照得无微不至,他才觉出其中滋味,想起父母兄长及往常顽皮自在之时,不禁微觉心酸。
却听林砚农的声音道:“睡好了么?来吃些东西吧。
”只见林砚农在庙门口生了好大一堆火,正自用树枝串了大块肉饵,在火上烧烤。
秦渐辛自两日前被方腊点中昏睡穴后,一直未曾进食,早已饿得很了,闻到肉香,垂涎欲滴,忙揉揉眼睛,起身冲出庙门,便抢林砚农手中肉块。
林砚农先前听他说话,只觉这孩子虽是聪明,却心机过重,少了少年人的孩子气。
这时见他馋相,不禁微笑。
眼见秦渐辛夺过肉块,也不嫌烫手,便往嘴里送,咬得一口,眉头却微微一皱,便笑道:“不好吃是么?”秦渐辛只觉那烤肉微带酸味,又未放盐,确实不甚可口。
但这时饥火中烧,哪里顾得许多?只将一大块肉吃得精光,这才道:“这是什么肉?味道有些奇怪。
”
林砚农微笑道:“冬天打不到野味,兵荒马乱又没处买,若不是刚好有小队金兵经过,咱们只怕还要饿一天呢。
”秦渐辛一惊,想起支离疏所说将人烤来吃之事,不禁忖道:“莫非竟是人肉?”正自心惊,却听林砚农道:“金人所处极北之地,所产的马是上好的,只是吃起来却微带酸味。
你吃不惯也不奇怪。
”
秦渐辛向他一笑,又取了一块马肉,这次可就吃得斯文了许多。
心道:“我真是异想天开,林大叔这等好人,怎会如那支离疏一般吃人肉?”只觉自己经历这许多事后,再无从前那般率性,一言一行往往机关算尽,草木皆兵,实是累人得很。
林砚农见他吃了两块肉,已无先前那般委顿,便缓缓道:“孩子,现下京师给金人占了,你是回不了家了。
你有什么打算?”秦渐辛听他此言,心中一痛,手里一块马肉送到嘴边,就此凝住,鼻子不禁发酸。
他正要努力遮掩,忽想:“我本要骗林大叔收我为徒,又何必强忍伤心?就这么哭出来岂不是好?”他本来流泪出于天性,这时心机一动,越是要哭,却反哭不出来了。
但在林砚农眼中瞧来,却是他在极力控制泪水流出,心中更增怜意,见他不答,又道:“你若不嫌弃,便去我林家堡中住下,同我孩儿一起读书,将来时节太平了,再去应举谋个出身罢。
”顿了一顿,又道:“我孩儿今年腊月满十五岁,只怕和你年纪差不多。
”
他话虽说得委婉,但秦渐辛已听出他言中之意。
这些时日中他瞧着旁人脸色度日,心中郁积已久,这时一怒之下,登时面红过耳,冷冷道:“林大叔是叫我做伴读书僮么?”林砚农一怔,忙道:“那怎么会?你这等聪明孩子,又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自不会将你视为下人。
何况你是书香子弟,也断无做书僮的道理。
”
秦渐辛听他如此说,心意略平,摇头道:“林大叔好意,小侄心领了。
只是我哥哥乃是状元及第,我自十岁上,便知我这一生若论读书,无论如何不能强过哥哥去。
是以对科举一道,早已无甚兴致。
”微一迟疑,又道:“不怕林大叔笑话,小侄书是读的挺多挺杂的,只是一手字却写得如蒙童一般,若是应举,只怕考官看见我的字,便将我的试卷扔进废篓了。
”
林砚农哑然失笑,说道:“你年纪尚幼,若要练字,那又是什么难事了?”秦渐辛摇头道:“字我是决计不练的,便是练到颜鲁公那般,到得离乱之际,还不是落得个引颈就刃,身首异处?于国于身,又有什么好处?昨日里我对方教主说,他既做了伍子胥,我便要做申包胥,这话林大叔也是听见了的。
当时林大叔还赞我有志气来着。
只是我虽要做申包胥,却不肯如申包胥般,向人痛哭哀求。
”
林砚农明知他言中之意,是想求自己传他武功,但碍于祖训,却是不能,心中好生为难。
却听秦渐辛又道:“不瞒林大叔你说,我原想拜你为师,练成如方教主一般的绝世神功,这个申包胥做起来才有点味道。
我听方教主说,林大叔家传武学不传外人,心中总还存着几分侥幸。
只是听林大叔的口气,似是当真如此,我也就不让林大叔你为难了。
”
林砚农心中为难之极,眼见秦渐辛站起身来,便向外走去。
走得几步,忽然停下脚步,叹了口气,说道:“早知如此,我便当真拜了方教主为师,岂不是好?”说完举步又行。
林砚农再也按捺不住,咬一咬牙,喝道:“且慢!”
其实秦渐辛一半是有意激他,一半却也当真是心情激荡,热血上涌。
他连日里对方腊、支离疏饰词讨好,其时生死悬于一线,不得不如此,却实是大违本性。
这时眼见林砚农虽对他体贴关照,却无论如何不肯收他为徒,内心深处那股骄傲倔强之气突被激发,只觉若是赖在林砚农身边苦苦哀告,实是无味之极。
若是林砚农当真不留他,他便就此一走了之。
林砚农缓缓踱步,心中反复交战。
他是个至诚之人,要他违背祖训,那是宁死也不肯的。
但眼见秦渐辛胸怀大志,又对自己有救命之恩,若是任凭他就此负气而去,心中实是不忍。
何况听他言中之意,若是自己不肯传授武功,他便有意再去向方腊求教。
这人如此聪明,若是跟随方腊,学到一身邪气,将来不知要酿成多大祸患。
想到此处,心意已决。
林砚农沉吟良久,说道:“孩子,我有一件事情求你,你可能答允么?”秦渐辛一怔,道:“林大叔你吩咐罢,只怕小侄无能,帮不上什么忙。
”林砚农道:“明日一早,我便要启程去杀方腊。
此人武功不在我之下,聪明智慧更远胜于我。
若是有什么万一,却需有人代我将家传拳法中的精要转授给我那孩儿。
你可愿帮我这个忙么?”
秦渐辛大喜,忙:“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小侄定不辱命。
”顿了一顿,又道:“不过林大叔此行,定然顺利得很,小侄这付担子,多半是没机会挑的。
”
林砚农神情肃穆,拉弓坐马,自起手式起,将“先天拳”基本九式使了一遍,说道:“这基本九式,甚是简易,虽是打熬气力所用,却也并非全无克敌之功。
拳术真正练到精深境界,讲究大巧若拙,越是平平无奇的招式,越是威力无穷。
只因招式朴实无华,劲力方能纯。
其中关键,全在心法。
”便将这九式拳招的心法说了一遍,又道:“拳谚道:‘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练功不练气,全是白费力。
’有拳无功,那是花拳绣腿,有功无气,那是蛮力,都算不得上乘武功。
是以世间拳法,于招式之外,还需有硬功、轻功、内功配合,方能克敌制胜。
我这先天拳功,却与世间拳法不同,练拳便是练功,练拳便是练气。
基本九式,招招辅以内功心法。
九式练得一遍,内息便在小周天中运行一遍,拳法越练越纯熟,内功也是逐步精进,硬功、轻功也随之精进,却不需另外打坐练气了。
”
秦渐辛心中惊喜之极,心道:“我正愁练内功气闷,有这等一遍练拳一遍练气的法子,岂不是比别人省了一倍的时间?怪不得方教主聪明绝顶,武功却及不上林大叔呢。
”他记性极好,对经脉导引之术又是熟悉之极,只片刻之间,已将基本九式的招数和心法尽数铭记于心。
林砚农见他使了一遍,全然不错,心中甚喜,说道:“你这孩子当真是聪明,我家重儿若有你这么聪明,岂不是好。
”秦渐辛微感好奇,问道:“令郎叫做林重么?他学这基本九式,花了多久?”
林砚农脸露笑容,说道:“重儿那孩子忠厚老实,论聪明是远不及你的。
那时他是十岁罢?我传了他这九式,命他练习,他却忽然问我当年学这九式用了多久。
呵呵,你林大叔算是挺笨的,你片刻间学会的招式,我足足花了三个时辰方才使得无误。
那孩儿甚是孝顺,明明大半个时辰便会了,却怕我难过,偏要假装三个时辰后才学会。
其实这傻孩子,他学得比我快,我怎会难过?高兴还来不及呢。
”
秦渐辛暗暗心惊,心想这林重十岁之时,只花大半个时辰便学会基本九式,论聪明较之自己或稍有不及,但这份心机却是非同小可。
此人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日后若是遇上了,却须小心才是。
但随即想到,林重虽心机过人,却以之安慰老父之心,老实未必,忠厚却当真不假。
想起自己十岁之时,往往殚精竭虑,想出种种心思与父母兄长怄气,不禁默然自惭。
他自幼顽皮狡猾,被父兄宠惯了,也不以为意。
这时父母兄长生死不明,方才体觉亲情之可贵。
他生怕伤心,不愿多想,便道:“林大叔,我学会了。
你再教罢。
”林砚农微一犹豫,说道:“好罢,这基本九式你既会了,便只须每日练习便可精进。
我便再传你进一步的功夫。
”说着飘身而起,又使了一路招式。
这次却大半是掌法,秦渐辛认得分明,颇有些是与方腊交手时曾使过的。
这路拳中夹掌的功夫,却深奥繁难得多了,共有八十一式,饶是秦渐辛聪明绝顶,只花了两个多时辰,也才学了二十余式,已是颇耗心力。
眼见月上中天,已是子时,林砚农笑道:“你林大叔教的高兴,可忘了时辰。
这已是我小时候一年的功课了,教得太快,只怕你记不住。
咱们便在此多呆几日罢。
”
次日一早,秦渐辛便即起身,又磨着林砚农再教。
到得晚间,八十一式招式已然全部试演无误。
这八十一式的心法,却是大周天搬运,已是上乘内功。
秦渐辛自是尚不能试练,只是牢牢背熟了,记在心中。
他知林砚农这般教法,自是和自己相处时日无多。
口中虽然不说,心中却颇有恋恋不舍之意。
到得第三日上,林砚农说到:“今日我教你的,能记住多少,你便记住多少。
便是忘了,也不打紧。
”秦渐辛笑道:“林大叔放心,我定能全部记住。
”林砚农微笑摇头,说道:“话别说得太满,你可知道今日要记的招式有多少?”
秦渐辛笑道:“第一段功夫九式,第二段功夫八十一式,那么第三段多半是七百二十九式罢?若是还有心法,我便投降,若只是招式,一日功夫记住七百来招,虽不怎么容易,却也不是做不到。
”
林砚农叹道:“不是七百二十九式,是六千五百六十一式。
”秦渐辛吃了一惊:“六千多式?怎地这么多?”林砚农道:“整整六千五百六十一式,没有心法,只是招式。
你若怕了,便不要学。
”秦渐辛微一踌躇,咬牙道:“我不怕,我学便是。
”
林砚农微微一笑,也不开口,自行试演。
秦渐辛跟他学了两日,于他武功中的理路已大致有数,已和数日前看他和方腊交手时大不相同。
这时虽见他出手极快,招式极繁,但瞧在眼中却是脉络分明,丝毫不觉费解,当下只是默默记忆。
林砚农出手如风,片刻之间已使到一百余招,秦渐辛忽道:“林大叔,你不用练了,我不学了。
”林砚农哈哈一笑,拳法一变,已是收势,说道:“怎么,记不住了么?”秦渐辛摇头道:“不是记不住,而是根本没必要记住。
这些根本不是招式。
”
林砚农面有嘉许之色,说道:“不是招式?怎么不是招式呢?”秦渐辛微一思索,说道:“我看见林大叔和方教主交手时,便有一种感觉,似乎林大叔的武功看似繁复,其实只有几十招而已。
当时方教主笑话我,说我不懂装懂。
我也就信了。
但跟林大叔学了两日,适才再看林大叔试演,我才明白,我并没看错。
林大叔的拳法,其实便是这小周天九式,大周天八十一式。
刚才林大叔所使的,不过是这九十式拳法的变化而已。
只需根据这拳法本身的理路推演,自然而然便可使出来,又何必费力去记?”
林砚农哈哈大笑,说道:“你既看得出来,那便是当真懂了。
以你资质,但教肯下苦功,只怕不出十年,成就便在我之上了。
”秦渐辛报以笑容,心中却想:“十年?我当真耐的住性子苦练十年么?”
林砚农道:“今儿咱们多停留一日,明日再动身。
左右无事,咱们便练练功罢。
”说着便同他一起,练那基本九式的功夫。
秦渐辛虽是内力全无根基,却好前日得了方九天那一丝半忽的真气,练这基本九式之时,察觉体内真气流动,果然觉得这九式每练习得一遍,体内那微弱之极的真气便略强得一分,甚是欢喜,心道:“林大叔的武功果然大有道理,比方教主教的功夫有趣得多。
”
堪堪练得四遍,秦渐辛微觉手足酸软,渐渐气闷起来。
林砚农见他停手,便道:“累了么?你初学乍练,不可急于求成,歇一会儿罢。
”秦渐辛微微一笑,便在一边坐倒,凝神看林砚农练拳。
但见林砚农练了一遍又是一遍,将那基本九式反复练习,竟是丝毫不觉厌烦气闷。
秦渐辛见过他和方腊交手,每每平平无奇的一拳打出,方腊却须连变数招方能接住。
当时不懂,现下却已明白其中道理,心道:“林大叔今年五十多岁,练这小周天九式,大周天八十一式,少说也有四十多年了。
照他这等练法,四十多年练下来,一拳一脚中的劲力自是精纯到了极处,无怪方教主应付为难。
”
他初时见了方腊之聪明多才,心中佩服之极,对林砚农不免稍存轻视之意,后来与林砚农相处,渐渐觉得亲近,但直至此刻,才对林砚农有了敬佩之心。
这佩服与对方腊的佩服全然不同,却是一般的真切,难以分出高下来。
心道:“方教主聪明智慧胜过林大叔十倍,武功上却始终不及林大叔,未必便是因为林大叔练的功夫比方教主好。
那方教主脾气只怕跟我差不多,自不能如林大叔这般专心致志。
”
他自幼读书极杂,贪多务得,却无论如何不肯痛下苦功,每每浅尝辄止。
这时虽明知其理,但自知要如林砚农这般专心苦练,自己是决计做不来的。
叹了一口气,忽想:“哥哥未必便比我聪明,涉猎之广更是远不及我。
他考中状元,我却连生员也没考上,想必也是因为如此了。
原来读书习武,道理都是一般的呢。
”
正自灰心丧气,忽然想起方腊来,心道:“方教主性情与我相似,必也是个不肯用功之人,他既能有如此成就,我也该当可以。
是了,所谓笨鸟先飞,我既不是笨鸟,又何必飞得那么辛苦呢?”
于是凝神琢磨心中所记方腊的招式,依着林砚农所授先天拳理路心法,要推想一招一式间如何转折、如何运劲使力。
想得片刻,只觉茫无头绪,眼皮却渐渐发沉。
勉强再想得片刻,不知不觉已然进入梦乡。
林砚农微微叹气,将秦渐辛抱入庙中睡好,瞧着他睡态,脸上不禁露出笑容。
他中年得子,老妻早丧,爱子之心原是极笃。
但他生性诚朴,拙于言辞,偏生林重也是个稳重沉敛的孩子。
日常父子相对,若不是传艺授功,往往便只是默默相对。
眼见秦渐辛聪明跳脱,倒比林重更觉可喜,只是这孩子心浮气躁,毫无定力,却是不及林重之踏实勤奋了。
林砚农出神半晌,忽想:“我到底是盼重儿如这孩子般聪明伶俐,还是想他如现下这般老实忠厚?”想了片刻,自己笑了起来,心道:“我这般呆想,却又有什么用?难道我想重儿如何,他便能变得如何么?”自觉无谓,摇了摇头,转身出得庙门,又再将那“基本九式”从头至尾,凝神练习起来。
第四回:微露点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