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残梦入潇湘(2/3)
那张崇治军有法,一百余艘海鳅船,全依旗号而行,如心使臂,如臂使指。
只是此时座舰起火,桅杆旗帜虽尚未焚尽,但浓烟滚滚,却如何还瞧得清旗号?百余艘海鳅船登时犹如没头的苍蝇一般,乱窜乱转,各自为战,全然不成章法。
比及张崇乘小舢板换了座舰,另行施设旗号时,百余艘海鳅船,已有三十余艘中了明教教众的火箭火鸦,各处火起。
三十余艘火船混在船队之中,更将阵形冲得大溃。
船上宋兵军心已乱,各自只想着逃生,哪里还顾得厮杀?
张崇眼见形势不对,只得挥动旗号,指挥海鳅船队全力向西北角冲突,只盼杀出重围,重振旗鼓。
忽见西北角鼓声大作,一队渔船约有十余艘,掩杀而至,当先船头一人,身材肥胖,铜盾铁铲,背后一面白旗,火焰标志下面,大书“见首龙王”四字。
那日见首龙王夏诚单人独舟于数万军前冲阵,夺得一艘海鳅船而回,端的是神威无敌,宋兵人人亲见,早已胆寒。
张崇旗号连挥,要调海鳅船上前阻截,却是无人理会,冲在最前的几只海鳅船竟不约而同的转舵改向,不敢与夏诚争锋。
忽然东北角上鼓声又响,十余艘渔船杀来,船头一人也是身材肥胖,铜盾铁铲,背后仍是打着“见首龙王”旗号。
宋兵头昏脑涨之下,哪里还顾得分辨?正要转舵,正北、正东、东南、正南、西南、正西各有十余艘渔船杀到,打的都是“见首龙王”旗帜。
竟是同时出现了八个“见首龙王”。
宋军更是又惊又惧,不知是何神兵,想到主帅座舰被天火所焚,都认定了明教义军有鬼神相助,如何还有斗志?
其实见首龙王夏诚那日在湖底受伤甚重,此时兀自在城寨中静养。
却是秦渐辛选了八名肥胖教众,扮作夏诚模样,只是要宋军心疑。
明教众人虽大占赢面,到底众寡相去悬殊,不敢当真混战,只是各施火器,焚烧宋军船只,乘势掩杀。
宋军混乱之中,舰船连弩均无从用武,虽以数倍之众,却是犹如待宰羔羊,全然无力还手。
这一役自巳时起,直杀到申牌时分,足足三个时辰之久。
红日西斜,映得湖上波光粼粼,尽作红色,也不知是鲜血染涤,还是残阳印照。
杨幺见教众士气未衰,却已略显疲态,当下旗号招展,让出西北水域,放宋军走路,却随后掩杀,一面使人喊话招降。
张崇只剩得四十余艘海鳅船,勉强夺路走脱。
二万余宋兵,除随张崇走脱的,大半被火焚水淹,死于湖中,小半倒戈卸甲而降。
俘获大海鳅船二十六艘,小海鳅船二十二艘,粮草辎重,连弩军械,不计其数。
杨幺见粮械已然足备,心中甚喜,便依秦渐辛之意,将六千余名降卒编入军中,分拨心腹教众统御。
杨幺又传下号令,命降卒尽数尊信明尊,从此为明教教众,与旧有部属一视同仁,严禁歧视虐待。
于是众心归附,大圣天王之名威震三湘。
众人连日辛苦,好容易凯旋而归,这晚在城寨之中大摆庆功宴席,说不尽的肉山酒海。
宴席之上,杨幺便推秦渐辛坐了首席,没口子称赞秦渐辛神机妙算,用兵如神。
众人鱼贯向秦渐辛敬酒,誉词如潮。
秦渐辛听在耳中,只觉飘飘然如在云端,他酒量本来平平,仗着内力深湛,更不推却,酒到杯干,甚是尽兴。
待得席散,冷风一吹,酒意涌将上来,在城寨中乱走,竟找不到自己的房间。
昏昏沉沉挨了半晌,只觉胸口烦恶,随手扶住一根木柱,便即大呕不止。
一番搜肠刮肚,好容易觉得脑中略醒了些,抬头看时,却在城寨西首,正是夏诚住所之外。
秦渐辛见大门之外尽是自己所呕的污秽,心中略觉惭愧,却喜无人瞧见,倒可保得今世卧龙令誉不毁。
正要风紧扯乎,却听大门咿呀作响,一人步出,却是杨幺,见秦渐辛在此,微微一怔,尚未开口,秦渐辛已抢着道:“适才有个弟兄喝多了,在这里吐得一塌糊涂,我才将他赶走。
早知杨天王在此,我也就不越俎代庖了。
”
杨幺点了点头,随口道:“秦公子是读书人,不必和那些粗胚一般见识。
这便回去歇息吧。
”秦渐辛一抬眼间,忽见杨幺面有忧色,奇道:“官兵已退,又得了许多降卒辎重,怎地杨天王不高兴。
”杨幺摇摇头,苦笑道:“也没什么,夏龙王伤势恶化,许多年的老兄弟,有些担心罢了。
”
秦渐辛一惊,道:“夏龙王好端端的在这里疗养,怎会突然伤势恶化?”杨幺不答,只道:“天有不测风云,秦公子不必担忧,夏龙王内功深湛,修养些日子也就没事了。
”秦渐辛听他言不由衷,更是起疑,道:“在下略通医道,待我为夏龙王诊视一番罢。
”杨幺脸色尴尬,道:“秦公子现下是酒后,怎能把脉?再说夏龙王已睡了,改日罢。
”秦渐辛好奇心起,笑道::“施针用药,愈早愈好,哪里能迁延时日?这点点酒算得什么?”不由分说,一把拉住杨幺,便往门中而行。
杨幺无可奈何,只得由他。
到得房中,眼见夏诚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一张本就肥胖的脸颊肿起有一指多高,全无丝毫血色,却微微发烧。
秦渐辛大奇,伸手入被,去搭夏诚手腕。
不料夏诚神志虽失,一遇外力,仍是自然而然的拆解,手腕一翻,反将秦渐辛小臂扣住。
秦渐辛于这近身擒拿的功夫拆得熟了,这时酒后心思迟钝,未及细想,沉肘卸力,小臂划了半个圈子,已脱离夏诚掌握。
两人在被中拆得一招,自然而然真力贯注,两股劲力一碰,将那被子掀了开来。
杨幺连忙抢上,要将被子盖上。
秦渐辛却已瞧见,夏诚身上本已结痂的数十处伤痕竟然尽数溃烂,脓血渗溢,惨不忍睹。
秦渐辛大惊,眼见夏诚仍是不醒,回头向杨幺道:“杨天王,这是怎么回事?夏龙王在此静养,伤口怎会溃烂成这样?”杨幺脸色为难之极,半晌方道:“秦公子何必多问?只管诊视便了。
”
秦渐辛怫然道:“夏龙王伤势如此恶化,若不施治,只怕性命堪虞。
但既要诊治,那便须明白病因。
杨天王明明知道,却不肯告诉我,那是什么缘故?是了,杨天王原来毕竟当我是外人。
那也罢了。
”杨幺忙道:“秦公子不可误会。
杨某和秦公子倾盖如故,岂有将秦公子当外人的道理?唉,秦公子定要知道么?”
,秦渐辛更是不豫,双目向杨幺凝视,却不说话。
杨幺叹了口气,只得道:“唉,我只得实说了。
今日鏖战,夏龙王又出手了。
”秦渐辛怒道:“夏龙王伤成那个样子,怎能再出手?伤口溃烂,是在湖水中浸泡的缘故,是么?”
杨幺点了点头,低声道:“我本来只要挑选精通水性的弟兄行事。
只是水性最好的弟兄前日都在湖中护教战死,剩下诸人夏龙王信不过,定要亲身带伤前去。
夏龙王平时最是随和,当真固执起来,却是谁也拗他不过的。
”秦渐辛越想越是不对,问道:“夏龙王出手究竟是做什么?今日一战,全盘尽在我计算之中,哪里有用得着夏龙王的地方?”眼见杨幺只是苦笑却不接口,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大声道:“张崇的座舰,其实是夏龙王烧的,是也不是?”杨幺微一犹豫,缓缓点头。
秦渐辛霎时之间,胸中也不知是何滋味,脑中一晕,蹲了下来,双手抱头,呻吟得两声,喃喃道:“我原说怎有那般巧法,刚好烧的便是张崇的座舰。
”杨幺到此地步,索性明言道:“那日我替秦公子画了图样,便拿着那图样细细琢磨。
那火镜之法,全靠将太阳真火聚于一点,百余面火镜要想在十二里外落点重合,难于登天。
何况海鳅船并非死物,而是在湖面游走不定,便是百余面火镜的落点当真重合了,又怎焚得了?是以安排人手,潜入张崇座舰中,放火策应,以防万一。
”
秦渐辛呆了半晌,苦笑道:“杨天王说得一点没错。
火镜破敌,原是评书中的胡言乱语,怎可当真信得?偏偏我却信以为真了。
杨天王啊,杨天王,你既早知不成,何不当时点破,却要我出这个大丑?”杨幺微微一笑,道:“单单只是焚了张崇座舰,尚不足以乱宋兵军心。
若无火镜闪耀,宋兵怎会信明尊显圣?秦公子何必惭愧?今日一战,大半还是出自秦公子之计,秦公子仍是此役第一功臣,今世卧龙,名不虚传。
”
秦渐辛脸上一红,低声道:“什么今世卧龙,杨天王智谋胜我十倍。
”杨幺淡淡的道:“秦公子何必过谦?此时此刻,只怕湖广境内,无人不知今世卧龙之名了。
我军有秦公子作军师,还有什么可担心的?”秦渐辛默默无言,忖道:“战国时田单礼敬小卒,以为神师,其实不过是安抚军心的权谋之术。
原来我这个今世卧龙,也不过这么个角色罢了。
”心中沮丧,开了张去腐生肌、清热去火的方子,便即同杨幺退出。
一路之上,杨幺却谈笑风生,仍是对他又恭谨又亲热。
秦渐辛本来心中颇有蒂芥,见他如此,反觉自己不好意思起来。
君山之上,百草丛生,要依方觅药毫不为难。
夏诚内力深厚,伤势虽重,将养了数日,虽未痊愈,却已能行动自如。
他是个好酒之人,自觉伤势稍可,便每日寻人痛饮。
杨幺虽军务繁忙,却时常拉了秦渐辛,去陪夏诚喝酒。
秦渐辛本来心中惭愧,见到杨、夏二人面羞,但喝得几日酒,少年心性,登时将不快俱都抛开,重又言笑自若。
这日三人正在痛饮,忽有斥侯来报,张奇、安和两路军马,听说明尊显圣,张崇惨败,已然不战自退。
杨幺大喜,拍案道:“全仗秦公子妙计,如此一来,咱们这洞庭水寨,总算是站稳了脚跟。
天师派和亲之议,就算张玄真本不过虚言委蛇,现下也只有把女儿乖乖的送过来不可。
本教和天师派结成秦晋之好,日后好处可多着呢。
”夏诚点头称是。
秦渐辛前日听说张玄真主动提出修好和亲,虽觉奇怪,也不怎么放在心上。
这时听到杨幺说出“女儿”二字,心中一惊,颤声道:“杨天王,你说和亲的,是玄真天师的女儿?”杨幺哈哈一笑,道:“秦公子出身天师派,难道不知?天师派除了张玄真的女儿,哪里还有别的女子?”一转眼见到秦渐辛神色古怪,又是一笑,道:“秦公子放心,天师派主动向楚王提出和亲,岂有反要楚王把女儿嫁过去的道理?秦公子不必为钟姑娘担心。
”
秦渐辛心中慌乱,不知如何接口。
杨幺伸手在他肩头轻拍,又道:“秦公子对钟姑娘一往情深,连我都看出来了,楚王岂能不知?以杨某看来,钟姑娘对秦公子也未必无情。
好教秦公子放心,两日前贵溪的弟兄飞鸽传书,天师派已在大肆采办嫁妆了。
呵呵,咱们钟昂太子人才出众,张玄真有这么个女婿,当真是他的福气。
”
秦渐辛只觉口干舌燥,身子微微颤抖,眼前金星乱冒,脑中无数念头纷冗而来:“难道素妍师妹竟然没死?可是从那么高的山崖上摔下去,怎能不死?何况她若没死,师娘怎会告诉方教主说她死了?又怎会那般伤心愤怒?唉,师妹若能不死,便是拿我的性命去交换,又值得什么?可是她若当真没死,岂不是要嫁给钟大哥?难道天师派和亲的女子,当真是师妹么?那可怎么办?怎么办?”
他心中实是盼望张素妍未死。
但若是张素妍当真未死,却要嫁给钟昂,只怕自己也没本事能阻得住。
他虽明知钟相对他极好,但到底灭不过父子之亲去,决不能为了自己而耽误钟昂的亲事,更不肯为了自己而不要天师派这等姻亲大援。
何况他和钟昂一见如故,又有金兰之义,若要强夺义兄的妻子,也非他所能为之事。
但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的坐视张素妍嫁给钟昂不成?
杨幺见他神色不定,微微一笑,也不劝慰,只道:“这门亲事实是天大的喜事,我等虽奉命经营洞庭,不便擅离,但总须派人出席婚礼才是。
夏龙王伤势未愈,秦公子,你我二人,你瞧谁去合适些?”秦渐辛微一定神,道:“杨天王若是身离此地,只怕无人能统帅这万余教众。
我去罢。
”杨幺又是一笑,道:“我若不在,秦公子暂领军务也是一般。
只是秦公子与太子殿下有结义之情,若是不去,太子心中定然遗憾得紧。
这杯喜酒,我就不和秦公子争了罢。
”
秦渐辛见他笑得颇不寻常,心中一凛,但这时心乱如麻,实是无暇细想,向夏诚道:“夏龙王,婚期是什么时候?”夏诚道:“四月廿五。
”杨幺笑道:“今儿才是四月十四,尚有十日余裕。
秦公子若是走旱路,不过四日行程。
便是行水路,一路玩赏风景,十日也够了。
不知秦公子心意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