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汲烹寒泉窟(3/3)
玄真对手。
身子躺在床上,双腿却在石壁上高高竖起,只是呼呼喘气。
洞中不见日月,也不知挨了多久,这才沉沉睡去。
睡不到两个时辰,又再醒觉。
随手在石壁边抓了本书,便走出洞来。
眼见日头微微偏西,才是未时,叹了口气,便在大石上躺倒。
他原本爱洁,反正身上这身道袍早已污秽不堪,这时已不怎么在乎,也不看那书封皮,随手翻了一页,便即浏览。
只见那书中言道:“……曲而不曲,直而不直,拳打一气连,兵战杀气勇,一灵之气合。
惊战之力,内外相合,即畏一卓。
内要提,外要随,起要横,落要顺。
拳如炮,龙折身,遇敌好似火烧身。
着摧着落,起落二字指身平,盖世一势身终情。
”秦渐辛大讶,这书中所写字迹甚是拙劣,文理似通非通,颇为俚俗。
虽确是武学无疑,但显然不是天师派玄门正宗的内家功夫,倒似林砚农偶有提起的外家拳术一般。
忙向封皮看时,封皮上却写着“少林”二字,乃是篆文,笔迹遒劲有力,间架颇有法度,显然和内文不是出自一个人的手笔。
两个篆字下方,又用小字标着“拾肆”二字,却是正楷。
秦渐辛越想越奇怪,这山洞明明是天师派收藏武学秘本之处,怎会有少林派的武功秘籍?一时好奇心起,点起一只干柴,进得洞中,便取四壁藏书。
随手抽了一本,封皮上乃是“华山”两个篆文,小楷标明“柒”。
再抽一本,却是“点苍”。
一路察看下去,“崆峒”、“青城”、“衡山”、“昆仑”……各大门派无所不有,就连“浙东祁家剑”、“塞北雷电门”这些小门派也是包罗甚多,偏偏便是没有天师派本门的武学。
再细细翻阅,登时发现,几乎每本书的字迹都不相同,大半甚是粗劣,显是出自武人手笔,但也有些书法甚佳,直如饱学宿儒所写,更有几本字迹娟秀,显然是女子手笔。
秦渐辛越看越奇,苦思良久,忽地想起林砚农所言,江湖中人垂涎天师派《河洛天书》,纷纷上山来偷来抢,却无一人能够下山。
登时心中恍然,心道:“原来天师派的臭道士们拿住那些人,便逼他们将本门武学精义撰写成册,收藏于此,显是意图借镜,以收攻玉之效。
哈哈,这可不是偷鸡不着倒折一把米么?这些臭道士当真狡猾。
”
念及于此,登时便想到:“师父既然认定我是方教主派来的奸细,怎会故意将我囚禁在此?难道他便不怕我看到这些秘籍?便不怕我练成了这些武功作怪?”料想张玄真决计不会如此愚蠢,其中必有什么缘故,但一时实是难以索解。
既然想不出其中缘故,他也就懒得多想,仍是拿了那本《少林拾肆》,在洞外慢慢翻阅。
头十余页都是些拳经剑理口诀窍要,他看得津津有味,有时看到文理不通之处,或是别字缺字,便自行在心中纠正补完。
反正正自闲得无聊,便当作平日里行酒令覆射一般,每纠正补完得一处,便觉得意,心中喜悦无限。
十余页翻过,便是内功秘法、实用招式,自“黄莺落架”、“通天炮”等基本长拳招式,以至韦陀掌、般若掌、千叶手等等高深武学,连绘画带解说,甚是生动,其中便无费解之处。
秦渐辛便觉索然无味,虽明知乃是世人梦寐以求的武学秘本,却也懒得照此习练,匆匆翻过一遍,便即换过一本再看。
他尚不知他这一念偷懒,却是救了自己的性命。
原来那些撰写武学秘本之人,皆是命悬人手,逼于无奈,岂肯当真将本门功夫倾囊录出?一腔怨毒之下,所录内功俱都颠倒错漏,招式更是似是而非,其中均故意留下了致命破绽,当真是人同此心。
料想天师派诸人修习之后,纵不练气时走火自毙,便是与人交手时自暴其短,总之不得善终。
只是料想本派武学江湖闻名,天师派必有所知,是以只有开始十余页的拳经剑诀、武学理路乃是丝毫不假,以期取信。
天师派因此折损了数名高手后,早已知晓这些秘本练之有害,近数十年来,早已无人问津。
张玄真将秦渐辛囚禁于此,本是用心不善,却好秦渐辛生性疏懒,竟是无意中逃过一劫。
到得晚间,秦渐辛练了一遍“小周天九式”活动筋骨,便即盘膝打坐,运气强行冲突十二正经、奇经八脉中各处穴道关口,每当真气失控,再用《支离经》中心法理顺。
一夜下来,只觉精神奕奕,丝毫没有倦意。
打火烧饭吃了,仍是倚在大石上,以各门各派的武学秘本,玩那覆射之戏。
几次想起始练那“大周天八十一式”,都是练不到一半,便即懈怠,心中只想:“明日再练罢。
”于是便明日复明日了。
他既不须顾虑走火入魔,内功修为自是奇速,只十余日光景,已将右手手少阳三焦经二十三穴打通了九穴。
这晚凝神冲“濡会”穴,颇为不顺,以支离心法收束真气后,已近午时。
伸了个懒腰,正要拿本书来看,却听崖下脚步细碎,一个娇柔的声音叫道:“秦师弟,你在么?”正是张素妍的声音。
秦渐辛心中大喜,脸上却佯作怒色,说道:“你还没打赢我哪,怎么便叫起师弟来了?”张素妍笑道:“左右不过一顿饭功夫,你便得乖乖认输。
先叫你一声,又值得甚么?哎哟,背着这些柴米油盐的,可累死我了,你还不来帮我。
”
秦渐辛忙上前帮她卸下背篓,才刚放在地上,尚未直起腰,便觉脑后风声,显是张素妍偷袭。
若是半月之前,秦渐辛只怕要待她拳脚及体方能警觉。
但此时秦渐辛小周天已通,内力固然精进,耳目之灵敏、应变之迅捷也已与半月前不可同日而语。
听得风声,竟不回头,反手便拿向张素妍手腕,正是“六爻擒拿手”中的一招“震行无眚”。
张素妍这半月中一直在苦练招式应变,见他出手,立时夺位逆拿,却是秦渐辛不曾学过的招式。
秦渐辛虽不知如何拆解,但应变奇速,左手在地上背篓上一撑,已从背篓上跃过,笑道:“怎么?偷袭么?”张素妍一拿不中,也不追击,笑道:“我本来还疑心你是吹牛,原来你的功夫当真不坏。
”秦渐辛脸上微微发烧,强笑道:“你武功也进步了很多啊,变招不慢,不慢。
”
张素妍微微侧头,笑道:“奇怪,我那招‘若濡有愠’,你只须用‘鸿渐于陆’便可化解,何必要大费周章,逃得那么狼狈?”秦渐辛嘻嘻一笑,说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我若施‘鸿渐于陆’,你必能拆解。
我这么一让,另有后招,你若是追击,可就惨了。
”其实他只跟张玄真学了十六招擒拿手,连‘若濡有愠’尚且不识,又哪里会使‘鸿渐于陆’?
张素妍嘴角微扁,眼中却犹带笑意,说道:“我才不信,倒要看看怎么个惨法。
看招!”左掌拍出,去势甚缓,右掌却突然后发先至,拍向秦渐辛胸口。
秦渐辛见她掌法奇幻,不敢怠慢,以一招“小周天九式”中的“神阙式”化开,右手还了一掌,却是方腊的掌法。
张素妍大奇,向后跃开,说道:“你这是什么武功?”
秦渐辛一怔,忙道:“你又是什么武功?”张素妍道:“我使的是本派正宗武功坎离掌,你不会么?”秦渐辛学着她的腔调道:“我使的是本派正宗武功御天掌,你不会么?”这“御天掌”的名称,却是他信口胡诌的。
张素妍奇道:“我怎么从来没听说本派有这路御天掌法?”秦渐辛道:“我怎么从来没听说本派有这路坎离掌法?”张素妍皱眉道:“你干吗老是学我说话啊?”秦渐辛嘻嘻一笑,道:“我说老实话罢,其实师父教我的功夫本来不多。
这坎离掌我便不会。
至于刚才那两招么,是……是……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
张素妍脸上露出艳羡之极的神情,说道:“你竟能自创武功?当真了不起。
只不过……只不过……”秦渐辛接口道:“只不过不知道是不是有用,对不对?”张素妍微微一笑,低下头去,却不做声。
秦渐辛见她这么一低头,当真是说不出的动人,心中又是一荡,忙收摄心神,说道:“这也容易,我用我自创的掌法,你用师父教的掌法,咱们过招。
我若是赢了呢,你便叫我师兄,若是你赢了呢,我便跟你磕头,拜你为师,跟你学这坎离掌,好不好?”
张素妍粲然道:“那我可不敢当,再说,我若是悄悄传你掌法,嗣师知道了,定要骂我。
”秦渐辛道:“好师姐,乖师姐,你瞧我一个人在这儿多可怜,师父也不知有没空上来教我武功,要是我自创的武功不管用,你再不肯教我,那我不是太可怜了吗?”张素妍笑道:“还没比就叫我师姐了么?”秦渐辛笑道:“当然是没比才叫你师姐了。
比了之后,你不是我师妹,便是我师父了。
”张素妍抿嘴道:“好,乖徒弟,看招。
”
两人这一番交手,又自不同。
张素妍身法轻盈,招式精妙。
但秦渐辛内功已有小成,将林砚农的拳法、方腊的掌法揉合在一处使出,时不时又夹杂支离疏的古怪招式,威力也不容小觑。
他原本就不愿伤着张素妍,招式中倒有八成只是守御。
那小周天九式本就是以拙胜巧的上乘功夫,方腊小巧绵密的掌法更将他招式中的破绽尽数弥补,偶尔以支离疏的怪招突出奇兵,更教张素妍心存忌殚,不敢冒进。
是以数十招中,不但不落下风,反显得举重若轻,直如行有余力一般。
张素妍越拆心中越是佩服,双掌一错,向后跃开,说道:“不打了,我叫你师兄便是,我知道你还让着我哪。
”秦渐辛依言退开,忽然心中一动,说道:“我有个挺好的主意,要不要听?”
张素妍道:“秦师兄,什么好主意?”秦渐辛道:“好师妹,我在这里学不到武功,不免耽误修为。
不如你把你会的武功教给我,我把我想出来的功夫教给你,岂不是好?”张素妍迟疑道:“若是让嗣师知道了……”秦渐辛抢着道:“但教你不露出形迹,我一个人在这里,又怎能跟人说?师父决计不会知道,这个你大可放心。
”
张素妍一想不错,心中又实是羡慕秦渐辛的武功,便道:“好罢。
咱们一言为定,谁也不许跟人说。
不过,秦师兄,你既然那么多武功都还没学,嗣师怎让你一个人在此看守藏经洞?”
秦渐辛一怔,道:“师父没跟你说么?”张素妍垂头道:“嗣师从来不肯跟我说这些事的。
”秦渐辛心道:“既是如此,那便好办了。
”便道:“其实林大叔是因我而死,师父怕我留在宫中也遭了敌人毒手,是以将我藏在此处,好叫敌人找我不到。
”张素妍一惊,问道:“什么敌人那么厉害?竟敢到上清宫寻事?”
秦渐辛叹了口气,只得将自己如何窥破方腊私隐、如何被方腊掳了北行、如何乘夜逃走、如何遇见支离疏、看到《支离经》诸事一一道来,只瞒了方腊、林砚农传艺之事,说道:“杀害林大叔的恶贼,九成九便是那支离疏了。
他连林大叔都杀得死,只怕师父也打不过他。
是以师父只得将我藏在这里,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
张素妍幽幽叹了口气,说道:“想不到秦师兄遭际这般可怜,只恨天师闭关不出,若是天师在,定能帮林堡主报仇,你也不用躲在这里了。
”秦渐辛心中一动,问道:“天师闭关很久了么?难道从此竟不出来了?”张素妍向崖顶一指,说道:“天师闭关之处,便在上面。
嗣师每两个月会去问一次安。
什么时候出关,可就难说了。
”
秦渐辛抬头瞧向崖顶,虽只与此处相隔数百尺,却是壁立如削,绝无路径,心道:“若非武功绝顶之人,那是定然上不去的了。
”
张素妍见他出神,说道:“秦师兄,你别发呆了。
天师若是出来,自会帮你报仇,若是不出来,也没法子。
只好自己练好武功去找那支离疏了。
”秦渐辛点头道:“不错,师父教我的‘六爻擒拿手’尚未教全,师妹,你教我罢。
”
张素妍轻笑一声,便将那六爻擒拿手与他拆解。
秦渐辛这时武功大进,学起来自是更觉轻易,学了十余招,眼见张素妍脸色绯红,微微渗出细细汗粒,便道:“师妹,你累了么?歇一会儿吧?”
张素妍向他一笑,抬头看了看日头,叫道:“阿唷,都这么晚了。
我原说学你自创的武功呢,现下可不成了。
”秦渐辛歉然一笑,说道:“下次,下次一定教给你。
这半个月,我也得好好琢磨一下呢。
”张素妍又是一笑,说道:“那么我走啦。
”转身便向石阶而行。
秦渐辛见她慢慢下了石阶,心中甚是不舍,忽道:“师妹,可得记得,不可跟师父说起。
”张素妍回头抿了抿嘴,脚下不停,片刻间已然没入阶下。
秦渐辛心中喜悦无限,呆立半晌,忽然欢呼一声,凌空翻了个筋斗,只觉情难自控,全身似有无穷精力只待发泄,翻了一个又是一个,直至头晕目眩,这才止歇。
忆及和张素妍相处时光,当真宛如梦幻一般。
良久,心中忽想:“我答允了要教张姑娘武功,可是林大叔的武功是不能教给她的。
除此之外,我还会什么武功啊?”心中将方腊的那十余招掌法反复琢磨,要将之连成一气。
这时他武功虽教三月前大进,但要说自创武功,当真是谈何容易?随手比划了两下,心道:“若是依照林大叔先天拳的理路,将方教主的掌法推演,或可多出十余式变化。
虽是不能连贯,总也似模似样了。
”心中既有了这个主意,便不再苦思,取了一本秘籍,又再玩那覆射之戏。
如此,他白日里看书,晚间修炼内功,间或练习一下“小周天九式”,虽是寂寞,却也自在。
半个月后,张素妍再来时,秦渐辛传了她几招新推演出的掌法,又学了几招擒拿手,过后却也并不练习。
他向张素妍讨教武功,本就只是为了能多些时刻与她相处,若是当真想学武功,洞中不知多少武学秘本,哪里练的过来?待得六爻擒拿手学全,他也不再要张素妍另教新招,张素妍见他不提,虽觉奇怪,但学得几招他新推演出的掌法,心中一喜,也就忘了。
如此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倏忽两载有余。
秦渐辛身量渐高,已非昔日顽童模样。
这时他十二正经、奇经八脉俱已畅通无阻,内力既厚,身手也是不同以往。
山洞中数百本秘籍的拳经剑理,已大半看过,其中道理深印脑海,不知不觉间,修为见识亦是不凡。
他为讨张素妍欢心,将方腊的那十余招掌法反复推演,早已不限先天拳理路。
所创新招,也是日趋精妙,与张素妍拆招之时,常须极力自控,方不致伤着她。
待得山洞中秘籍全部看过,白日里登觉百无聊赖。
于是拣了所创招式中较精微的数十招,敷衍成一路,名称虽仍是两年前戏称的“御天掌”,威力却与两年前所创不可同日而语了。
第六回:梦入芙蓉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