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霓裳曲第十章 宁鸣(2/3)
这人会有什么能力呢?
那人只是望着长街,他虽稍胖,但背影满是孤独。
郭遵正待举步,突然见那人拿起桌上的一根竹筷,轻敲青瓷碟边,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那声音虽远不及张妙歌的琴声动听,却自有风骨。
郭遵竟然止步不前,静静地听着那声响。
狄青大惑不解,不知道郭遵到底搞什么名堂。
这时那人喃喃念道:“人世无百岁,屈指细寻思,用尽机关,徒劳心力。
年少痴,老成憔悴,只有中间经年,春风得意,忍把浮名牵系?”等念完后,又喝了口酒,轻叹口气,似有什么为难之事。
他声音暗哑,如饱经沧桑。
那人声音虽低,但郭遵、狄青都听得清楚,郭遵满是怅然,若有所思。
狄青听了,竟然听得痴了。
只觉得悲从中来,恨不得立即大哭一场。
他自幼喜打架斗狠,少读书,只是娘亲对他期冀很高,教他识字,因此狄青也不算大字不识。
但若论文采,那是马尾串豆腐——不用提。
但他懂得那词中之意,因为那词,只有心苦的人才会懂。
那人是说,人生不过百年,年少了不懂事,年老了又太懂事,只有中间那意气风发的时候不错,可惜又要追逐名气,耽误平生。
年少痴,老成憔悴,只有中间经年,春风得意,忍把浮名牵系!不过淡淡数语,却说尽了弹指人生,狄青几欲落泪。
郭遵虽也被牵动往事,但毕竟还记得来意。
才待举步走过去,先前那上楼的文人已到了那人的身前,微微颔首道:“希文兄相邀,不知有何见教?”
那吟词之人站起来作揖道:“宋大人肯移步前来,下官不胜感激。
”
宋大人摆手道:“今日只论词品酒,不谈公事。
不知希文兄让我前来,是否想要和我一道踏雪寻梅呢?”
希文兄改口道:“宋兄虽不想谈国事,但实不相瞒,在下这次请你前来,正和国事有关。
”
宋大人脸色微变,希文兄又道:“宋兄可记得‘为臣不忠’四个字吗?”宋大人怫然不悦道:“原来希文兄招我前来,只想羞臊于我?”
狄青听不明白,又望向郭遵,见他侧耳倾听,不好询问,也只好耐着性子听下去。
希文兄摇头道:“非也,在下只觉得自己‘不忠’而已。
”
宋大人脸色阴晴不定,半晌才道:“希文兄何出此言?”
希文兄为宋大人满了一杯酒道:“宋兄当知道几日后郊祀一事?”
宋大人道:“眼下朝中文武尽数知晓此事。
圣上、太后祭拜天地,为天下祈福,国之幸事。
”
希文兄淡淡道:“宋兄真的如此做想?”
宋大人皱眉道:“希文兄的意思是?”
希文兄道:“若真的如宋兄所言,的确是国之幸事。
但宋兄当然知晓,圣上这次竟然如长宁节那时一样,要带着文武百官到会庆殿为太后祝寿,然后再去天安殿接受朝拜。
”
宋大人缓缓道:“这个是圣上的一片孝心,似乎……似乎……”他本待要说些什么,可见到希文兄直视他的双眸,脸上露出愧疚之色,竟说不下去了。
希文兄问道:“似乎什么?宋兄怎么不说下去?想天子有事亲之道,无为臣之礼;有南面之位,无北面之仪。
若奉亲于内,行家人礼可也!可圣上和百官一起,向太后朝拜,亏君体,损主威,不可为后世法。
长此以往,天下之乱不远矣!”
希文兄虽尚平静,但口气已咄咄逼人。
狄青听得一头雾水,心道,这二人应该在议论太后和小皇帝的祭天一事,皇帝要在祭天时去会庆殿给太后拜寿,这个希文兄为何不赞同呢?希文兄说什么天下之乱不远,倒有点杞人忧天了。
宋大人已冷笑道:“希文兄对我说此何用?难道想让我去说说圣上的不是?”
希文哂然道:“在下的确是有这个念头。
”
宋大人哈哈一笑,“那希文兄又要做些什么事情呢?难道只想逞苏秦之口舌吗?”
希文兄缓缓道:“在下今日之语,已在昨日上呈给两府。
”
宋大人一滞,脸现羞愧之意。
希文兄道:“今日请宋兄前来,非想强人所难,只请宋兄念及当日‘为臣不忠’一事,能幡然醒悟,洗刷前辱,则天下幸,朝中幸。
在下自知无悻,但观满朝文武,无人领言,今舍却浮名,被贬无疑。
在下只求能以片言惊醒朝中有识之士,虽死无憾。
”
那希文兄言辞已渐慷慨,掷地有声,宋大人好似羞愧,半晌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宋大人终于道:“希文兄,我倒想给你讲个故事。
”
希文兄已恢复平静,说道:“宋兄请讲。
”
宋大人道:“林木繁茂,有鸟藏身其中。
猎人经过时,百鸟肃然,不发言语。
可一鸟不甘寂寞,叽叽喳喳,却被那猎人发现了踪迹,一箭射过去,是以殒命。
那鸟儿不想多言会遭此祸患,它若是和其它鸟般沉默,或许也能得享天年,希文兄,你说是不是?”
希文兄叹口气道:“多谢宋兄提醒。
但在下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那声音虽是低沉,郭遵听了,虎躯一震,眼中已露出敬仰之意。
狄青虽不明所以,但听那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不知为何,胸中也有热血激荡。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那八个字刚劲锋利,刺的宋大人脸色苍白,刺破了酒楼中难言的沉寂,刺醒了那意气风发的无悔之梦。
风冷声凝,楼上已静寂无声。
只有那雪静悄悄地飘着,如同那孤独的背影,无言——但执着如冬。
宋大人眼中终于有了尊敬之意,他似被那八个字激荡了情怀,沉吟良久终道:“希文兄不会孤单!”他说完这句话后,干了杯中酒,起身下楼。
希文兄并没有拦阻,也没有相送,只是又叹了声,端起杯中酒,沉默下来。
郭遵这才走过去抱拳道:“范大人,郭遵有礼了。
”
希文兄闻言,转过身一望,嘴角浮出笑容,“原来是郭指挥使。
”看了一眼郭遵身边的狄青,希文兄道:“这就是狄青吗?”
狄青这才看到了希文兄的一张脸。
那脸白皙非常,但多少有些沉郁,眼角已有了皱纹,写满了艰辛。
狄青看到希文兄的第一眼,就觉得此人很孤单寂寞,但当看到那人的双眸,狄青却发现自己错得厉害。
那双眼眸明亮执着,温柔多情,让人望见后,突然会发现,原来这多情的人之所以愁苦轻叹,绝非为了自身。
他不需要别人的怜悯,因为他在怜悯着世人。
郭遵已道:“范大人所料不错,他就是狄青。
这次他能出来,还要多谢范大人上书直言,为狄青鸣冤。
”狄青愣住,呆呆地望着范大人,有些不敢相信。
这样的一个人,和他素不相识,竟然不怕得罪太后,为他鸣冤?
范大人笑笑,“指挥使,你不该谢的。
这是本分之事罢了。
”
郭遵目露激动,“若天底下都如范大人这样……”
范大人摆摆手,打断了郭遵的话,提起酒壶满了三杯酒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薄酒一杯,后会有期。
”他干了杯中酒,点头示意,已向楼下走去。
郭遵端着那杯酒,扬声道:“范大人,风厉雪冷,请多珍重!”
范大人点点头,下了楼,去得远了。
郭遵颓然坐了下来,眉头紧锁。
狄青这才有空问道:“郭大哥,这范大人到底是谁?刚才他们在说什么呢?”
郭遵回过神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解释道:“方才那范大人叫范仲淹,眼下为秘阁校理。
那个宋大人叫宋绶,本是朝廷的翰林学士。
”
狄青将范仲淹之名牢牢记住,忍不住道:“秘阁校理的职位比翰林学士差得多,可看起来,宋绶对范大人很是……尊敬?”他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感觉范仲淹反倒像是宋绶的上司。
郭遵凝视狄青道:“你要明白一点,想要得到别人的尊重,不能靠权势和官位,而是看你的为人。
权势和官位只能让人畏,却不能让人敬!”
狄青默默地咀嚼着郭遵的话,若有所悟。
郭遵自斟了一杯酒,又道:“范大人虽官职低微,但在京城中,是个让很多人敬重的人。
若让我评价范大人,我只能用八个字来形容,‘心忧天下,敢为人先!’”郭遵很少评价人,可说及范仲淹的时候,眼中已有尊敬之意。
心忧天下,敢为人先!狄青听到这八个字,良久才道:“郭大哥,这人真的值得这评语吗?”
郭遵端着酒杯,望着飘雪,良久才道:“他本叫朱说,范仲淹是他后来自己起的名字。
他父亲早死,母亲因是妾身,被争家财的范家人赶出家门,改嫁到了朱家。
他自幼好学,等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后,愧于改姓,前往应天府求学。
我听说他那时过得极为贫寒,冬日时,靠熬稀饭度日,他每日将稀饭冻起,划成四块。
每日两餐,每餐就以两块为食。
在先帝在时,他就通过科举考试,成为进士,自此从政。
然后他把母亲接过来赡养,并改回范姓,自立门户。
”
狄青感慨道:“范大人意志之坚,让人敬佩。
”
郭遵落寞的笑笑,“这样的一个人,就算是有点愤世嫉俗,我想也是情有可原。
可此公虽幼年不幸,多遭磨难,但从政后,反倒清廉如水,救济天下。
只要是遇到了不平事,无论对手是谁,都要抗争到底。
因此他虽有大才,但在官场沉浮,始终难以被朝廷重用。
他被贬到泰州时,见海堤失修,就领人修了数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