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鱼儿上钩(3/3)
怀玉转过头,认真道:“怀玉,这里还是张家,绮年是我的客人。
她想留多久,就留多久。
”
冷怀玉的脸霎时涨得通红。
张俊生过去最多不过温言相劝和稀泥,这还是他第一次为了维护宋绮年而直截了当地落了冷怀玉的面子。
众所周知,冷怀玉不过是覃凤娇的口舌。
落冷怀玉的面子,就是落覃凤娇的颜面。
张俊生确实变了。
宋绮年浅浅一笑,道:“这下真该告辞了。
我还有要事要办。
”
宋绮年确实有要事:她要做一条特殊的跳舞裙,去参加林家的舞会。
宋家一楼的大书房,过去是宋父算账、练书法之处,如今成了宋绮年的服装工作室。
宽大的工作台上堆放着纸板和裁剪好的布料零件,墙角的架子上垒着一卷卷布匹,一架缝纫机摆放在窗下,两个人台穿着半成品立在一旁。
宋绮年将书柜上一本厚重如砖的文件夹抱了下来。
几本文件夹没放稳,也跟着跌落。
哗啦一声,里面的服装设计稿天女散花般飘落一地。
简洁利落的线条,明快的色调。
光看这些充满灵感和时尚美的设计图,很难想象宋绮年从未接受过正规的美术和服装设计教育。
这些图如一张张照片,记载了宋绮年的成长,和不懈的努力。
热腾腾的黑咖啡放在茶几上,唱片在留声机上旋转。
宋绮年把那条裙子穿在了人台身上,打量着,思索着。
“少即多。
”她呢喃。
很快,她的脑海中就有了修改方案。
爵土乐欢快的旋律中,宋绮年从架子上抽出一匹布料,用力一抖,似水如雾的布料在工作台上铺开。
粉饼顺着纸板勾画出轮廓,锋利的裁缝剪朝前一滑,随着唰的一声,布料便被裁开。
宋绮年踩着缝纫机,一块块布匹从她纤细灵巧的指尖滑过,缝合拼接在一起。
整个二十年代下半叶,装饰艺术风格席卷全球,统治着时尚界。
简洁而有规则的几何图案取代了过去复杂柔丽的花纹,黑金银白成了最流行的配色。
人们迷恋上了太阳光芒的符号,用硬朗的线条来分割一切画面。
色块的拼接变得简单,构图却又更加灵活多变。
flappergirl,西洋杂志上这么称呼这个时代的女孩。
她们像是一群无拘无束的小鸟,终于从家里飞了出去,和男人们一起工作,一起玩耍,在舞池里跳着查尔斯顿舞,享受着自由的味道。
珍珠和轻纱是宋绮年设计晚装时最喜欢用的两大材料,它们都适合制造出层次丰富的渐变效果,便于做出特殊的图案。
轻纱飘逸,珍珠光芒温润,也同宋绮年简洁典雅的设计风格最般配。
宋绮年深受装饰艺术风格的影响,但又会在设计里加入很明显的中式元素。
她还十分喜欢国画山水,一直致力于将水墨画晕染的效果运用在服装之中。
沉迷创作之中总会让宋绮年忘了时间的流逝。
那个时刻,有一股力量在自已的血管里流动,思绪腾飞,像鸟儿在天空自由翱翔。
看着脑海中的构思一点点在自已手下成型,绽放着魅力,她能感觉到造物主俯瞰人间的那种自豪和喜悦。
这里是由她主宰的世界。
兴致最高涨时,宋绮年忍不住随着音乐滑出一个转身的舞步。
下意识地,一把裁纸刀在她的手中飞旋了起来,宛如一朵银花在掌心绚丽绽放。
她猛地回过神,将刀握住,吐了吐舌头。
好在屋内没有旁人。
清晨的阳光照在脸上,将宋绮年唤醒。
她都不知道自已什么时候蜷在沙发上睡着的,身上盖着一张厚毯子。
而四秀正蹲在人台边,小心翼翼地摸着那件被宋绮年改造过的跳舞裙。
少女亮晶晶的眼睛里闪耀着憧憬与惊艳。
这是一条黑色舞裙,深深的鸡心领口,无袖,利落的直身款式。
裙身上用珍珠和金色的亮片做出涟漪和碎光的效果,宛如夜空中流淌的星河。
“漂亮吗?”宋绮年问。
四秀一惊,随即啄米一般点头。
“太漂亮了!小姐,您的手太巧了!这天下居然还有这么美的裙子。
这怕是给仙女娘娘穿都使得!”
宋绮年被这小女仆朴质天真的赞美逗得乐不可支。
“你小姐我就要做一回仙女娘娘了。
不!不光一回。
以后我还要做好多好多这么漂亮的裙子换着穿。
还要给你和柳姨也做洋装。
”
“我……我也能穿?”四秀难以置信。
“当然。
”宋绮年摸了摸四秀的头,“等我开始接单做生意,你就是我的伙计,也是我的一个活招牌。
我当然也要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向客人们展示我的手艺呀!”
四秀满面红光,一把搂住宋绮年的胳膊:“小姐,您太好了!我一定会加倍伺候好您!”
“我可不要你伺候。
”宋绮年笑着在四秀额前弹了一下,“我要培养你算账和管店呢。
你生在了好时代,又遇到了我,不能一辈子就做个小丫鬟。
”
“你就少给这丫头画大饼了。
”柳姨端着早餐进来,“你看看你,又熬了通宵了吧?我是真搞不懂你们这些新女性,吵着闹着不肯待在家里,要出门工作。
结果呢,钱没赚多少,还累得死去活来。
我们这种穷人家的女人也就罢了,你明明不愁吃穿,却非要吃这个苦,真不知道图什么。
”
“图能多个选择。
”宋绮年抚着新衣,“图能在这个世上留下一点东西,证明自已曾经来过。
”
柳姨和四秀都没怎么听懂。
宋绮年端起热茶喝了一口,慢条斯理地解释给她们听。
“当初我想学裁缝的时候,很多人都劝我做中式衣衫。
说大街上穿中衫的人最多,裁缝不用手艺多好,生意都不错。
”
柳姨连连点头。
“可我还是选了西装。
”宋绮年道,“一来,我喜欢西装款式多变,可以供我发挥创造力。
二来,我做一行,就想做到顶尖。
旗袍裁缝没个十年资历出不了头,我可熬不起。
三来,西装的顾客全是有钱人,等有了熟客,生意不会差。
”
柳姨不禁点头。
“而且我很喜欢时下西装的板式。
”宋绮年一手翻着她的设计图,“西方的杂志上,管这叫‘装饰艺术运动’,不论衣服还是用品,造型都追求简洁明快。
你看这裙子,直线型轮廓,垂顺,利落,并不凸显女人的身体曲线。
要知道,在过去,西方的女人穿衣服很受罪,腰恨不得勒得只有碗口大才算漂亮,就和咱们的女人裹小脚一样。
”
一回忆起小时候裹脚的痛苦,柳姨直皱眉,对四秀道:“你们生在好时候,不用遭这个罪。
”
柳姨小时候裹了好几年脚才放了,至今双足都有明显的畸形,不能久站和走远路。
宋绮年点头:“十多年前,西方打了一场大仗,大批大批青壮男子都死在了战场上。
田里、工厂里活儿没人干了,女人们只好走出了家门去工作赚钱。
既然在外奔波,当然不能再穿着过去那种笨重又勒死人的大裙子。
”
宋绮年将一张张设计图摊开。
“于是,女人们像男人一样穿着打扮——丢掉了束胸衣,女人们才可以自由呼吸和说话;裙子短了,女人才能迈开大步走路;连头发也剪得像男人一样短,生活和工作起来都更加方便。
关键是,女人们既然担任起了社会责任,便进一步追求女性的权利:要受教育,要婚姻自由,要能参政议政……”
“啊!”四秀有感而发,“想不到一件衣服背后还有这么多故事。
”
连柳姨也不禁点头:“也是。
我们这辈人,大字不识,一辈子相夫教子也就罢了。
如今的年轻女孩,在学堂里念了那么多年书,是该做点不一样的事。
”
“难怪小姐您没去做旗袍。
”四秀道,“穿着旗袍,可没那么轻便。
”
“我也喜欢旗袍呀。
”宋绮年又拿起一件自已的旗袍,“旗袍是咱们中国女人独有的服装,含蓄、婉约,任何一个国家的女人都穿不出我们这种韵味来。
”
“好啦!都漂亮,都是进步青年的服装。
”柳姨催促宋绮年,“赶紧去梳洗一下,把早饭吃了。
豆浆都快凉了!”
宋绮年走进浴室里。
四秀依旧不舍地望着那件新裙子,脸上那表情,同宋绮年当年第一次在神父太太家里看到西洋杂志一般。
元旦前夕。
林家张灯结彩,恭迎宾客上门,共迎新年。
宾客的车如流水般驶入程家花园。
林家的警戒也前所未有的严谨。
身穿制服的保安牵着德国狼狗沿着围墙巡逻,探照灯把园中所有死角都照得比白昼还亮。
正如傅承勖所料,名流权贵不屑踏足林家,今日的客人们都是同林家有交情的商贾新贵。
管他们叫新贵已是客气。
他们大多有见不得光的生意,更有背着血债的。
可谓一屋子牛鬼蛇神。
这样的客人,品位自然不会多高雅。
男客也就罢了,西装再怎么都翻不出新花样。
可女客们那就真是个花枝招展,珠翠满身,恨不能把全套嫁妆都穿戴出来。
宋绮年就在一片喧哗中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件晚装式旗袍,衣服不算难看,可同满场露胳膊露腿的摩登女郎一比,这件长袖长袍实在土气得不得了。
宋绮年又刻意化了个淡妆,没戴什么像样的首饰,神色又怯怯的,活脱脱一个初次见大场面的乡下丫头。
因土气得太过特别,宋绮年一路走来,反而引来无数侧目。
林小姐穿着那身湖绿的跳舞裙,通身珠翠,露着雪白的胳膊和后背,正和两个男客调情。
她远远望见了宋绮年那模样,扑哧一声讥笑。
正想打招呼,宋绮年却满脸羞愧地逃离了舞池。
“那不是你的朋友吗?”男客讥嘲,“她这一身,是来跳舞的,还是来给妇女协会募捐的?”
“早知道就带她去我的裁缝那里做一条裙子了。
”林小姐笑道,“别管她了,咱们去跳舞。
”
就这时,人群里又起了一阵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