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白 第六章(3/3)
邓立钢说:“我这个人有个原则,宁可当罪犯,也不当受害者。
我不怕死,死了躺在坟墓里的好处,就是不用怕一天天变老,不用怕有病,不用努力回忆,害怕这两个字到底有多少笔划。
”
我问:“你觉得你会有坟墓吗?”
邓立钢垂下眼皮片刻后,重新抬起眼睛看我。
他说:“老兄,你的棋下得狠,每个棋子下面,都藏着一把匕首,稍不留神,我就被你割了喉。
”
审石毕没费什么劲,石毕是邓立钢团伙中,学历最高的。
我问他怎么走上犯罪道路的?
他说:“上高中时,我父亲去世,母亲改嫁。
继父不喜欢我,我一直处于寄人篱下的感受当中。
我脑子好使,成绩一直不错。
大学毕业后,分在工厂里当助理工程师。
我不喜欢这个工作,经常逃班。
母亲生病,急需一笔钱。
我盗窃厂子里的电缆线去卖,被工厂开除了。
我开始鼓捣买卖做生意。
挣了一笔钱后,结婚了。
我老婆身材长相,都是一流。
她怂恿我贷款,买了辆汽车倒腾啤酒,挣来的钱全攥在我老婆的手里。
我常年在外面跑,老婆有了外遇。
给我戴了绿帽子以后,她提出了离婚,把家里的钱,全部卷走了。
”
说到这里,他沉默了下来。
我看着他,等待他继续往下说。
他说:“那几年是我人生的最低谷。
在我穷困潦倒的时候,邓立钢伸手拉了我一把。
我第一次跟着他出去绑架人,吓得魂飞魄散。
那一次到手五万块钱。
这让我尝到了甜头。
以后再做就自如了。
”
我问他:“你杀人就没有罪孽感吗?”
石毕说:“有啊,一冒头,我就把它压下去。
杀第一个人,让我崩溃了一下。
杀第二个人,感觉好一些。
后来越来越麻木,杀了多少人,我没仔细算过。
把自己当成野兽,就会忘记做人的痛苦。
我常做噩梦,见到警察和警车就心惊。
我也想过收手,但是分到手的钱很快就花光,没钱的时候,邓立钢大大方方地给我钱用。
我就是抱着报答他的心态,跟他一起干到了最后。
”
我说:“我打听了,被捕后,你家里没有人来看你,也没有人给你存钱,邓立钢把自己的钱,挂在你的账上让你随便花。
”
“他对我很够意思。
”石毕说。
“为了感谢他,很多事,你都替他背着了?”
“人确实都是我杀的,他只是到现场,帮助我处理过尸体。
”
我笑了:“你这义气,讲得一点用都没用。
一个案子就够毙他的,别说还有你想帮他掩盖的那些。
”
石毕不说话了。
我说:“冯双环在你被捕后,很快就将商店转让出去,至于带着孩子去了哪里,就没有人知道了。
”
石毕叹了一口气说:“万般带不走,唯有孽缠身。
如果让我在无数个错误当中,找一个对的。
那就是我没有再成家,也没有后代,死了也没啥牵挂的。
冯双环是个世界上,唯一对我实心实意的女人。
我对她心存感激,她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怪她。
”
我问他:“你觉得邓立钢,会跟你铁到底吗?”
石毕摇头:“身份漂白后的这几年里,总感觉到他有可能会干掉我。
我处处提高警惕。
我从心里害怕他,又不敢跟他散伙。
我承认这个世界上,只有他跟我是同一类人。
他能看透我,我也能看透他。
因为看透了,才不能在一起待着。
我这个人,越是一个人待着,越跟自己过不去。
甚至会出现一些疯狂的念头。
”
彭兆林:“啥念头?”
石毕:“杀人很简单,承受这一切,活着才困难。
我想整死自己,几次都没下去手。
到了绥录以后,我拼命地吃,玩命地睡,想让自己胖得走形,谁都认不出来。
老天爷连这点忙都不肯帮,我胖成这样,还是让你们认出来了。
”
我说:“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老天爷公平。
”
石毕叹了一口气,抬起头看着我:“认命,认命,我的命我得认。
我一共做了十起案子,每一次杀两个,我参与杀害的有二十个人。
”
他抬起眼睛看着我:“我最后问你一句。
”
“你问吧。
”
“你是不是在碧水家园,立柜的夹缝里,找到了我藏在那里的驾照?”
我点点头。
石毕说:“藏驾照的事,我一直没敢说,邓立钢知道会立即砍了我。
”
石毕在监狱里,吃得下睡得着,人越发肥胖起来。
他说睡着了,就不想要死的这件事情了。
吉大顺的情况很糟糕,肺癌转移到淋巴,进入到末期,他对自己的现状,比较满意。
知道不用等到宣判,他就两腿一蹬,一路小跑,找阎王爷报道去了。
我满足了他的要求,让他看老婆孩子一眼。
他的老婆和十七岁的儿子站在他的病床前。
吉大顺挣扎着坐起来。
老婆眼泪成串地往下掉:“你看你人不人鬼不鬼,到底图啥呀!家和孩子都不要了。
这么多年,你在外面混,想过我们娘俩吗?”
吉大顺点点头,又摇摇头,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儿子的脸上。
吉大顺说:“你妈来我想到了,你来我真没想到。
”
儿子垂着眼睛嘟囔了一句:“我妈硬拉我来的。
”
“你过七岁生日的那天,爸给你打过电话。
你还记得吗?眨眼又十年过去了,爸真的没为你尽过啥责。
爸爸对不起你,你能原谅爸爸吗?”吉大顺问。
儿子把目光转向别处,语气平静地说:“我妈一个人,拉扯着我过了十年,苦和难就不说了。
眼下日子刚有点起色,突然冒出来一个爹来,还罪大恶极。
我对你的感情只有一个字,恨!”
吉大顺点头:“理解,我理解。
我得的是绝症,没几天活头了。
你们能让我见最后一面,我满足了。
”
吉大顺的老婆哭着,拉着儿子出去了。
吉大顺靠在床上喘息着。
我进来,把枕头垫在他的后背处,让他坐得舒服一点。
吉大顺说:“你满足了我的要求,我也满足你。
”
他从逃亡到绥录讲起:“到了绥录,我们全都漂白了身份以后,邓立钢定下一条铁的纪律:我们对外宣称是堂兄弟,对内约定,私下不见面,不联系,不沟通。
任何人,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再回雪城,更不能跟雪城的任何人建立联系。
我一度想脱离邓立钢,回雪城去。
邓立钢摸透了我的心思。
趁着回雪城接他妈和兄弟,找到我的媳妇和孩子。
他先是把一摞钱放在我老婆的面前,说,嫂子,我这次回来得匆忙,没给你们准备礼物,这五千块钱,给大侄子买点吃的用的吧。
我老婆感激得眼泪快掉下来了,她问邓立钢,我那口子身体还好吧?邓立钢说,好着呢,我给四哥打个电话,你俩聊一聊。
他拨通了我的电话,说四哥,是我,我在你家呢。
我吃了一惊,他说,你跟嫂子说两句话吧。
我老婆在电话里问我,人家都能回来看看,你怎么就不能?你心里还有没有我们娘俩?我明白,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我支开我老婆,让她去做饭。
我在电话里问邓立钢,怎么突然回去了?你不是说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回雪城吗?他说,你想家心重,我替你看看弟妹和大侄子。
看见我老婆领着儿子出去了,他压低声音说,你死也给我死在外面。
你要是再动回来的心思,你媳妇和孩子,我都给你做了。
从那以后,我没再跟提想回雪城的事。
”
护士进来换输液架上的液体。
吉大顺仰着头,看着液体一滴一滴地滴下来。
他的脸上突然脸上露出了笑容:“我这辈子活得不亏,钱和女人哪一样,都没少沾。
临了得了绝症,等不到执行死刑的那一天,阎王爷就给我发了贴,好歹混了个自然死亡。
”
吉大顺伸出两根手指:“医生跟我说了,我最多还有两个月。
”
他叹了一口气:“邓立钢只要还活着,我的心就得拎着。
他这个人心狠手辣,叫人琢磨不透。
你要是惹了他,他脸上一点不挂相。
等你觉得没事了,他会突然给你一闷棍。
跟他在一起的这十几年,我心里有根弦,始终绷得紧紧的。
眼看就要崩断了的时候,被你们抓进来了。
坏事变好事。
趁我还有这口气,想问什么你就赶紧问吧,我做过的事我都认。
”
宋红玉没入伙之前,吉大顺负责往回钓人,在烟台的时候,他钓回来了一个叫吉雅的妈妈桑。
吉雅被胶带捆住手脚躺在地上,蓬乱的长发盖在脸上。
邓立钢揪着她的头发把她拎得坐起来。
吉雅把蒙在脸上头发甩在一边,一张白皙的脸露了出来。
吉大顺的眼睛粘在她的脸上,目光渐渐地直了。
他捅了一下石毕,石毕没搭理他,转身进厨房了。
吉大顺跟了进去。
石毕烧水煮面,吉大顺站在他旁边看他做饭。
吉大顺说:“绑她的时候,没觉得她这么漂亮,这女人可真耐看。
”
“耐看又能咋地?”石毕眼皮都没撩。
吉大顺说:“你这人绿帽子戴怕了,见不得漂亮女人。
”
石毕没搭理他,把煮好的面捞到碗里,肉卤浇在面上。
“帮我想个办法,把她留下,”吉大顺央求他。
石毕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你倒是吭一声啊。
”
“就算我能拉金子,你也得让我蹲一会吧?”
吉大顺:“行,你就当厨房是茅坑,踏踏实实地蹲着吧。
”
石毕端着两碗面出去,吉大顺端着灶台上剩下的那一碗,跟在后面出去了。
。
邓立钢、石毕和吉大顺坐在沙发上吃饭,吉大顺的目光不时扫向吉雅。
邓立钢吃着面对吉雅说:“你们那个行业赚钱,我知道。
”
吉雅低着头说:“我卡里只有那么多钱,是我的全部家产。
”
“多少?”邓立钢问。
吉雅说:“五十万。
我把密码告诉你们,你们拿了钱放我回去,我立刻回老家去,再也不出来了。
”
“五十万没了,你不报警才怪。
”邓立钢不信她。
吉雅赌咒发誓:“我报警,你就杀了我。
”
邓立钢说:“提醒得好,身份证在我手里,找你也容易。
”
“我兄弟是个狠人,吐口唾沫,地能砸个坑。
”吉大顺煽风点火。
吉雅频频点头:“我知道,我肯定不报警。
报警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有。
”
邓立钢扔给她纸和笔,让她把密码写下来。
吉雅写了。
邓立钢对吉大顺说:“你一笔一笔地取钱,老规矩,别在一个地方取。
”
吉大顺取回来钱,交给邓立钢。
邓立钢坐在餐桌前数钱,吉大顺在卧室里跟吉雅翻云覆雨。
石毕走到卧室门口,敲了一下门,提醒他:“喂,差不多行了。
”
吉大顺跳下床穿好衣服,重新捆住了吉雅的手脚。
他借着出外取钱的机会,偷偷买一些蛋糕面包,带回来给吉雅吃。
“钱取完就放你回家。
”他安慰吉雅。
吉雅胆怯地看了一眼门。
“你姓吉,我也姓吉,一笔写不出两个吉来。
你只要听我的,我保证叫你从这扇门里走出去。
”
吉雅使劲点头。
吉大顺把一块蛋糕掰开,一点一点地喂她吃。
“快点吃,别让外面那两个货看见。
”
吉雅落泪:“你对我好,我知道。
”
“你别出了这个门,立刻翻脸不认人。
”
“不会!绝对不会!”
吉大顺伏在她耳边小声问:“出去以后,我要是约你,你敢赴约吗?”
吉雅竭力迎合他:“敢,我一定赴约。
”
吉大顺找个机会,就向邓立钢求情。
邓立钢嘲笑他:“看看你那德行,见到漂亮女人,就像狗看见骨头一样,淌着哈喇子。
”
石毕提醒吉大顺:“好看的女人,危险性高。
如果还往上扑,那就不是危险性的问题了,是货真价实的危险。
”
邓立钢说:“石毕是读过大学的人,比你有见识。
”
“他被绿过,啥女人在他眼里都该杀。
咱们五十万到手了,还是把人放了吧。
”吉大顺说。
邓立钢心情不错:“送你个人情,蒙上脑袋,拉得远远地扔了,死活由她去。
”
吉大顺眉开眼笑:“好,好。
”
“没你啥事,石毕,这差事你去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