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风雪归途(3/3)
借阿保机大人之手除去了张三金的爪牙,却也……亲手将你和你的兄弟们,送入了鹰愁涧那炼狱般的战场!这,难道不与我有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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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起酒坛,再次将两人的碗斟满。
酒线注入碗中,发出汩汩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帐篷里格外清晰。
“更麻烦的是,”顾远放下酒坛,端起自己的碗,却没有喝,只是看着碗中晃动的酒液,仿佛在看一面映照出刀光剑影的镜子,“阿保机王子,太精明了。
他利用了我传递的假消息,达成了他的目的,重创了耶律洪可汗最倚重的拜火教力量。
但同时……”他抬起头,目光如电,直刺萧隼心底,“他也牢牢握住了我‘欺瞒’总教主张三金的把柄!这把柄,就像一条无形的锁链,一头拴在我的脖子上,另一头,攥在阿保机王子的手里。
他想用这条锁链,拴住我顾远,拴住整个羽陵部,为他日后的大业……做那冲锋陷阵的马前卒!”
“啪!”萧隼手中的酒碗重重地顿在了矮几上,碗中酒液剧烈晃动,溅出几滴。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不是因为伤,而是因为顾远话语中揭示出的冰冷真相和那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危机感!原来他们鹰愁涧的拼死搏杀,背后竟是这样一场环环相扣、步步惊心的惊天大棋!而眼前这位救了他、厚待他的大都尉,处境竟也如此凶险!被阿保机捏住了足以致命的把柄!
顾远看着萧隼剧烈变化的脸色,将他眼中那份震惊、愤怒甚至是为自己感到的不平尽收眼底。
时机到了。
他端起碗,向萧隼示意了一下,自己先喝了一大口,然后才缓缓问道,语气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沉重和探寻:“萧隼兄弟,你在阿保机大人麾下日久,眼明心亮。
依你所见,如今这位王子……志向究竟有多大?他与我那封‘求援信’里提到的李克用,合作又到了何种地步?我羽陵部,还有我顾远……在这盘大棋里,究竟会被他推向何方?”他目光灼灼,充满了对“局内人”见解的渴求,更带着一种将萧隼视为心腹智囊的倚重。
烈酒在腹中燃烧,顾远话语中那份沉重的信任和倚重,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萧隼心中积压多年的块垒。
那根名为“忠诚”的弦,在阿保机长期的漠视和此刻顾远给予的极致尊重与“同袍”认同感的冲击下,终于绷断了。
他猛地抓起酒碗,狠狠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如同熔岩滚过喉咙,也冲垮了最后一丝顾忌。
他重重地将碗顿在矮几上,粗重的喘息在帐篷内回响。
“志向?”萧隼的声音带着酒气的粗粝和压抑不住的愤懑,他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直直地迎上顾远探询的目光,“阿保机王子的志向?呵呵……那顶可汗的金冠,他眼馋了不是一天两天了!老可汗涅里尸骨未寒,他兄长痕德堇可汗(耶律洪)的位置还没坐热乎呢!阿保机大人……哼,他岂是甘居人下之辈?他暗中积蓄力量,拉拢各部,打压异己,桩桩件件,哪件不是为了那把汗庭的金椅?!”
顾远静静地听着,指腹依旧缓缓摩挲着粗糙的酒碗边缘,眼神深邃如渊,看不出丝毫波澜。
只有那摩挲碗沿的手指,动作似乎比方才更慢、更沉了一分。
帐外的风声似乎也小了些,仿佛在屏息倾听。
萧隼见顾远没有打断,反而听得专注,胸中的郁气更是翻腾不休。
他又抓起酒碗灌了一口,酒液顺着嘴角流下,也顾不得擦,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李克用?那沙陀老狐狸!阿保机大人和他,那就是狼和狈!互相利用,各怀鬼胎!”他猛地一拍大腿,牵动了伤口也浑不在意,“天复四年!就去年!阿保机大人率兵去打黑车子室韦,转头就在平原设伏,把唐国卢龙节度使刘仁恭派来的援军给包了饺子!活捉了刘仁恭的养子赵霸!室韦也被他趁机打了个落花流水!这背后,没有李克用那老狐狸提供消息、暗中牵制刘仁恭的主力,能成?”
顾远微微颔首,插了一句,声音低沉平缓:“此事我略有耳闻。
阿保机王子此战,声威大震。
”
“声威?”萧隼嗤笑一声,带着浓烈的不屑,“那是他用我们迭剌部儿郎的血换来的!这合作,说白了,阿保机大人帮李克用对付刘仁恭,在中原北边搅风搅雨;李克用就帮他,对付咱们契丹内部,对付耶律洪可汗最硬的拳头——拜火教那些神神叨叨的疯子,还有可汗的亲军!这次鹰愁涧,不就是李克用那边提供了拜火教援兵的确切路线和兵力吗?阿保机大人想借李克用的手,除掉可汗的臂膀,好让他自己……嘿!”他冷笑一声,未尽之意,昭然若揭。
顾远端起酒碗,慢慢地抿了一口。
烈酒入喉,带来一丝灼热,也让他眼中的光芒更加幽深。
萧隼的话,印证了他许多猜测,也勾勒出了阿保机与李克用联盟更清晰的轮廓——一个要中原北方的混乱以利扩张,一个要借外力清除内部障碍以谋汗位。
而他顾远,被阿保机捏住的那个“欺瞒张三金”的把柄,正是这联盟中一枚被利用的棋子,也是阿保机准备用来持续驱策羽陵部这头猛兽的鞭子。
“原来如此……”顾远放下酒碗,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里包含着太多复杂的意味——了然,沉重,还有一丝冰冷的算计。
“内外勾连,所图非小啊。
”他目光重新聚焦在萧隼因激愤而涨红的脸上,带着深切的同情,“只是苦了你们这些冲杀在前的将士。
鹰愁涧一役,迭剌部亲卫,折损不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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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止是不小!”萧隼的眼眶瞬间红了,声音哽咽起来,他猛地又灌了一口酒,试图压住那汹涌而上的悲愤,“我带去的一队兄弟……三十七个!都是迭剌部百里挑一的好手!就……就回来了我一个!还是像条死狗一样被大都尉您捡回来的!”他抬起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也不知是擦酒还是擦泪,“那古力森连……简直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刀下去……巴图大哥那么壮的汉子……直接就……”他哽咽着说不下去,抓起酒碗想喝,却发现碗已空了。
顾远默然不语,提起酒坛,亲自为萧隼将碗斟满。
他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这份沉默的包容,如同一个安全的堤坝,让萧隼胸中积压的洪流彻底决堤。
“阿保机大人……”萧隼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刻骨的悲凉和怨愤,他低着头,看着碗中晃动的酒液,仿佛那里面映着过往,“他……他眼里只有他的大业!我们这些为他卖命的人……算得了什么?我爹!”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强烈的恨意,“萧铁山!您听说过吗?五年前!就在为阿保机大人攻打室韦别部的时候,替大人挡了三支毒箭!肠子都流出来了!硬是撑着没倒下,护着大人冲出了包围圈!结果呢?!”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悲愤,“结果我爹尸骨未寒,抚恤呢?就他妈的三匹老掉牙的驽马!五袋子黍米!打发叫花子吗?!我萧隼!自打顶替我爹进了亲卫队,五年!整整五年!冲锋陷阵我哪次落后?负伤流血我皱过一下眉头?可我得到了什么?就因为我不懂给那些当官的溜须拍马,不会说漂亮话,在他阿保机眼里,我永远就是个……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卒子!一个死了再换一个的……物件!”
他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起伏,包扎好的伤口似乎又渗出血迹,染红了内里的绷带。
但他浑然不觉,巨大的委屈和长年累月积压的不公,借着酒劲,如同火山般喷发出来。
“物件……”顾远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
他看着眼前这个铁塔般的汉子,此刻却被巨大的悲愤和委屈冲击得浑身颤抖。
他伸出手,这一次不是按在手背,而是稳稳地、用力地按在了萧隼肌肉虬结、因激动而紧绷的肩膀上。
那手掌传来的温度和力量,像一根定海神针。
“萧隼!”顾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威严和不容置疑的肯定,“看着我!”
萧隼下意识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茫然又痛苦地看向顾远。
顾远的眼神锐利如刀,却又燃烧着一种炽热的火焰,那是草原男儿最看重的认同与尊严之火!“你不是物件!你萧铁山的儿子,迭剌部的九环银鞘勇士,鹰愁涧上唯一活下来的猛士!你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契丹巴特尔!你的血,你的勇武,你的忠诚,比那些只会阿谀奉承的蠹虫高贵千万倍!在我顾远眼里,在我羽陵部男儿眼里,你就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子!阿保机不看重你,是他眼瞎!是他不配拥有你这样的忠勇之士!”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萧隼的心上。
那“巴特尔”(英雄)的称呼,那将他父亲与自己并提的荣耀,那对阿保机毫不留情的斥责……如同一股滚烫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心中最后一道名为“旧主”的堤坝。
被上位者如此直白、如此激烈地肯定其价值,为其遭遇鸣不平,这份认同感带来的冲击,远胜千言万语的安慰。
萧隼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想说什么,喉咙却被巨大的情绪堵得死死的。
他猛地低下头,宽阔的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了太久的悲愤、委屈、还有此刻被点燃的、一种近乎于找到归宿的激动,化作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面前的矮几上,洇湿了油腻的桌面。
他没有发出声音,但那无声的恸哭,比任何嚎啕都更显撕心裂肺。
顾远放在他肩头的手,始终没有移开。
那手掌坚定而温暖,传递着无声的支持。
帐篷里只剩下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萧隼极力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啜泣声。
顾远的目光越过萧隼颤抖的肩膀,投向帐篷那厚重的毡门。
门帘缝隙外,是无边无际的深沉黑夜,风雪不知何时已彻底停歇,一轮冷月悄然爬上中天,清冷的光辉无声地洒落在这片寂静的营地上。
帐内火光跳跃,将他半边脸映得明暗不定,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所有的情绪——同情、愤怒、了然、算计——都沉淀下去,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深不见底的寒潭。
指腹依旧缓缓摩挲着粗陶碗的边缘,那细微的摩擦声,在寂静中清晰可闻。
棋子已动,虎翼已得。
这盘以契丹汗位、中原风云、苗疆秘宝为赌注的惊天棋局,下一步,该落向何处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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