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血色森林(2/3)
歌太投入,汗水将头发打湿,黏在皮肤上,像是个搞摇滚的老家伙,就对陈总说,我刚进金三角,就听人说过一件事。
陈总问我:“什么事?”
我故作认真地说,江湖传言,陈总哪天没把额头的刘海撩起来,就说明你今天心情非常差,是要死人的。
陈总握着话筒半晌没说话,突然笑起来,对着我的头打了一巴掌,骂我竟敢调侃他。
我顺势一躲,没让他碰我脑袋。
陈总把手收回去,看着我,说道:“你挺特别,不怕我。
”我说怕你干嘛,我又不跟你混。
陈总点点头,有道理。
继续和我喝了几瓶酒后,陈总对我说:“我觉得你和我儿子性格挺像的。
”
我问什么性格?
“没吃过苦头。
”陈总从我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
我不知道陈总心里怎么想,反正后来他就经常会约我喝个酒,聊聊天。
有次,陈总忽然单独请我吃饭。
那天他的话不太多,一个劲地和我喝酒。
我看气氛实在有点压抑,努力找话题:“陈总,你给我说说你的发家史呗?”
陈总抿着酒杯,问我想干什么?我说就很好奇。
陈总看我这模样,轻声笑了下,“人这一辈子,能做的决定其实也就那么几个。
”
他这辈子做得最对的决定有两个:一个是放弃做毒品,另一个就是来到金三角淘金。
1986年开始,金三角贩毒行业迎来第二个黄金期,吸毒需求也在这一年暴增。
90年代初期,陈总曾考虑把手头资金投入到毒品运输里。
那时整个边境地区都流行一句口头禅:“背篓宽,背篓窄,背篓一挑一大财”。
很多穷得吃不上饭的村民,就靠着这一个个装载罪恶的背篓,撑起自己家庭生活的重担。
我问陈总,卖翡翠也很赚钱,大家为什么要沾惹贩毒这种掉脑袋的买卖?
陈总说,那时候利润实在太大。
高回报率让整个边境都陷入疯狂。
“钱在地上,总有人会捡。
”
有些村民没钱买货,就盯上带毒的人,叫上亲戚朋友,腰揣一把柴刀,窝在树林里,每逢有落单的贩毒者经过,便一拥而上抢走毒品,遇到反抗的就地砍死,连人都不埋就离开,尸体交给时间和雨水,发烂腐臭。
当时很多的边境贩毒者,会把这些小路称作“阴阳路”。
一旦你成功穿过,就能从地狱回到人间,还能发财享福。
90年代中后期,政府加强对边境口岸的管控力度,大批贩毒人员被枪决,当时在运输毒品圈子里名声响亮的人,现在要么吃了枪子,要么流亡逃窜,没一个有好下场。
与此同时,陈总做起了伐木生意。
一开始缅甸的伐木商其实并不多,因为中国也有大量的森林资源,不需要舍近求远,单单是物流运输成本就承受不起。
但随着国内的树木遭受大量砍伐,各地政府出台森林资源保护政策,实木家具的价格节节攀升。
特别是2000年中国红木标准出台,高端红木家具市场瞬间爆炸,红木价格一天变几个模样。
庞大的利益必然会催生无尽的罪恶,蜂拥而来的伐木商逐渐开始占据金三角。
“这么多人都挤到金三角来啊?”我问。
“所以现在的天下都是打下来的。
”陈总点头,说伐木商原先都是生意人,不想使用暴力,但可惜在金三角,你和别人讲道理,别人和你讲武器。
因为伐木商砍伐的树木经常被当地村民和地方武装抢走,他们就开始在西南各地广泛招募伐木工人,一卡车一卡车地运送到金三角,参与地盘争夺。
伐木工先是用铁棍砍刀,但是发现冷兵器完全比不过热武器之后,伐木商就大批量地购买枪支弹药,招募雇佣兵和退伍军人,训练出私人武装,一个林区一个林区打过去。
“这些人真的太聪明了。
”陈总说,一些伐木商看伐木生意竞争开始变得激烈血腥,随着伐木工死亡人数的增多,遣散费和安置费都是一大笔钱,利润也必然逐渐降低,就联合泰国等东南亚国家的军火头子,转行做起了军火中间商。
中国人口的优势在伐木这一行当里得到集中体现。
仅仅几年时间,缅北的森林里随处都能听到中国各地不同的方言。
最高峰的时候,大小林区总共有十万的伐木工,混乱程度堪比战场。
死去的伐木工就近挖坑埋葬,铺一层树叶,再扎块木板就当墓碑,一般不会刻名字,离开得悄无声息。
我去过林区一次,只看见过一块大石头上刻有死人的姓名和悼念他的人的姓名。
其余的人,都永远消失在这片茂密的森林中。
陈总依靠先知先觉的眼光囤积了大批木材,包括紫檀和红椿等珍贵品种,加上在金三角耕耘多年,从伐木人员到运输路线到客户资源再到武装势力一应俱全,就此迅速成为中缅边境最大的伐木商之一。
他后来还和政府军联合建厂,提供大量就业岗位,缴纳巨额税收,给附近村庄建小学,修公路,造水库,时不时发起一些慈善捐助,转型成为金三角颇有善名的实体企业家。
陈总和我聊到他来金三角前的经历。
陈总的老家是南京,家里有两个哥哥,母亲早亡,全靠父亲种几亩田勉强支持生活。
他七八岁的时候,父亲遭人诬告偷东西,进班房待了200多天,脾脏被打裂,回来没撑几年就去世。
家里三兄弟跟着年迈的爷爷生活,都没怎么读书。
1979年改革开放后,大批下海经商的人富裕起来。
陈总说他们兄弟看到同村的年轻人外出几年,回来就盖了新房,买了收音机、缝纫机、自行车,羡慕得不行,觉得待在家乡没有出路,就商量着到沿海地区博运气。
陈总因为年纪最小,被迫留在家里照顾爷爷。
“陈总,那你哥哥现在肯定也很有钱吧?”我顺势恭维了一句。
陈总眼睛盯着我看,轻笑一声,“死了。
”
陈总的两个哥哥年轻气盛,在火车上与人发生肢体冲突,冲突的原因好像是抓住一个正在行窃的扒手,并将其暴打一顿。
下车后,两人被砍死在离火车站不远的地方,发财梦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
火化后的骨灰通过邮局运送,丢失在半路,落了个尸骨无存。
陈总不知道他哥哥是被谁杀的,我问,“这事没人管吗?”他朝我笑了一声,说道:“当年派出所只给个人口死亡确认的文件,签完字就结案了。
”
陈总爷爷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在种田,直接倒在淤泥中,躺在**只撑了3个月。
老爷子在闭上眼睛的前一秒,突然鼓起精神,给了陈总一巴掌,很重的力道。
我问陈总,“老人家干嘛要打你啊?”
他说,“后来年纪大了才想明白,这是叫我一定要有出息。
”
我心里觉得奇怪,这种隐私的话题,陈总这种层次的大佬为什么和我说?但又不好意思开口问,只能沉默着。
也许是明白我心里的想法,陈总继续说,今天是他爷爷的生辰,所以他想找个人说说话。
我当时因为年纪的原因,不太懂事,加上当晚酒喝得有点多,一听到生辰,嘴巴比脑子快,先恭贺了句“生日快乐”。
陈总立马给了我一拳,很重。
我的嘴唇破裂,血沫子都给打了出来。
我赶紧向陈总道歉,说自己嘴快了。
陈总说跳过这一页,叫我以后说话要先在脑子里想三遍。
爷爷去世后,陈总就去找村里的一个老人家算了一卦。
老人说陈总家祖坟忌水,不能去沿海,让他往中国的另一边跑。
就这样,陈总十七八岁来到云南,瞎混一年多,没赚到什么钱。
那时边境地区正掀起去金三角捞金的风潮,他决定前往金三角。
来到金三角后,陈总先是做玉石切割师傅的助手,包吃包住但是没有工资。
“没工资你也做啊?”我忍不住插嘴问道。
陈总瞪我一眼,说:“年轻的时候,不要老想着钱。
”
陈总说他见过很多学徒,好多年都没有一丝长进,每天重复的工作就是把原石搬来搬去,拿水冲洗,扫地擦桌子这些苦力活。
他心想这样下去绝对不行,就偷摸着学手艺。
从玉石的种类分辨、开窗擦窗的技术到如何挑选原石一点点钻研,一干就是三年,中间没有叫过一声苦。
陈总做事稳重踏实,挑原石的眼光也比较准,水切技术也相当过关,再加上是中国人,渐渐赢得了玉石圈的中国商人信赖,大家会把一些小型石材交易给他单独负责。
“在国外,有时候中国人的身份是阻碍,有时候反倒是助力。
”就这样,陈总慢慢积累起人脉和资金。
之后,他仗着自己年轻会说话,又同一家缅甸大型采石场场主的女儿恋爱,以此成功同采石场建立长期合作关系,拿货价能低行价的百分之三到五,所开的档口很快就打响了名气。
又是3年时间,他的生意进入正轨。
“无中生钱远远比钱生钱困难。
”陈总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低沉。
陈总有次请我去塔坎游玩。
金三角很大,有种类繁多的灰色产业链,其中翡翠生意最大的两个毛料公盘(翡翠毛料公盘,是指卖家将待交易的翡翠毛料在市场上进行公示,根据质料定出市场公认的最低交易价格,再由买家在该价格的基础上竞买。
它是一种较为独特和公正的拍卖方式。
缅甸对翡翠资源的管理严格,只有通过公盘才可交易出境,其他一律视为走私。
)市场分别位于瓦城和仰光,但是因为税收等原因,很多玉石商人会选择塔坎。
塔坎是一个小镇,除了一条主街开满玉石档口,其他地方仍然是传统破旧的村庄。
陈总陪我逛了一会儿,就带我去街道中心最大的一家店,他说他出钱,让我挑块原石,试试手气。
难得见他大方,我赶紧选了一块大石头,陈总瞄了一眼,说不行,让我再挑挑。
我有点明白他的意思,改为指向其中最小的一块。
陈总挺满意,边叫人过来切石头,边转身和我说:“这拿出去卖要1500美金。
”
我连声道谢,可石头切开以后仍是石头,没有一点绿色。
我后来把这件事说给其他做玉石生意的朋友听,才知道那石头就是一块边角料,吃这行饭的人都不会要,放在店里多半是坑游客。
朋友还告诉我,我们去的那家店就是陈总开的。
当天晚上我和陈总在路边摊上吃饭。
结账时陈总提出AA制,说表面上是各付各的钱,但其实他是亏本的,因为我比他多吃了一碗饭(加饭在金三角要多给钱)。
我心里诧异不已,以为陈总是开玩笑。
那时我还不能很好掩饰内心的想法,陈总也许看出了我脸上的不屑,对我笑骂:“花头精,这里的钱不好搞。
”然后和我说起伐木工的挣钱之路,让我长长记性。
1998年以后,缅北地区迎来伐木的10年黄金期,很多中国十六七岁的孩子来到林区。
因为原始森林卡车开不进去,用大象装货效率又太低,所以需要伐木商修建简易道路。
但是一公里的花费在半个(金三角一个是一万元人民币,半个是五千元人民币)以上,伐木商的资金多压在这上面,为了收回成本,他们必须要伐木工夜以继日地赶工砍伐。
“伐木其实就是生活在古代。
”陈总说伐木工当时一个月只拿2000块,却需要在早上太阳升起的时候开始工作,晚上太阳落山才能收工休息。
伐木场就近搭3个大型的简易帐篷,20多人的伐木团队就住在里面。
森林昼夜温差大,晚上需要烤火取暖才能熬过去,但是因为湿气太重,篝火很容易熄灭,七八个伐木工就挤在帐篷内抱作一团,四周都是吸血虫蚁,咬一口疼得厉害。
混得久的伐木工都是中医,知道不同的植物可以治疗不同的虫子叮咬。
每到午、晚饭时间,就能看到有伐木工嘴里嚼着不知名的植物叶子,然后“呸”的一声,吐在手上,往裤裆里涂抹。
“有点恶心。
”我下意识地皱眉。
“那些虫子特别喜欢往阴暗的地方钻,”陈总还开玩笑说,“在这一行,很容易两个男人就产生感情。
”
伐木工作强度大,消耗的食物自然就多,伐木工自带的干粮很快会吃完。
虽然大米管够,但是蔬菜肉类却没有。
伐木商定期会送一批腊肠进去,量不多,只是给工人沾沾油腥味,基本上还得靠他们在森林找菜吃。
“林区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