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022(1/3)
晏三郎看着那一排齐整的野草,目光平和,心里却不住喧嚣。
是她,真的是她……
她没死,且因缘际会,和他重逢了。
周遭风声在那一刻变得凛冽,从心头呼哨而过,他望着那道身影远去的方向,想追上前拉住她,和她说,是他没照顾好她,求她原谅。
还想说,他一直在找她……
“晏公子怎的了?”
赤箭的声音把他思绪勾回,身上伤口牵出痛意,他又冷静下来。
眼下还不是时候。
晏三郎笑笑:“只是见到杂草想起家中烦心事,一时竟走神了。
”
赤箭眉梢挑起,乐道:“我还当晏公子是为竹雪失神!这小子也是太过生,见着晏公子就跑!”
晏三郎面上只是笑,心却一痛,她在躲他。
定是还生他的气。
又随口问起竹雪何时来到公子身边,得知她是恩公的救命恩人,不免又想起她在恩公房中待的那几日。
她和他是何关系?
被心绪折磨之时,赤箭又感慨:“这家伙只和公子亲近,公子也待她很不寻常,若不是公子不近女色,我简直要怀疑公子心悦她呢!”
此话一出,不论是晏三郎,还是树上的程令雪,都乱了心绪。
赤箭这张臭嘴!明知道她是女子,还把她和公子的关系说得不清不白,想是察觉青松苑那客人的失态在试探。
狡猾的狐狸……
要不直接与晏三郎摊开了说,再威胁他不能说出。
刚下决心,她便听晏三郎笑道:“恩公惜才之心。
但此类玩笑话,恐损及恩公和竹雪小兄弟名声,让心悦于恩公和竹雪兄弟的女郎望而却步!”
说罢又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
程令雪听出些意思。
这人似乎不打算拆穿她。
既是这样,她不妨先暗中观察——且不说不想与青松苑那人说话,她也实在不喜欢与人打交道。
于是后半日她饭也无心吃,像只盯梢的猫头鹰,在树上睁大杏眸,留意着青松苑那条可能危及她的蛇。
困了,便在树上午憩。
一觉醒来,竟已到黄昏,青松苑那人老老实实待在院中,未去搅扰公子,她觉出他态度,回房洗沐又换身干净衣裳,匆匆去了公子那。
一入园子,程令雪惊住了。
园中,跪着几名侍婢,各个皆面露动容,手中是一个钱袋,正感激涕零地朝着窗边的方向致谢。
可今日也不是放月钱的日子。
她悄悄地问廊下的亭松:“公子是在给底下人发赏银?”
不知有没有她的份……
亭松摇头,打破了她的美梦。
“公子半年后要回洛川,因这些侍婢都是江南人士,便提早放人。
”
可程令雪还是很纳闷。
别院的侍婢多半是江南人士,怎么公子只遣散这几个?
还都是为数不多与她说过话的姐姐,且她还同公子夸过这些姐姐们生得好,其中也包括子苓姐姐。
她难免失落,子苓倒很欣喜:“我也到了嫁人的年纪,本想多攒些银子好过日子,没成想公子菩萨心肠,提早放我归家,还都赐了不少赏银!”
满脸洋溢着白白捡钱般的喜悦。
程令雪又是艳羡,又是不舍,与子苓道别后,回到廊下守着。
“舍不得她么?”
公子突然幽幽地出声,吓了程令雪一跳,他晨时不是不想见到她么,怎么这会又愿意与她说话了?
是见她失落心软了?
她把五分不舍化为十二分,寂寥地点头:“嗯,十分舍不得。
”
姬月恒眸底一暗。
想到今日的困惑,他又说:“我要外出办件事,你与我一道吧。
”
虽不解,但程令雪仍跟上他。
马车在一繁华街市停下。
青州的夜比他们想像的还要繁华,商贩挑担沿街而过,行人摩肩接踵,几人只能拐入一处街巷。
这街巷比闹市安静,店铺也比闹市要雅致,像是达官显贵常来的。
程令雪推着轮椅,亭松和赤箭两人则分别护卫左右。
几人来到一处书肆,公子随意扫了一眼:“这些话本都带回去吧。
”
程令雪诧异于贵公子的豪横,一出手竟把书肆里所有的话本买了。
不过,这人怎的突然想看话本?
看出她疑惑,姬月恒凝向她又转眸:“有些困惑待解。
”
他看着眼前人,思绪却游走到很久以前养过的狸奴。
那狸奴和对面的人很像,起初不好养熟,后来只黏他一人,然而还是被那小孩子勾去心思。
眼前的,也会么?
但不重要了。
关于那桩疑惑,他直觉无论答案是什么,都不会令人很快乐。
.
嘱咐好书肆掌柜,几人很快出来,前方的金店中倏然冲出一只凶神恶煞的大犬,挣脱了束缚,直奔他们几人而来,叫唤着,直奔几人而来!
姬月恒扣紧扶手。
虽有护卫在前,但熟悉的绝望仍涌上来。
仿佛回到许多年前,他也是如此下意识抓住身边人。
即便那个孩子比他还要小。
此情此景,何其相似。
姬月恒攥紧了掌心的手。
发觉少年的手,竟也在轻颤。
他怔然低头,看向手心那只手。
程令雪也看向自己的手。
为什么会下意识发抖?她什么时候怕过狗?不应该啊……
想必是公子突然抓住她的手,她沾染了他的恐惧。
她忍住挣开的冲动,护在公子身前:“公子别怕。
”
恶犬还未到眼前,就被亭松制住了,程令雪被攥得不舒服,担心赤箭看到了说闲话,用力抽回手。
手中的腕子抽'出。
那股似曾相识感和恐惧也远了。
姬月恒揉额平复心绪。
“对不住!对不住!贵人可有受伤?”有个小厮奔出来勒住狗并再三道歉,随后金店中走出个中年人。
中年人一身衣袍华贵,看打扮像是商贾之流,先是道过歉,见那狗仍在冲赤箭狂叫,又审慎地问道:“这犬平日很是规矩,今日疾奔而出大抵是嗅到了什么气味,敢问几位贵人,可曾拾到什么物件或遇着什么人?”
赤箭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块小巧玲珑的物件,是一只用寻常玉石雕成的小蟾蜍:“你说的是这个?”
中年人接过仔细端详,急道:“敢问小兄弟这玉蟾从何得来?”
玉是晏三郎送他的。
但赤箭想了想:“我们来青州途中碰到一艘沉船,公子派我们上前帮忙时,偶然拾得,这玉有何不对?”
中年人再追问:“那可见到什么人?譬如俊朗的年轻人?”
赤箭仍在斟酌如何回答,姬月恒已先行问道:“那是你什么人。
”
中年人道:“那是在下的晚辈,因受人陷害不知所踪,公子若能将其下落告知,在下不胜感激!”
程令雪怀疑地看着那人。
最终选择了旁观。
见姬月恒则没答,中年人又颤声道:“那位晚辈或许有苦衷,但我与他是至亲,绝不会加害于他!鄙人乃青州杜家二爷,公子若是信不过鄙人,可派人打听在下的为人。
”
姬月恒微笑:“倒不是信不过,只是让你失望了,我不曾遇到什么人。
”
他越这样讳莫如深,中年人心中越狐疑,待人消失在拐角,目光顿冷,命身侧小厮:“派个人跟上。
”
.
手中盒子硌得程令雪手痛。
她印象中,那中年人并非善类,与青松苑的人更只是表面亲人,他们会不会给公子带来麻烦?
但以公子对凡事都好奇的性子,若她提醒了他,他定会追问她如何知晓,容易牵扯出更多的麻烦。
算了,大不了她多留意些,真出了事她还能英雄救美。
公子并未在外游玩多久,很快便往回走,长巷僻静,只闻轮椅声。
亭松忽地戳了下程令雪。
她很快读懂他的暗示,点点头,随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跃上房顶。
两侧民房的屋顶传来瓦片松动的声音,还有刀剑相击声。
不过三招的功夫,“砰——”
那人见了血,她毫不留情地拎起对方的衣领,将人扔在地上。
赤箭则迅速上前,制住对方。
程令雪一跃,从房顶下来,长剑收在身后,气息不稳道:“公子,适才此人一直缀在我们身后。
”
姬月恒看着她手中滴血的剑。
灯笼斜照在剑上,剑光折射,那双深眸中摇曳着兴奋。
程令雪以为他是被血光吓着了,掏出帕子把剑擦净后入了鞘。
“公子,抓住了。
”
公子如石像回了魂,猝然别开眼:“嗯,审一审。
”
赤箭按住人:“你是谁派的?”
被压在地上的人求饶道:“公子饶命!小人,只是见您身份尊贵,觉得您有钱,才一路跟上来!”
姬月恒听罢点点头:“借口不错,既然如此算行窃未遂,送官吧。
”
这人十有八九是编的,亭松不免担忧:“公子不再问问?万一人是冲着公子而来,恐会危及您。
”
姬月恒毫不在意,见此亭松也不再多言,让赤箭把人送官。
回去后,程令雪照旧守在窗前。
“竹雪,过来。
”
温柔的低唤让她受了蛊惑,脑子还没想明白,已先转过身。
公子在窗边,凝着她的脸。
“低一些。
”
她不知道他想作什么,可那目光十足温和,甚至带着怜惜,如一盏暖黄的灯烛,她不自觉地低下身。
青年伸出手,俄尔她感觉脸上一凉,被这凉意颤到,她想往后缩,后脑却被轻柔地扶住。
“别动。
”
他的动作太温和,以至于她尽管愕然,也并未立即挣脱:“公……”
公子的指腹,多了些血渍,已然干透了,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手上的血,长睫竟是轻轻发颤。
程令雪这才明白他是见她脸脏了,她忙去寻帕子,但她一个“少年护卫”,哪会像公子随身带着帕子?
“我来吧。
”
公子已取出帕子,他仍扶着她的后脑勺,稍用力往下压。
轻柔的帕子触上她脸颊。
却是不动了。
只隔着一掌距离,姬月恒端详着眼前这张脸,眉眼秀气,面庞白皙,本是一张清冷秀致的面孔,脸颊上落了几滴嫣红的血,顿生出几分诡艳。
可惜了——
今日的人,来得太少。
这样清冷的眉眼,倘若多染上一些血,定会很好看。
他一时舍不得擦去。
程令雪见公子迟疑了,想起他喜净,挣脱他的手直起身,抬起手背,一把擦去脸上的血渍。
“属下自己来就好。
”
动作粗鲁,毫无斯文。
就如盛着明月的静湖中投入石子,掺杂着血色的清冷美感被彻底打碎了,姬月恒轻叹,递上帕子。
“斯文些。
”
“好,属下尽量……”程令雪接过帕子,用力地在脸上呼啦一把。
姬月恒:“……”
.
本以为还会有探子前来,不料这夜竟是过得风平浪静。
清晨,青松苑那人不约而至,程令雪本要离园,又装作关心公子的模样赖了下来,和赤箭亭松守在外间。
晏三郎惭愧道:“此前见赤箭小兄弟对那玉蟾感兴趣,留着无用,便转赠于他,不料惹出事端。
”
昨夜的消息自是姬月恒让赤箭告诉晏三郎的,他让亭松倒茶:“是唐突了些,但杜二爷也是记挂晚辈。
”
晏三郎无奈苦笑:“恩人想必是被那位长辈迷惑了,他对在下绝无善意,恨不能赶尽杀绝才是。
”
姬月恒仿佛才意识到,点点头:“是他雇凶杀人后栽赃于你?”
晏三郎迟疑了。
他本也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昨夜也已拖赤箭给他的人送信试探。
但想到外间那道清冷伶俜的身影,他决定多此一举,求助于恩公,这样,就可以多与她有些牵扯。
他道:“实不相瞒,在下此前出于苦衷,隐瞒了两件事,其一,那位长辈要杀之人,是在下。
其二,在下并非晏三郎,我本名杜彦宁,家中行二。
”
外间三人皆是诧异。
亭松和赤箭是不曾猜到,程令雪则是不敢置信,杜彦宁这样谨慎的人,竟会轻易把身份告知不熟悉的人。
杜彦宁说罢,又同公子致歉:“此前隐瞒,是在下之过。
”
她小心地看向公子。
公子不喜欢被骗,那么杜彦宁骗了他两件事,他会是什么态度?
姬月恒笑了下。
“你担心我不可靠,不料族叔来势汹汹,才不得不道明真相。
”
没想到他直接拆穿,连表面功夫都不做,杜彦宁生在巨贾之家,习惯计量利益,本以为他待他冷淡是因为他的假身份太不起眼,如今才知非也。
恩公他本性疏离。
救他也只是因为当时心情好。
既如此,他索性撇开那层圆滑的假面,如实道:“此番被亲人杀害,族叔名义上是抓捕刺客,要寻的人却是我,杜某心有余悸,就如惊弓之鸟。
我又见恩人不在乎,索性蒙混过关。
”
杜彦宁又道:“家父新丧,族叔虎视眈眈欲夺家业,此次杜某遇害皆因亲信叛变,但某少时便涉族中事务,并非不堪一击。
此番蛰伏,是欲将计就计,将身边不忠之人连根拔除。
“恩人谪仙风采,非汲汲营营之流,说这些并非是认为公子会因为杜某的身份而相帮,然杜某一介商贾,与风骨沾不上边,只会以利换利一个法子。
“今日若得公子相助,日后公子有何需要,杜某必竭诚以报!”
“不愧是首富之子。
”
姬月恒轻叹。
亭松亦暗叹,多数人都认为装得完美无瑕才算圆滑,却不如这位杜二公子,敢于卸下假面,把人心间的利弊权衡摆到明面上来得坦荡。
果真,公子来了些兴味:“所以,杜二公子要我怎么帮你?”
“在下缺一些人手帮忙打探消息,试一试身边的亲信。
”
程令雪眼皮子突兀地跳了下。
她觑向公子。
公子亦看了过来,眼底的笑意相当太和煦,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感觉不太妙……
.
姬月恒饶有兴致地看着外间的少年,此前被子苓打乱思绪,险些忘了他留下青松苑客人的目的。
杜彦宁与竹雪,可曾认识?
他唇畔噙了笑,悠然地看向外间那三人:“我身边的三个贴身护卫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我借一人给你,此外,院外其余护卫亦可差遣,
“故而,杜公子想要谁?”
杜彦宁先行道谢,而后,他思忖一二,看向程令雪。
程令雪杏眸清冷,浑似一块积年不化的坚冰,心里哀嚎一片。
冤家路窄!
更糟糕的是,公子发现了。
而后,他好奇道:“说起来,我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
杜公子似乎对竹雪格外留意,之前见过么?”
程令雪:“!?”
杜彦宁对她很留意么?
可是这两日里她和杜彦宁连见都没见一次,公子亦是。
想必是在他刚上船的那一次。
公子竟那么早就留意了。
她率先道:“属下曾来过青州,或许杜公子是那时见过属下。
”
语气疏离,无半分情绪。
杜彦宁一阵酸涩。
姬月恒点点头,更好奇了:“杜公子平日经商,见过的人应当数不胜数,却仍记得一个素无交集的人,想来我们竹雪必有独到之处。
”
程令雪连解释都没法解释。
公子也太刁钻了!
杜彦宁道:“竹雪小兄弟英姿飒爽,武功高强,自令人印象深刻。
”
还算他会做人。
但随后他又说了:“不过杜某之所以对竹雪小兄弟有似曾相识之感,则是因为杜某年少慕艾时,遇见过一个少女,那少女与竹雪小兄弟有几分相似,可惜,也仅仅只是几分。
”
其余人一时皆看向程令雪。
赤箭好整以暇道:“相似,莫非是竹雪走丢的亲人?”
程令雪彻底冷下目光。
她不需要迟来的好意,可杜彦宁暗示心意的话,却在给她添麻烦。
公子这样细心的一个人。
即便杜彦宁刻意撇清了关系,公子也不是完全不会往那边想。
果然,他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