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054(3/3)
长兄姬君凌。
据师父所说,姬月恒的长兄野心勃勃,且弃文从武,程令雪本以为他那位长兄应是个眉目凌厉、一身杀气的青年,不料自浓浓夜色中走出的竟是个面皮白皙,身形颀长健硕的青年。
青年约莫二十七八岁,一身贵气紫袍,隐约透出几分读书人的斯文。
凤眸似曾相识,泛着冷厉的寒芒,淡淡扫过来时不怒自威。
和姬月恒倒如出一辙的淡漠。
勋贵人家过年也不像小门小户那般其乐融融地围坐一桌,云山阁的正厅里摆上了三张席案,安和郡主坐上首主位,姬月恒和长兄姬君凌左右对坐。
程令雪则被姬月恒拉着同席。
母子三人都不说话,姬君凌来后只简短地与姬月恒问候,一直与上方的安和郡主搭话,安和郡主则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一个客套,一个恭敬之余透出些隐约的强势……很古怪。
程令雪推翻了传闻中姬家长公子偏宠幼弟,与继母关系不冷不热的消息有了新的认知,这根本就是与继母更亲近,对幼弟既爱屋及乌,又下意识抵触。
但听说,姬长公子的生母死于他三岁时,直到十岁都无母亲照料,十岁后,安和郡主嫁给姬忽,开始照料这个孩子,因而即便这位继母只比姬长公子大了六七岁,但相较于小九岁的弟弟,更亲近继母也不算多奇怪的事。
只是……不知是不是错觉,程令雪总觉得姬君凌看安和郡主的目光很怪,既有着敬重和孺慕,又透出侵略性。
这种目光她很熟悉。
姬月恒时常会这样看她。
想到那个荒谬的可能,程令雪对姬君凌弑父夺权背后的原因,及师父对姬君凌恨意的来由有了猜测。
世家大族,可真乱啊……
这里只她一个外人,又来了个陌生的人,程令雪很不自在。
拘谨放在席下的手被轻握住。
“别紧张,都是一家人。
”
这三字一出,对面的姬君凌这才抬眸望了过来,目光在程令雪面上一顿,他看着她,剑眉间略有思忖。
“这位——”
他刚开了口,被姬月恒以不冷不热的慵懒语气打断:“初次见面便盯着姑娘家看,母亲从前便是这样教诲长兄的么?长兄太过冷厉,吓着我家阿雪了。
”
姬君凌漠然错开眼。
“抱歉,是我唐突,只是觉得这位姑娘颇为眼熟,冒犯了。
”
话是对程令雪说的,他对这个异母兄弟的态度既忍让,又没什么耐心,说罢看向上首垂目拨弄玉箸的女子。
安和郡主头也不抬,百无聊赖地夹起一块糕点:“我这没什么讲究,快些吃完散了,让你们母亲静一静。
”
一句“母亲”,让姬月恒眸中浮起玩味的浅笑,姬君凌则微微蹙了眉。
他端起酒,一饮而尽。
啪嗒——
酒杯磕上食案。
姬君凌兀自又倒了一杯,拒绝身后侍婢的服侍,开始自斟自酌。
“他吓到你了?”
长兄有心事,姬月恒眼底笑意越发愉悦,旁若无人地摸了摸程令雪的脸颊,柔声安抚她:“有我和母亲罩着你,别怕。
长兄为人和善,他只是生来不爱笑,否则也不会年近而立还未娶妻。
”
程令雪恨不得堵住自己耳朵。
你想找死可别带上我!
别以为他这看似敬重兄长,实则阴阳怪气的语气她听不出!
但,不得不说,这热闹挺好看。
程令雪悄然觑向姬君凌。
青年只抬眸淡淡扫了一眼姬月恒,眼中流露出隐忍和纵容。
而上方的安和郡主一粒一粒地夹起长生果放入口中,完全不理会下方兄弟两,只是在她望去时点了点手指。
程令雪忙收回看热闹的心思。
厅内陷入尴尬的沉默,她端过酒杯,给自己倒了杯屠苏酒。
今日她穿的衣裙袖摆很宽大,倒酒时正好遮住了酒壶,席间其余人视线均被遮挡住,但在后方守着的茯苓却将她的动作看得真切,她悄然松了一口气。
程令雪倒完酒,自己抿了一小口。
姬月恒躲过她的酒杯:“少饮些,醉了我可没法把你扛回去。
”
程令雪环视一圈尴尬的厅内。
她用只两人才听到的声音道:“怪你乱说话,现在好尴尬。
正好岁除,要不你去给郡主和长兄倒杯屠苏酒?”
大昭礼节,给人倒酒是表达敬重、示好之意。
否则当初在泠州城时,张偌也不会闲着没事非要姬月恒当众倒酒。
除夕之时,又有饮屠苏酒的习俗,姬月恒辈分最小,倒酒也在情理中。
姬月恒闻言,只是轻笑。
“阿雪有心了,可你有所不知,母亲和长兄戒心重,从不饮别人倒的酒。
”
程令雪其实知道。
否则今日她也不会跟过来。
她生分地垂下眸,又变成拘谨的小刺猬:“抱歉,我僭越了。
”
“难过了啊……”姬月恒怜惜地轻抚她手背,凑近了耳语,“你方才既下意识唤我的长兄做长兄,便是一家人。
不如这样,你唤我一声阿九哥哥——不,唤郎君吧,我便出面倒酒活络活络气氛。
”
程令雪冷下眼:“不倒就不倒,你自家的人不和睦,干我何事。
你与姬长公子不睦,正好对我有利。
”
姬月恒轻点长指,认同地颔首:“说得在理,我的人手有限,若你解蛊后跑了,我还需借助长兄的天罗地网搜捕。
便是酒里有毒,我也得哄他们饮下。
”
屠苏酒先从最年幼的饮起。
他先喂程令雪饮下后,自己又饮了一杯,这才拿起酒壶,还不忘言语上占她便宜:“你家郎君腿脚不便。
”
王八蛋……
程令雪暗骂一声,不耐烦地扶他起身,二人先到姬君凌跟前。
他不咸不淡,仍是那飘忽的态度:“阿雪体贴,劝我为长兄倒酒,祝长兄辞暮尔尔,烟火年年。
朝朝暮暮,岁岁平安。
早日娶妻生子,莫再让母亲担忧。
”
姬君凌抬眸,兄弟二人一个目光冷厉深邃,另一个笑意和煦却似隔着层冷雾,对视时犹如坚冰对冷泉。
默了默,姬君凌端起酒杯:“岁岁平安甚好,娶妻生子就罢了。
”
姬月恒倒了酒,姬君凌颇具贵族风度地抬袖掩面,仰面一饮而尽。
程令雪悄然看了看。
见姬君凌唇边有明显的酒渍。
她扶着并不需要搀扶的姬月恒,走向上首的安和郡主。
安和郡主没多说,饮过姬月恒倒的酒,幽幽地看了二人相携的手,叹道:“你们若能一直在一起该多好。
”
程令雪装聋作哑。
姬月恒则道:“借母亲吉言。
”
饮过酒,茯苓随其余侍婢退下,几名歌姬捧着琴入内助兴。
到了厅外,茯苓径直往僻静处走,寻到一个值守的护卫,用稚嫩的语气冷声吩咐道:“姑娘可信,一切照常进行。
”
两个身影消失在暗夜中。
酒杯空了一壶又一壶,琴曲也不知换了多少曲,夜暮中传来一声鸡鸣。
这便算到了元日。
山下的村落中炮仗声顿时此起彼伏,人间烟火气被萧瑟冬风吹入贵族家冷清的厅中,混入风雅却没有暖意的琴声,空灵雅乐顿时沾染上几分质朴的喜庆。
姬月恒握住程令雪的手,看向厅外,眼底泛着浅浅的笑意。
“但愿朝朝暮暮,皆有七七。
”
程令雪则望向他。
青年转眸看向她,温柔中噙着寂落的目光,她的心猛然泛上一阵酸甜交加的悸动,清冷的眸光颤起涟漪。
她错开眼,未抽出被紧攥的手。
在混着微弱炮仗声的琴音中,他们的双手在袖摆下十指紧扣。
直过了许久,炮仗声渐息。
旧岁拂过,元日已至。
安和郡主懒洋洋地放下酒杯,声音稍显无力:“都回吧。
”
话方落,夜色中传来个沉冷声音。
“恐怕还缺了一人。
”
几个墨衣暗卫护送一位拄着手杖的中年男子入内,男子下半边脸被火烧得遍布疤痕,在这灯火通明的厅内尤其可怖,上半张脸则戴着个雄鹰面具。
正是程风。
安和郡主桃花目眯起,她盯着来人,冷声道:“贵客何人?”
男子并不回应,只看向几人。
他身后有暗卫手捧香炉,白烟升起,诡异的香气似鬼魅充斥厅内。
“传闻安和郡主少时师从南疆用毒高人见手青,在下为表敬意,特地寻了见手青的关门弟子,亦是郡主娘娘的师弟。
不知今夜的酒,味道可好?”
此言一出,厅内几人这才惊觉身上虽有知觉,可却已彻底无法动弹。
安和郡主当即了然。
“这酒里和香炉中,放了我师父生前研制的最后一种奇毒‘百岁宁’?”
程风凛然颔首。
“对用毒之人而言,因毒而败,是程某能想到最有敬意的问候方式。
”
他自报姓氏,姬月恒看向程令雪。
“阿雪,是你。
”
程令雪羽睫漠然半垂,似清冷佛像,冷然无欲,不为外物所动。
她知道,程风自报姓氏——他要彻彻底底把她放在姬月恒的对立面。
让她没有回头路。
“好徒儿,你果真可信,便是亲子也不如你。
”程风莫名感慨了一句。
他唤暗卫上前,给她喂了一粒丹丸,程令雪恢复知觉,起身,像个没有情绪的的傀儡,退至程风身后。
她冷道:“师父。
”
姬月恒抬起无力的手伸向她。
“七七,回来……”
程令雪忍不住抬眼,对上他寥落破碎的目光,清冷眸子泛了红。
“对不起,是你逼我……”
低语透着哽咽,她咬住牙关。
程风叹息着,转向她,冷厉稍退,他温声道:“好徒儿,你今日做得很好,是他们对不起你在先,你放心,我知你对他有几分情意,必不会伤及他性命。
”
闻言,姬月恒沉寂的眸中微芒闪逝,似垂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程令雪漠然低头,真似傀儡。
程风递她一把剑:“去吩咐其余人清理外面的人吧,这里留三人即可。
令雪,你守在门外,以备不时之需。
”
“徒儿遵命。
”
清软嗓音没有情绪。
红衣少女手持着长剑,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孤绝的清姿没入黑夜。
门被重重关上。
门外厮杀之声骤起,愈演愈烈。
程风转向厅中几人,无言对峙许久,他沉重地叹出一口气。
“五年了,我们又见面了。
”
在安和郡主母子三人愕然的目光中,程风发出幽沉的笑声。
“聊聊吧。
”
姬君凌冷声开口,打断他的话。
“我姬君凌做事从不需要理由,更不在意是否师出有名,不必聊了。
”
说罢,他起身抽出身后长剑。
程风微愕,继而又仰面大笑,笑声似罗刹自地狱中传出的呼啸。
“你果然像我!”
程风厉声示意身后的三名高手。
“制住他!”
三名高手齐齐上前缠住姬君凌,程风则畅快笑道:“你们以为我会把一切押在一个小丫头身上么?那酒只是为了试探她是否忠心、我的人是否可以行动!我知你自幼多疑,必不会饮下那酒!”
但姬君凌的身手异常好,那三名高手对上他,一时都有些吃力。
程风却不慌,又一声冷厉的笑。
“你的武功大有长进,寻常的高手已非你的对手,这很好。
不过我身边有位比亲子可信、剑术超群的高手,不必动用外面的人手,我要让你亲眼看着楚珣的女儿、你弟弟的心上人如何拿下你!”
姬君凌一顿,长剑穿过一名高手的胸腔,又果断拔起,带出激荡血流。
“竟是她!”
“不错,是那个孩子,眼下她知道你的父亲曾要挟她的家人,父子相承,你承了姬忽的权势,亦要承了他的仇!”
程风高声朝外唤道。
“令雪!”
两声过后,似有飞鸟疾掠而来,门被一脚踢开,红衣少女裙摆半湿,裙摆滴下赤红的鲜血,长剑饮血。
她白皙的脸上亦溅上赫目的鲜血,恰有一滴落下眼下,似一颗朱砂痣。
清冷眉眼添了煞气。
似神女堕魔,圣洁又邪恶。
程令雪手中长剑滴血,在白玉地砖上带过一道糜丽的痕迹。
“师父,外面的人已被拿下。
”
程风满意地笑了笑。
“不愧是我栽培出的好徒弟!做得很好,现在,也该让为师看看你的剑术究竟能到何种地步,速速拿下他!”
程令雪没回话,垂着眼抬起剑,葱白长指拂去剑上的血。
她似卸下重担,轻舒一口气。
“不是的,师父,徒儿说的是,外面的人已被拿下,对了——
“是您的人。
”
程风愕然后退一步。
“你背叛我!”
身侧旋过绯色清风,程令雪身形快得只见虚影,如一袭半透的红纱,红纱掠过,冷香的气息中混着血腥气息。
剑光自他脑后掠过。
程风的面具“啪嗒”落了地。
不曾被灼烧的半张脸赫然暴露,阴冷凤目和姬君凌出奇相似。
程令雪定定地看着“师父”。
“程风”亦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你何时知道的?”
她凝着那半张脸,毫不意外,唇角扯出清浅的笑意,答非所问。
“十一年前,爹爹带我去见您时,让我尊称您为’伯伯’,我乖乖地唤了。
但现在,我想收回那声称呼。
因为——
“你不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