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血统论的具象化冲击(1/3)
腊月的风,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裹挟着细密的雪沫,疯狂抽打在京哈线K330工区那斑驳、仿佛随时会剥落的墙皮上,发出呜咽又夹杂着嘶吼的声响,仿佛在为这冰冷的冬日奏响一曲悲歌。
工具房里,炉火恹恹地蜷缩着,只吐出微弱的红光,劣质煤燃烧时那呛人的黑烟,如同幽灵般,与弥漫的机油味、大汗淋漓后凝结的汗味,以及湿透鞋垫发酵出的酸腐气息纠缠在一起,沉沉地、密不透风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让人喘不过气。
林野刚刚卸下轨检小车那沉重的电池,仿佛卸下了一座小山。
他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还在微微颤抖,连最简单的弯曲都显得异常艰难。
就在这时,工长陈大奎走了进来。
他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纸,那姿势,像极了一个人捏着一张随时会生效的催命符,每一步都踩在林野紧绷的神经上,缓缓踱了过来。
“林野!”陈大奎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投入死水中的石头,激起层层涟漪。
那声音里,藏着几分林野听不懂的复杂意味。
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一般,扫过林野那件沾满了油泥、还夹杂着细小霜屑的工装,仿佛要透过这层污浊,看穿他心底最深的渴望。
“段里通知,”陈大奎终于开口,吐字清晰,“你的转正,批了。
”
工具房里,瞬间凝固了。
刚才还若有若无的炉火噼啪声,也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吓住了,变得小心翼翼。
所有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齐刷刷地钉在了林野身上。
那里面有难以掩饰的羡慕,如同冬日里短暂的阳光;有早已对命运妥协的麻木,如同墙角的青苔;更有几丝一闪而过的、复杂的情绪,像是嫉妒,又像是替他感到不值。
离得最近的赵建国,枯瘦的手在油污斑斑的裤子上使劲蹭了蹭,似乎想拍拍林野的肩,给予一个男人的鼓励,但最终,那只手无力地垂下,只在脸上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干涩的笑:“好事儿,小野……总算,熬出来了。
”
林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一跳,几乎要蹦出胸腔!一股滚烫的热流,如同岩浆般瞬间冲散了他四肢百骸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转正!这两个字,如同久旱后的甘霖,瞬间浸润了他干涸的心田。
这意味着一份微薄却至关重要的稳定,如同狂风中的避风港;意味着父亲那些昂贵得如同奢侈品般的进口药,终于有了持续不断的保障,不再是断断续续的奢望;更意味着,他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时被工作、被生活丢弃的“临时工”,不再是漂浮在社会边缘的孤魂。
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抑制住声音里的颤抖,几步蹭到陈大奎面前,伸出那双冻得通红、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煤灰和油污的手,郑重地,接过了那张看似轻薄、却重若千钧,决定他命运的纸。
纸张带着一种冰冷而刻板的办公室特有的油墨味,混合着暖气片散发的、略带尘灰的干燥气息。
林野的目光,如同饥饿的鹰隼,急切地扫过那些公式化、毫无温度的套话,像跳过枯燥的沼泽,直扑向最核心、最让他心跳加速的部分——那些数字!
岗位:线路工
转正日期:即日起
基本工资:3200元
岗位津贴:1800元
安全绩效:800元
夜班津贴:300元
应发工资:6100元
扣除:养老保险……医疗保险……住房公积金……
实发工资:6600元
6600元。
这个数字,如同一个晴天霹雳,猛地在他脑海中炸开。
刚才那股因“转正”而升腾起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暖意,瞬间被兜头浇下的冰水冻结,连带着四肢都仿佛瞬间被冻僵。
林野死死地盯着那个数字,眼睛干涩得如同要裂开,疼得厉害。
招聘启事上,那白纸黑字、言犹在耳的“前半年7000元”的承诺,此刻如同最辛辣的讽刺,一遍遍在他耳边回响。
那四百块钱的缺口,像一根细小的针,却扎得他生疼,像一个无声的嘲讽,狠狠地、清晰地扇在他脸上,扇得他脸上发烫,心里发冷。
“主任……”林野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又干又涩,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细微的颤抖,“这……这数目……是不是,弄错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追问,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茫然,“招聘时候说……说好的是七千……”
“说个屁!”陈大奎不耐烦地打断他,小眼睛瞥了一眼那张纸,又迅速移开,仿佛那数字烫手,“那是理论数!是税前!现在扣的是五险一金,懂不懂?国家规定!实打实拿到手的就这些!6600不少了!多少临时工想转还没这门路呢!知足吧你!”他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赶紧收拾收拾,下午段里有领导来检查,都给我精神点!”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满屋窒息的沉默和那张冰冷的工资单。
“操!”一声压抑的咒骂,从角落里那个年轻工人的喉咙里挤出,像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
他猛地抬脚,对着身边那个孤零零立着的空油桶,狠狠踹了下去。
“哐当——”一声闷响,惊得墙角的积雪都似乎抖了抖,那油桶被他踹得原地转了个圈,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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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建国像只老猫似的,悄无声息地挪到林野身边,枯瘦的手指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戳了戳工资条上那个“实发6600”的数字。
那数字红得刺眼,仿佛是割在他心口的一把钝刀。
随后,他不动声色地朝窗外那栋矗立在风雪中的段机关大楼努了努嘴,声音压得极低,低得几乎要被呼啸的北风吞没,却透着一股洞悉世事的苍凉,还有一种能把人骨头缝里的热气都冻住的刻骨讥讽:“瞧见了没?这,就叫‘血统收益’!你猜怎么着?人家张明,刚进单位,还在试用期呢,那工资条上的数字,跟你这转正了的,一分不少!还他妈不用像咱们似的,天天值那让人魂都丢了的夜班,不用大冬天的趴冰卧雪,推着那该死的破小车在轨道上爬!”
“血统收益”四个字,像烙铁一样,带着灼人的高温,猛地砸在林野心上,烫得他一个激灵。
一股屈辱和愤怒的热流瞬间冲上他的头顶,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留下几道浅浅的月牙形血痕。
那点微薄的、象征着他所有汗水和辛劳的工资单,在他颤抖的手中,被揉成了一个皱巴巴、湿漉漉的废纸团,仿佛他此刻的心情。
下午,果然有领导的车在风雪中碾过,缓缓驶进了工区。
检查冬运安全来了。
工区里立刻像炸了锅,全员出动。
道砟边的积雪被挥舞的铁锹迅速刨开,露出底下黢黑的石子;冰冷得能粘住手皮的设备被一遍遍擦拭,直到泛起金属的本色;就连工具房里那台常年半死不活的小暖气,也被生拉硬拽地烧得旺了些,试图在这刺骨的寒天里,营造出一点虚假的暖意。
林野被安排在工区门口,负责引导车辆。
呼啸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沫,像无数把细小的刀子,毫不留情地刮在他的脸上,割得生疼,也冻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一辆崭新的黑色帕萨特,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黑豹,悄无声息地滑进段院子,精准地停在办公楼门口,车身在雪光映照下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
车门无声开启,率先走下的是段长李卫国。
他保养得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油亮的光泽在雪地里都显得格外精神,典型的体制内中年男人模样。
紧接着,副驾门开,下来的人让林野的心脏猛地一缩,目光瞬间凝固——竟是张明。
张明身上那套崭新的深蓝色铁路制服,硬朗得仿佛刚从铁砧上锻打出来,笔挺得连一丝褶皱都吝于苟同,像是被无形的熨斗反复压制过。
肩头那对象征着“干部苗子”身份的肩章,在惨白的雪光里冷冽地闪烁,那光泽硬邦邦的,像隔了层冰,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拒斥感。
他脸上挂着笑,那笑意却像严冬河床下暗藏的潜流,冰封之下涌动着掩不住的优越感,冷飕飕地渗出来。
他紧随在李段长身后半步,步履轻快得如同踏在云端,新皮鞋踩过薄雪,发出规律而清脆的“咯吱咯吱”声,那声响敲在林野心上,却像钝刀子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