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段长办公室的烟雾(1/3)
段长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烟雾,劣质烟草燃烧的焦油味混合着陈年家具的朽木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
段长王德发深陷在他那张宽大的皮转椅里,整个人仿佛被包裹在一团灰蓝色的浑浊气体中。
办公桌那头,林野的声音已经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指着摊开的监测报告,指尖几乎要戳破纸面:“段长,您再看这里,K117+500到K118+000这一段,连续七天的沉降速率都在加速,平均值已经跳到每天1.8毫米,峰值点甚至摸到了2.4毫米,这趋势……”
喉咙一阵灼烧般的刺痛,他艰难地咽下口水,仿佛吞下了一块滚烫的炭。
窗外,深秋的冷雨像个固执的怨妇,没完没了地敲打着玻璃,留下蜿蜒的水痕,像一道道泪痕,模糊了外面那个被雨水浸泡得发胀、了无生气的世界。
他目光再次投向屏幕上那片令人窒息的数字,这是第N次了,他必须再次解剖它们,去触摸、去理解那潜伏在冰冷表象之下,随时可能破土而出的致命威胁。
“段长,这不是小打小闹的起伏。
按照《铁路线路修理规则》第3.2.1条,路基沉降速率预警值是多少?是每天1.0毫米!我们这里,连续超标,峰值翻倍还不止!这底下肯定有问题,可能是软土层加速压缩,或者地下水位异常波动掏空了基底……”林野的声音不自觉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急切,“这就像血管里有个地方在不停地渗血,表面看着没事,但里头随时可能……”
“小林啊——”王德发突然抬手,打断了林野的话。
那只手从烟雾里伸出来,皮肤松弛,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黄褐色烟渍。
他慢悠悠地从烟盒里又磕出一支烟,在桌面上笃笃地顿了两下,才叼进嘴里。
银色的打火机“啪嗒”一声脆响,幽蓝的火苗舔舐着烟头,新的烟雾升腾而起,将他那张浮肿的脸庞笼罩得更加模糊不清,像一张受潮褪色、边缘卷曲的旧照片。
“小林,”他长长地吸了一口,烟头骤然明亮,映出他眼底一丝疲惫的浑浊,“你一门心思扑在数据上,这个态度,好。
技术干部,就该这样。
”烟雾随着他的话语喷吐出来,形成一个个飘渺的圈,在两人之间盘旋、消散。
“但是,”他话锋陡然一转,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干工作,不能只盯着眼前这点数字。
要懂得看全局,要懂得…顾全大局。
”
他那只夹着烟的手随意地挥了挥,驱散面前一点碍事的烟缕,目光却没有落在林野脸上,而是越过他,投向窗外那片灰蒙蒙的雨幕,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推心置腹的疲惫:“你知道咱们工务段,今年局里的安全综合考核,排第几吗?”他顿了顿,没等林野回答,自己揭开了答案,那声音像块湿透的破布砸在地上,“倒数第三。
”
“倒数第三啊!”他猛地提高声调,夹烟的手指用力点了点桌面,烟灰簌簌落下,“再出点幺蛾子,捅出篓子来,别说我这个段长,整个段里,从机关到班组,有一个算一个,谁也别想有好果子吃!年底的奖金?评优?提干?统统泡汤!到时候人心散了,队伍还怎么带?”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胸膛起伏,吐出的烟柱又浓又直,“陈大奎这个人,是,脾气是急了点,点火就着。
可你想想,他在一线干了几十年?风里来雨里去,什么场面没见过?经验!经验这东西,有时候比你们那些个仪器测出来的数字,更靠得住!”
“年轻人,”王德发的语气放缓,甚至带上了一点长辈式的语重心长,可那眼神透过烟雾,却像两根冰冷的探针,牢牢钉在林野身上,“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有时候,事情得学会……嗯?圆融一点?不要动不动就非黑即白嘛。
我们搞工务的,安全是天,这没错。
但天底下的事,哪能光靠一条道走到黑?该变通的时候,就得学会变通。
”
林野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下颌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愤怒和荒谬的洪流在他胸腔里左冲右突。
顾全大局?变通?这些冠冕堂皇的词藻,像一层油腻的糖衣,包裹着的却是他此刻真切感受到的、正在脚下这片土地深处悄然发生的溃烂!那加速沉降的数字不是冰冷的符号,那是无声的尖叫!他仿佛能透过脚下的楼板,听到地层深处细微却令人心悸的、土石结构在巨大压力下不堪重负的呻吟,如同朽木在断裂前的最后哀鸣。
他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不受控制地落向段长那张宽大办公桌的一角。
那里,一面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锦旗斜倚在笔筒旁,红绸缎的底色依旧鲜艳刺目,上面几个烫金大字——“优秀工区”——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虚浮的光。
只是那耀眼的金色边缘,早已被经年累月的摩挲磨损得起毛、卷曲、黯淡,像一张咧开的、无声嘲讽的嘴。
就在这一刹那,仿佛有什么无形的手猛地扼住了他的喉咙,一股混杂着窒息般的沉重与某种尖锐如针、清晰得令人战栗的回忆之流,骤然轰开了林野记忆深处的闸门!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眼前办公室那呛人的烟雾、段长那张因烟雾而模糊不清的脸庞、还有那面在记忆里格外刺眼的锦旗……所有这一切都如同被卷入旋涡,瞬间扭曲、旋转、崩解,飞速地倒退、抽离,仿佛一场被按下快进键的旧电影。
办公室里那层蒙着灰尘、昏黄浑浊的光线,刹那间被一股更明亮、更纯粹的光芒彻底击碎、取代——那是大学图书馆阅览室里,午后正午时,毫无保留、慷慨倾泻的阳光。
阳光穿过高大的玻璃窗,在光洁的橡木长桌上投下温暖明亮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纸张、油墨和旧木头混合的、令人心安的干燥气息。
周围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笔尖划过纸面的细微摩擦。
他,一个刚入校不久、对铁路充满憧憬的大一新生,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训短袖,带着对未来的无限热忱和一丝初涉专业的敬畏,小心翼翼地翻开那本厚重的、蓝色硬壳封面的书。
封面上印着几个庄重的宋体字:《中夏共和国铁路安全管理条例》。
他屏住呼吸,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一页页翻过。
那些条款,像一条条清晰无比的铁轨,延伸向一个秩序井然、安全至上的未来。
直到——
第十七条。
那行字,如同带着电流,瞬间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烙进他年轻的、未经世事沾染的灵魂深处:
“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篡改、伪造、销毁铁路安全监测数据。
”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如同精钢铸就的铆钉,深深地楔入地基。
阳光在字句上跳跃,它们显得如此庄重、神圣,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力量。
那是安全的基石,是行业的铁律,是悬在每个人头顶、守护千万生命的神圣戒尺!
“不得篡改、伪造、销毁……”
林野在心底无声地、一遍又一遍地复述着这斩钉截铁的律令。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此刻翻涌的心潮上。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穿透眼前弥漫的、令人窒息的烟雾,再次投向那张隐在烟云后面、模糊不清的脸。
王德发似乎也察觉到了林野眼神的变化。
那不再是之前带着焦虑和恳切的年轻人的目光,而是一种骤然冷却、变得异常锐利和清醒的审视,像手术刀划开皮肉前的寒光。
段长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掠过他那张烟雾缭绕的脸。
他下意识地挺直了些陷在皮椅里的身体,试图重新掌控局面。
“小林?”王德发的声音拔高了一点,带着一种被冒犯后的不快和隐隐的警告,试图用更高的音量压下对方眼神带来的不适,“我刚才说的,你听进去没有?大局!要懂得顾全大局!不要钻牛角尖!陈大奎那边……”
林野没有回应段长关于“大局”和“陈大奎”的后续训导。
那些话语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模糊不清,失去了原有的分量。
他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注意力,都被一股更强大的、源自本能的力量攫住了。
一种源自地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