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虫子(3/3)
“小毛丫头能管好自己,我就放心了。
”
我捂着头瞪他一眼:“说谁小毛丫头呢?愣头小子充老成。
”
哥哥又笑了笑,没说话就转身走了,我看着被他提在手上的那盏昏暗宫灯隐没在墙后,很快不见。
“小毛丫头”和“愣头小子”,是爹经常用来称呼我和哥哥的,他平日里只要看到我们做了什么荒唐事,就会这么无奈而宠溺地骂我们。
如今我们都长大了,我已经是皇后,哥哥也是御封的大将军,爹见了我们,还会不会依然这么叫?
小山迎上来,满心欢喜又不敢大声说话:“小姐,你可回来了!刚才那是公子爷?公子爷知道小姐失踪的消息,几天几夜不眠不休从滇南赶回京城,又立刻赶去山海关,怎么也不进来歇会儿就走了?”
“回屋再说话。
”我看到藏小山身后的娇妍正有些怯怯地看我,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瘦了?怎么在家不好好吃饭?一起回屋吧。
”
娇妍飞快地点头,拿手指抹了眼角的泪水,跟着我们一起回后殿。
回到殿里,娇妍就在我面前跪下,话声哽咽:“奴婢知道自己罪无可恕……皇后娘娘能回来太好了,陛下跟我说他一定会接娘娘回来,我就知道陛下说到做到。
”
我喝了口茶,说起来我根本没怪她,荧是她的师父,她又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当天只怕把她也吓得不轻。
我笑了下,不提那天的事,问她:“娇妍你不是讨厌皇帝?怎么现在陛下陛下的叫上了?”
娇妍微红了脸,低着头:“我后来才知道,陛下人很好,师父伤了他,他却不杀师父,看我担心皇后娘娘,就告诉我说他一定能带娘娘回来。
他是好人,那么温柔,我已经不恨他了。
”
这小姑娘的爱恨还是那样简单,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我笑了笑,想到幸懿雍已经死了,就问:“德妃娘娘怎么死的?”
娇妍听到这里,皱了皱眉:“那个坏女人?她爹爹通敌,已被砍了脑袋,她当然也没好下场。
那天娘娘走后,她就被御前侍卫捉了出来,她还问陛下肯不肯原谅她,陛下不说话,她就掏出一柄小刀自尽了。
”
我想起那天在幸懿雍眼中看到的近乎惨烈的绝望,叹了口气。
我本来就不恨幸懿雍,她也不过是一个被困在禁宫里的可怜女人,她爱的丈夫又不爱她,日子过得一定很煎熬。
丈夫?想到这个词,我停了停,萧焕是我的丈夫,也是后宫中包括杜听馨、幸懿雍、武怜茗在内的所有妃嫔的丈夫,我从来没有想过既和库莫尔在一起又和萧焕在一起,那么萧焕想过既和我在一起又和其他妃嫔在一起吗?
心里有个声音沙沙响了两下。
我接着问娇妍:“刚刚你说你师父伤了陛下,怎么伤的?伤的重不重?”
娇妍说:“那天师父一见陛下,就说皇后娘娘已经被劫走了。
等后来和陛下过手的时候,陛下好像有些心绪不宁,据师父说章法都乱了。
然后陛下就给师父的毒香伤了,不过后来师父还是给陛下制服了。
“那时陛下的神情真吓人,我真以为他会杀了师父呢,谁知道陛下还是放了师父,说要杀他的话就冲着他来好了,为什么要牵扯到皇后娘娘你。
”
娇妍说着,脸上泛起不解的表情,似乎还沉浸在那天的回忆里:“陛下被师父伤了后,就一直在咳嗽。
他说话的时候,脸色白德吓人,我从来没想过能在一个男人脸上看到那么伤心的神情……仿佛如果被掳去的人是他,反倒要好得多。
所以后来陛下说一定会把娘娘救回来,我就觉得陛下哪怕是自己的性命不要了,也一定能做到的。
”
原来萧焕在去山海关前就带着毒伤,我说他身子怎么会差成那样,一面想,一面有些生气:“怪不得郦先生要说他太乱来,等他回来,我非要骂他!”
娇妍一惊:“娘娘说什么?”
“没什么。
”我忙掩饰。
那边小山关怀地看我,“小姐,路上风沙大,要不要沐浴一下解乏?”
我答应下:“好。
”就不再和娇妍说话。
我回了京师后,前方传来全是好消息,两方议和顺利,库莫尔接受了大武册封的渤海王称号,承金国归顺大武。
战事阴云一去,禁宫上下人人喜气洋洋的,对于议和的始末,更有传言说是陛下孤身一人直闯敌营,库莫尔被天威震慑,在大帐前发誓归顺。
我好笑地想,孤身一人闯敌营是不错,不过不是用天威震慑,是以色相迷惑还差不多。
这天又传来消息说,大军已经拔营启程,大概明日午时就能到大武门外,外朝内廷上下一片忙乱,布置迎接大军凯旋的仪仗。
太和殿前依例要摆下宴席大宴群臣诸将,宫里管事的太监和女官都忙了起来。
小山不但是储秀宫的管事宫女,还是兼理尚衣局的尚衣女官,也忙地不行。
太后照顾不过来场面,就把一直借着身体不适窝在宫里睡觉的我也拉了出去。
坐在慈宁宫里,一会儿来人跟我说皇后娘娘装扮三大殿用的红绫,库存多少多少,还需采买多少多少,请皇后娘娘批下朱印好到内库支取。
一会儿又有人来说,这是明日大宴科道言官席上的菜单,请皇后娘娘最后定夺。
一会儿还来人说,丹陛大乐已经在太和殿前排演好,请皇后娘娘过去看看……
这么一天下来,等晚上时我也有点撑不住了,就托辞头疼,回了储秀宫。
晚膳根本没来得及用,我就和衣倒在床上,听着入夜后窗外一声比一声紧的北风,昏昏沉沉半入了梦。
正睡得沉,一双有些冰凉的手轻覆在我脸上,耳边有个熟悉的声音叫了一声:“苍苍。
”
我忙睁开眼,昏黄的烛火下,萧焕半蹲在床前,含笑看着我。
我来不及想别的,一把握住他的手:“萧大哥?你不是明天才回来?”
他笑了笑:“大武的皇帝要明天才能到,我今晚先回来看看。
”
我这才看到,他身上穿着蛊行营的玄色侍卫服,脸上也有些风尘,应该是易了装马不停蹄先赶了回来。
我起来,拉他也坐在床上,他的手虽然依旧有些凉,不过比前几天是好多了,我问:“身体怎么样?好些了没有?”
他笑着点头:“休养这么多天,已经好很多了。
”
“那就放心骑着马在寒风里跑了?”我有些担心,横他一眼,再问,“库莫尔和敏佳呢?他们回建州了?”
他笑笑:“就知道你惦记着他们,我们回师的前一天,他们已经拔营走了。
”他说着,顿了下,又笑:“那个库莫尔……一定要我在封赏他的诏书里写上白迟帆的事迹,还说正因为这个人,他才愿意议和。
”
我摇头感叹:“看来库莫尔对小白始终不能忘情,只怕要思念终身了。
”
他有些哭笑不得:“怎么你也开始开这种玩笑。
”
“你们两个不是也开得挺高兴的?”我冲他做个鬼脸,握着他的手,“萧大哥,你赶回来,还没吃东西吧?我去让人送点吃的过来,再温一壶竹叶青。
”说着看他笑,“怎么样?突然觉得我贤惠了吧?”
他笑着点头:“有那么一点点。
”
“什么叫一点点?”我一边笑,一边抬手紧紧抱住他,头靠在他的肩上,“萧大哥,你能先回来看我,太好了。
”
他也抱住我,轻轻拍着我的肩膀,没有说话。
他的寒毒是控制住了,现在我抱着的这个身子是热的,不像前几天,无论穿多厚的衣服,也会感到里面的身体是凉的。
是啊,只要他还活着,只要我还能抱到他,我还想那么多干什么?
在库莫尔大营里他连呼吸都没有,抱着他冰冷的身子的时候,我想只要他还能再说一句话,只要他还能再笑一笑,我就算马上死了也没什么,现在他活着,身体是热的,我还想那么多干什么?
可是,有一只看不见的小虫在我心里咬着,沙沙沙沙,我找不到它。
“皇后娘娘……”娇妍惊叫的声音从殿门传来。
我连忙抬头,看到她捂着嘴愣在门口,手里托着的嵌金珐琅托盘掉在地上,盘里的香梨滚了一地。
她结结巴巴的说着:“男……男人……”
我觉得好笑,就把萧焕抱得更紧:“是男人,娘娘我今天要通奸,你就在门口替我把风。
”
娇妍瞪大眼睛愣在那里,小姑娘完全吓傻了。
萧焕看不过去,转过头冲她笑了笑:“娇妍,是我。
”
娇妍认得萧焕的声音,往这边跑了几步,等看清萧焕的脸,就忙跪了下去:“原来是陛下,可吓死奴婢了。
”
我笑了:“不就是个男人?也能吓成这样。
”
“不是这样说的,”娇妍抬起头认真和我争辩,“以前娘娘要红杏出墙,我肯定会帮娘娘把风。
可现在我知道陛下待娘娘那么好,我往后的意中人,能有陛下待娘娘好的一半儿,我就心满意足了。
所以娘娘要是还对不起陛下,陛下该有多伤心。
”
娇妍嘴巴本来就巧,这几句话说出来,我连连咂舌,转头看萧焕:“你怎么施展媚术的?连我的人都给拉拢去了?”
他笑,低头对娇妍说:“起来吧,谢谢你替我操心,不过不能告诉别人,在这里见过我。
”
娇妍脸颊红得像苹果,站起来用力点头:“请陛下放心,奴婢死也不说的。
”
我又笑了:“傻丫头,哪儿就用得着死?”顺便吩咐她,“你去叫厨房做几个益气进补的菜送来,最好清淡点,还有热一壶竹叶青送来。
”
娇妍领命走了,不一会儿厨房就送了几个精心烹制的菜肴,温热的竹叶青也连着小炉一并被送进来。
虽然说好了很多,萧焕还是低咳了几声,我将偎好的参汤递到他手里,问:“萧大哥,你今晚在这里住下吗?”
他接过汤碗,笑了下:“还要赶回驿站。
”
“只要明天和大军一起进城不就好了?”好不容易再看到他,我连一刻都不舍得,“明早再出城也可以吧?非要来回奔波?”
他笑了笑,没说话。
我知道他一旦决定的事情,就不会再解释很多,也很难改变,就笑了笑:“那也好,陪我吃完东西。
”
最终他还是走了,用过膳之后没多久,就准备出发。
我默默跟在他身边,走到门口,把他来时穿的那件玄色大氅递给他。
站在阶下,他向我笑了笑:“苍苍,夜里风大,你回去吧。
”
我冲他笑笑:“萧大哥,明天见。
”
他也笑,玄色的身影很快隐没在黢黑的夜幕里。
我抬头看了看,腊月的禁宫的天空,布着阴云,看不到星光,显得有些森然。
心里那个沙沙的声音,响了两下,然后消失了。
德佑八年腊月初九正午,得胜回朝的王师经大武门,过护城河,一路由承天门逶迤入禁宫。
午门外八十一门礼炮依次响过,身穿戎装的皇帝骑着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出现在御道上。
文武百官候迎在御道两旁,这时行三跪九叩大礼,再和王师一同,簇拥着御驾,依次从午门左右的小门进到城内。
皇宫内眷则守在金水桥内侧,远远看到皇帝在马上的身影,都拜了下去。
所有人都低着头的时候,我偷偷抬头,想看看萧焕披着甲胄是什么样子,却正好看到午门旁的侧门里,有一辆马车经过。
那是辆翚车,车里坐着的是后妃,过午门而不用下车,是极为尊荣的恩典。
我猛地想起,皇贵妃杜听馨不在候迎的队伍里。
不仅如此,我回来后这么多天,从来都没有在后宫看到过她——她随驾出征了。
我不想让自己乱猜,可念头不听使唤地飞快转起来:杜听馨随驾出征,她一直就在山海关城内,当我和萧焕在库莫尔的帐中时,她在几里外的山海关城中。
我和萧焕回到山海关时,那个房间里甜腻的薰香是她的。
当我回到后宫时,她陪着萧焕和库莫尔订立和约。
昨晚萧焕急着要连夜赶回去,是因为她还在军中等着他。
心里那个“沙沙沙沙”的声音越来越大,完全充盈了我的耳朵。
锣鼓齐响的大乐,静道太监的吆喝,全都隐退到了这个声音之下,我终于明白,那条咬着我的虫子是什么了。
妃嫔们依然没有抬头,我却慢慢站直身体,萧焕骑着马从汉白玉长桥的那一头缓缓走来。
像我想象的一样,他穿甲胄也很适合。
正午的阳光照射下来,黄金的铠甲,被黄金铠甲包裹的骏马,都腾起了金黄的光晕,光晕的正中,他的面容清晰,仿佛一个天神,从云瑞中徐徐走来。
归无常说得不错,有些人,天生就是给人景仰的。
骏马越走越近,那个年轻皇帝的眉目也越来越清楚。
我却开始恍然,这个华丽骏马驮来的,是不是那个会在江南的秋风中对我微笑的年轻人?我曾以为那种温柔只属于我的那个年轻人?
萧焕乌黑的双眸撞上了我的目光,他看到了我的失仪,他的眼中却没有惊疑,他也没有笑,只是静静看着我,目光中有的,是淡淡的温和。
我身后是一片匍匐的人群,他身后是另一片匍匐的人群,我看着他的眼睛,忽然间觉得,他在一个遥远的不知名的河岸彼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