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高歌东流(3/3)
这就好。
”戚承亮笑,语调爽朗,半开玩笑,“我走后,小萧可就托付给你照顾了。
”
“在下定当不负重托!”也笑着,我回答。
戚承亮一笑站起,抬头望了望天上的圆月:“曲终人散,小萧,我们就此别过。
”
萧焕也站起,抱拳:“戚大哥一路顺风,就此别过。
”
戚承亮微微拱手,一甩衣袖,也不再回头,径直就向外走去。
石岩还等在廊下,看到戚承亮过去,就掏出镣铐给他戴上,领他出去。
等他们的身影消失,我还握着萧焕的手,抬头向他笑了笑:“萧大哥,明天还有早朝,我们赶快去休息吧。
”
他轻点了点头,接着却咳嗽了一声,身子居然轻颤。
我连忙扶住他:“萧大哥!”
他摇了摇头,撑着我的手臂站稳,向我轻笑了笑:“不要紧,苍苍。
”
月色下他的笑容依旧轻缓,脸色却苍白如雪。
我都快忘了,忘了他是个多护短的人。
当初在凤来阁里,为了几个弟子被杀,他能深夜出行,捣毁横行长江多年的七不坞,再危险的任务,他总自己前往。
凡是被他认为需要守护的,他从来都是身先士卒,不容许别人有一点侵犯。
这次虽然戚承亮自始至终没有吐露半句埋怨的话,但是却是他亲手将一个自己曾经那么亲近的老友查办流放。
笑了笑,我看住他还拿在手里的竹箫:“这支箫你常用啊,还是送给段静雪那支常用?”
他微愣了一下,随即笑出来:“那支箫啊……”
“快说,”我皱眉,做出逼问的样子,“那支箫你用过多少次?不准说谎!”
“那支箫的样子不错吧,苏州进贡的湘妃竹,五福拿了摆在案头占占地方。
”他轻咳着笑起来,看着我。
“这么说你一次都没吹过了?”有点没想到是这个结果,我才想起来那天看到段静雪手里的竹箫是有些面生。
今天他拿在手里的,才是他平时会用的那一个,样子比那支普通很多,却是他用惯的旧物。
原来是没注意过,八年前知道他会箫之后,只要他身体好时,我时不时的就要拉他给我吹一曲。
再说当初云自心不知道怎么想的,非要看他摆出那么个好看的姿势弹棉花,拿着箫明明也一样好看……
抱住了他的手臂,我还是忍不住埋怨:“你都好久没吹曲子给我听了,别怪我吃醋!”
他还笑着,我补上一句:“今天就算了,赶快休息!”
八月十六有早朝,我却在萧焕还没有睡醒时,就悄悄起身。
萧焕合着眼睛,没有被我的动作吵醒。
他其实一直浅眠,我睡相差劲,夜里翻身扯被子,都能把他惊醒。
只是这次他从昏迷中醒来之后,精神一直没见大好,每次睡起来要比以往沉得多。
今天也是,从昨天到现在,睡得这么沉。
弯腰轻轻在他唇边吻了一下,我出门叫醒睡在外间的娇妍,告诉她萧焕还在睡。
然后轻手轻脚飞快梳洗好,从养心殿出来,顺着甬道走到宫外。
戚承亮昨晚已经送过了,但是我还要送另一个人。
骑马从清晨的大街上飞奔而过,在城门前下马,我站在被兵士围住,挤在一起的那群犯人前。
掏出早就准备好的腰牌给他们看之后,我穿过外围的人群,向里面张望。
这次被流放的人除了戚承亮的族人,还有其他获罪武官的家属,聚在一起足足有近千人。
一朝间富贵成空,这些人脸上普遍挂着麻木的神情,成堆围拢起来,默默不语。
艰难的让过几群犯人,我终于在一个破旧的马车旁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怜茗!”激动地叫着走过去,我抓住她的肩膀。
短短几天不见,她红润的脸颊已经变成了苍白的颜色,看到我之后,淡淡扫了一眼:“你来了。
”
“武姐姐,”顿了顿不知道说什么,我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我来送你。
”
“送我?”她忽然笑了,带些嘲讽,“当年从禁宫里出来,就是你送我的,现在从京城出去,你又来送我了。
”
“武姐姐……”看着她,我吸了口气,“对不起,没能帮到你。
”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她淡淡的,“要说对不起的人不是你,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臣还没有死,只不过是流放到两周而已,有什么对不起的?”
“武姐姐,不能全怪萧大哥,他也……”她话里明显有怨怼的意思,我急着辩解,猛地又噎住——萧焕也怎么样?他明明知道戚承亮是被冤枉,他明明知道罪臣家眷会有什么下场,却还是主导一切。
“对不起。
”我只能说对不起,“武姐姐,抱歉……”
“夫人死了。
”武怜茗淡漠地说着,语气没有起伏,“本来就不是身子多么好的人,心气又傲,关到牢里没两天就发了癔症,水米不进,昨晚死了。
”
戚承亮的结发夫人死了?愣愣的看着武怜茗,我说不出一句话。
“我常想,我这一生不能怪谁,”武怜茗还在继续说着,“不管是入宫,还是爱上陛下,都是我自己选的路。
第一次在御花园里看到陛下,我才知道,原来有的男人,是可以笑得那么温柔。
拼了命的要自己显得出众,也不顾会招来嫉恨,终于在那天被几个才人围住谩骂之后接到召幸的牌子。
我高兴得都快疯掉,不是为了可以扬眉吐气,而是以为那个人眼里从此会有我。
结果整整一个晚上,除了见面之后寥寥几句闲谈,再也没有其他事情发生。
这是为了给我撑腰。
那天早上出了养心殿的门我就明白,他眼里不会有我,这样温柔的一个男人,他会为了我不被别的妃嫔欺负,故意召幸我作假,但是他的眼里,永远都不会有我。
“明白了这些之后,我也做了很多傻事,会让我在后宫里生存不了的傻事,故意在太后面前招惹你就是其中一件。
“那些天里却根本就顾不到会得罪什么人,还有以后的死活,只是一遍一遍的念着,为什么那个人不会爱我?为什么我总也走不到他的心里?是不是除了可怜我之外,他连我是谁,叫什么都不会记住?每天每天,念得几乎要疯狂。
“说起来最后还要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打醒了我,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要疯到什么时候。
那天全身沾了泥水,跪在你面前,看着你,我想,也许这就是命,有些人天生要站在高处,鲜亮潇洒,而有些人,只适合庸庸碌碌,就算一时能跳出来站在台前,转眼也就会被遗忘。
“所以从那天之后,再也不求,不去奢望,只期望能忍气吞声,在宫中苟活下去。
谁知道我毕竟是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最后还是给德妃推出来当了替罪羊,贬成了宫女。
我爹原本指望我能得宠,也好光宗耀祖全家都跟着沾光,听到这消息,气得病了一场,没过两个月就请辞告老还乡,连托人到宫里来跟我传个信都没有。
后来终于知道这消息时,我差点去投井,每日辛苦干活还遭受白眼,这下连我的亲爹娘都不要我了,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但是最终我还是没有去死,人只要活着,就没那么容易寻死。
一天一天的忍着,再难过的日子也总会到头。
“结果还真到了熬出头的时候,出宫,在走投无路之前遇到夫君,还能碰见那么通情又和蔼的夫人,真是在禁宫里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
说到这里,她渐渐笑起来,抬起了头看我:“可惜终归我是没有这种好命,一切还是没了,睡了一夜,做了一场梦一样,什么都没有了,一点都没剩下。
”
“不是的,武姐姐,”她眼中有一种深沉的绝望,我连忙抓住她的手,“我能把你从流放路上截回来,这样你就不用去凉州受苦了。
”
“受苦?”她看着我淡淡反问,笑,“什么是受苦?不被风吹日晒锦衣玉食就不是受苦了么?跟你回来?跟你回来干什么?让你找一个人把我托付了?”淡然地,她笑得讽刺,“我连夫君是不是受陛下所托才照顾我的都不知道,还要再被托付一次吗?”她笑着摇头,“我是一个人,不是一个货,放在哪里都可以。
”
把手从我的手里抽出,她摇头:“你走吧,你不欠我的。
”
“武姐姐!”急着想对她说些什么,押送犯人的队伍却在这个时候开始走动,庞大而杂乱的队伍被举枪的士兵押送着,缓慢开始移动,武怜茗坐的那辆马车,也被车夫驱赶,向前走去。
旧车的摇晃中,武怜茗抬头望了我一眼,然后收回眼睛,再也没有转头。
像被钉在了地上,带着木然的,我看着她的马车走远,看着身旁行动艰难的老弱妇孺一一走过,直到最后押送犯人的兵士带点不耐烦地问我还有什么公干,我都一动不动。
在外面耽误太久,重新回到养心殿时,已经是接近正午。
萧焕早下了朝,正在一笔一笔的批折子,看到我就轻咳着笑了笑:“回来了?”
我还有些恍惚,走过去贴着坐在他身边,“嗯”了一声。
他微愣了愣,就加问了一句:“苍苍,你上午做什么了?”
我还恍惚着,随口就说:“去送武怜茗了。
”
那边静了一下,隔了一会儿,他才轻声问:“她怎么样了?”
“戚承亮的正室死了……”我摇了摇头,忽然不想再说,“萧大哥,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越来越难分清了对不对?”
他还是静着,淡淡笑起来:“苍苍,对不起。
”
怔怔看他,我突然明白过来,笑:“我刚才不知道对武怜茗说了几声对不起,咱们两个今天可以比一比谁道得歉比较多。
”
他也轻笑:“这样看我岂不是落后很多了?不大容易追上啊。
”
“嗯,不大容易追上的。
”我笑着,去拉他的手,“不管那个,我快饿瘪了,先去吃饭!”
他笑笑点头答应,却刚站起身,就突然扶住桌子。
我连忙回头抱住他的身子,他闭目按着胸口轻咳了几声,睁开眼睛笑笑:“头晕了一下,没关系。
”
脸都白成这样还说没关系?火气又想上来,我瞄了一眼他案头那堆没批的奏折:“吃过饭你别想再去累了,跟我去凤来阁,正好把几个小家伙带回来。
”
他还咳着,笑:“大爷有吩咐,当然恭敬不如从命。
”
听话比以前快很多,算他识相。
我得意地哼一声。
用过午膳,又逼他躺下午睡了一个多时辰,两个人才一起到凤来阁。
三个小家伙见到萧焕跟疯了一样,粘在他身上拉都拉不开。
我以为在凤来阁里还能清静一下,谁知道给三个小鬼头搅得一个头两个大,偏偏同样是对着这些死小鬼,萧焕就还能笑得一派风轻云淡,看得我直瞪眼睛。
闹了一下午,直到晚上回到养心殿后,才能躲开那三个脱缰的混世魔王。
舒服的洗了个澡,我让萧焕半躺在软榻上,给他擦头发。
每次一起沐浴过后,我一定要坚持给萧焕梳理头发。
让他靠着软榻,用吸水的棉巾把乌黑的长发细细擦干,再用木梳梳好,最后用缎带松松系了垂放在他胸前,全部做完,差不多要半个时辰。
和以往一样,萧焕淡笑着,一边翻看东西,一边任我折腾。
今天也差不多,我完成最后一道工序,长舒口气,然后跑到榻下,绕到他正面,左右打量后,连连点头自我表扬:“完美完美,我的手艺就是完美。
要是能就这么把我的男宠带到金銮殿上就太完美了。
”
他早习惯了我的疯言疯语,放下手中的折子,轻笑起来:“那么我明天就这么上朝去?”
“不能,不能!”我假装严肃思考着摇头,“金銮殿人太多了,要是让那么多人都看到我这么美的男宠,来跟我抢怎么办?”
正说笑着,门外冯五福匆匆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一身黑衣的御前侍卫。
径直走进来,那个御前侍卫单膝跪下:“见过陛下。
”
“不用多礼,承享。
”萧焕坐起来,笑了笑,“戚将军那边怎么样了?”
那个叫“承享”御前侍卫顿了顿,却没有起身,回答:“禀陛下,属下护卫不周,今日下午,戚将军的侧夫人武氏,在驿所外投缳身亡。
”
我的耳中像是嗡了一声,抢着问:“你说什么?谁?谁投缳自尽了?”
“戚将军的侧夫人,武氏。
”还是低着头,那个御前侍卫重复。
武怜茗自尽了,昨天离去时她眼中绝望的神情,她真的做了她所能做的最激烈的决定。
像被扼住了喉咙一样,刹那间喉间的气息居然哽咽。
“妥善收殓,”房间内寂静了一下,萧焕已经又开口,声音还是一如往常的平和,“以诰命夫人之礼厚葬。
”
抱拳接旨,那个御前侍卫又停了一下:“禀陛下,武氏还留下一封遗书,说有四个字,要转告陛下。
”
萧焕向他点头:“讲吧。
”
“武氏留书上要带给陛下的四个字是,”那个御前侍卫顿了一下,才说,“君恩难受。
”
从初听噩耗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我连忙转头,看着萧焕。
他很轻的点头,而后微笑:“知道了,承享,你可以退下了。
”
我紧紧看着他,不敢移开眼睛,急着叫出口:“萧大哥!”
没有转头看我,他脸上的微笑仿佛还留在唇边,接着很轻的咳嗽了一声,急忙用手捂住了嘴,微弯了腰,殷红的鲜血顺着指缝滴入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