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2/3)
后,才谈得上如何硬邦做人。
他的乡村,在这方面可能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眼下一村人仍得仰仗孙铁锤给揽生意,还要安排儿女“穿西服、扎领结、蹬皮鞋地到秦岭后宫去上班”。
不吹“红火炭”是不得行的事。
现在任何人替这一众人操心也是白搭,除非你能拿出花花的票子。
这大概就像修铁路,还有什么高速路,必然要先把山川搞得乱七八糟、炸得遍体鳞伤一样,兴许通了车,也就慢慢好起来了。
因此,他始终相信时间的力量。
时候不到,硬作为,只会碰得头破血流。
就像老子讲的:“事善能,动善时。
”他一直在等、在看、在观大势。
但这次是终于等不得了,才行动的。
他行动的根本目的,就是绝不能把酷似孙铁锤爷孙三人的石像,立在勺把山顶上。
他始终相信天道是损有余而补不足的。
过于违背天理大道的孙铁锤家,绝不会千年瓦屋不漏水。
尤其是孙铁锤的为人,已到了有恃无恐的地步。
尽管他并不相信因果报应,但“一切果都是因”这个朴素真理,他还是相信的。
害人一百次,哪怕逃过九十九次,总会有失手露馅、阴沟翻船的时候。
这就是天眼、天道、天谴。
何况孙铁锤是明目张胆地欺侮霸凌一方。
但这一切在他看来,仍是形而下的短暂事物运动,而他关心的是北斗村形而上的恒常大道与经久赓续。
过去他常爱给村里人写的对联是“世上几百岁旧家无非积德行善;天下第一等好事还是耕种读书”,还有“式谷有良田曰忠曰孝;守成无难事宜俭宜勤”,而现在全变成了印刷体“出门大吉财神到;入门大利元宝来”。
还有什么“红运当头生意旺;得心应手财源广”。
这是让他感到十分羞耻的变化,但还不是让他心惊胆寒的变化。
因为他相信管子的名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可一旦把孙氏家族当了这个村庄的精神图腾,那就彻底完蛋了。
一路出行,他脑子都在反复闪回着石像撩开面幕的那一瞬间。
那天天还没亮,他就寻找到了更接近石像的位置进行观察。
当启明星刚好升到石像头上方,三声土枪嘭!嘭!嘭!对天鸣响,紧接着,一百零八声铳子和成千上万挂鞭炮,就把山村又推回到了那个大爆炸夜晚的无序氛围中。
山上山下百名唢呐手奏起《水龙吟》《刮地风》《大开门》《朝天子》秦腔牌子曲,外带着《好汉歌》和《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
三个戏台也敲起“闹台”,民乐虽然笙、箫、笛、埙、丝弦声声,终是抵不住电声乐队和架子鼓一声独大地响彻山谷。
就在各种声响迎来的高潮中,百米红布被哗地由顶端揭下,草泽明端详了端详,然后又用望远镜拉近镜头看了整座石像头面,果然是照着孙氏爷孙的模子刻出来的。
他当下惊坐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这是一件远比大爆炸令他更为震惊的事体。
一旦长期把这座雕像立起来,他以为村将不村,人将不人,正会歪斜、斜会成正、善必从恶、祸害无尽。
尤其是未来村史一旦不清楚今天的真实状况,再把这座石像的主人不断加以狂想式美化,那可就真成北斗村的千古悲哀了。
他觉得该行动了!是时候给村子正正形了!既是一村之师,舍我其谁?他知道凭他的能耐、面子,去给孙铁锤劝说,无异于虎口拔牙。
而为炸“虎爪”“虎腿”,还有温如风“孤岛”的事,他不是没出面干涉过。
三次上门,三次惨遭孙铁锤不让进门的羞辱,还严正警告他:把嘴夹紧!有一次他都羞惭得差点吊死在“虎腿”上。
这一切都无法跟任何人说起,因为自已毕竟是这个村的老师。
他听过安北斗无数次讲温如风在县上、省上和京城告状的事。
临走时,本来想给北斗说一声,甚至希望让他一道去。
可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
学生毕竟是吃公家饭的,不能为这事把饭碗砸了。
上次为几条人命,安北斗来找他,是希望他站出来说话的,他却没吭声。
倒不是事不关已,而是感觉如此惨烈的教训,并没有炸醒一村人,竟然在上边来调查时,一哇声地替孙铁锤评功摆好,真是太过麻木不仁了!怪物都是谁放出来的?村里几千口人能脱干系吗?当灵魂飘忽不定、甘愿为钱财受辱时,他感觉面前摇晃的就是一些行尸走肉,虽然也能看到他们的血管、肌肉、骨骼、筋腱颇为发达,可这种肌体会随时全然搬家,甚至散落一地的。
苍生之苦也有苍生自身的悲哀!好在还有一个温如风在外面跑着。
更有安北斗这样的干部,在心怀不平,奋起抗争。
只是安北斗打那以后,就再没踏过他家门槛。
甚至过年都是让人捎点水礼来,显得十分敷衍。
而他们师生之间,过去一月都是要喝一两场酒,赏一两次月的。
现在彻底断了来往。
因此这次出门,他就单来独往了。
连老婆问,他都说出去看看,不能老死在草家庄。
他先去了省里,递了上访材料。
然后又去北京,端直找到信访部门。
我是人民,自然有来访的权利。
当然,我也是公民,必须守法。
因此,草泽明告状,绝不会去给人下跪。
一跪就不是草泽明了。
他提前写好“状子”,很是郑重地递进去,并随身带着笔墨纸张,必要时予以复制誊抄。
诉状是用自小临习的钟繇小楷法度书写,十分庄严肃穆。
几十年来,从“小楷鼻祖”钟繇的《宣示表》《力命表》,到钟绍京的“天下第一小楷”《灵飞经》,他都习过;王羲之的《黄庭经》《乐毅论》、王献之的《洛神赋十三行》自不必说;还有唐代无名僧人的《兜沙经》,包括元代赵孟頫的《汲黯传》,都是他反复临摹的名帖。
他做老师时,有一个野心,想让一村的娃娃将来都能写一手好毛笔字,成为北斗镇一绝甚至全县、全省一绝。
可惜镇上教育专干反复点名批评,嫌他尽干些不打粮食的事,白白耽误了娃们的考试成绩,拉了全镇的后腿,并且敲桌子、摔杯子,还罚过他微薄得没脸给人说的俸禄。
他是因不屑于同这些“白丁”“二杆子”为伍,才愤然辞职的。
一段时间,他也曾是一镇的宝贝,婚丧嫁娶与春节,全都要来找他写对联。
当然,现在全印刷了,都觉得比写的省事又好看,加上孙铁锤过年还家家户户“送春联”,他也就只能孤芳自赏了。
因此,这次给这么重要的部门递“状子”,他先是特别满意着自已的“卷面”,可谓笔意高古、法度森严、结字疏朗、点画安排十分切当。
何况内容也扎实丰富,不须铺陈渲染,就让真相跃然纸上了。
尽管他在修辞上也用了四六字相间的骈体文格,但总体还是实事实写,无非在一些遣词造句上做点文章而已。
总之,是他一生中少有的得意之作。
递完状子,他在京城闲逛了几日,看了天安门、故宫、天坛、颐和园和圆明园遗址,还上了八达岭长城。
他感到十分惬意,觉得这辈子就算是见了大世面,活得有点名堂了。
记得他奶奶九十多岁时,一有头痛脑热,就必须把远近的儿孙都召唤回来,让赶快四处接高明的郎中来给她看病。
她跟任何村妇老妪都不同,她们动不动就说死了撇脱。
而他奶偏是要活得越久越好,原因只有一个:我还要再经经世事呢!草泽明觉得他奶奶是村里活得最明白的人。
尽管没有文化,但她道出了人生一个十分重要的意义,那就是经见比别人更多的世事。
时间长度能让人更加洞若观火。
他奶奶活得十分通达,九十八岁走那天,只稀里糊涂说了一句话:“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