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3)
以他们都是使用一种独特的传声法门交谈,声音比蚊子飞还细小。
小郑又道:“你心情不好,我现在去找幢合适的房子租下来,再找几个使婢仆妇,暂住一段日子,你意下如何?”
这个人有一种洞查人心的观察力,又极会体贴。
阎晓雅不禁大为服气,道:“好,别去得太久!”
小郑走了之后,阎晓雅立刻就看见小辛在街上走着。
她身子震动一下,很想大声招呼他,叫他上楼来吃点东西讲几句话,但不敢贸然这样做。
阎晓雅向来很有决断,从来未试过像这一回犹豫不决。
幸而小辛一径走入这间饭馆,因此她有多一点时间考虑。
小辛在厢房外走过时的步声像猫一样轻柔充满弹性,如果阎晓雅不是先见到小辛进来,而极为小心查听的话,一定听不见有人走过。
这个人真可怕,虽是在平常时脚下仍然保持警觉,随时随地可以像猫一样弹跃,阎晓雅简直屏住呼吸侧耳听,但迅即陷入迷惑中,因为小辛的步声过去之后,忽然完全消失,以致无法猜测他走入那个厢座之内。
阎晓雅轻轻叹口气,知道只有亲自去每个厢座瞧瞧,才可以知道答案。
她拨开厢座的布帘,忽见一个人的面孔距她不足一尺,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景像吓得愣住,瞪眼睛张开嘴巴,就像傻子一样。
那张面孔上有一层迷雾,叫人瞧不出他的年龄,但两道锐利目光却射穿别人的心。
阎晓雅心中喊道:“天啊,小辛,是你?”
小辛好像听得见,应道:“是我。
这厢座布帘密垂,应该有人,但几乎呼吸声也没有。
所以我等着瞧瞧是何方高人!”
很奇怪的事他一解释,就平淡无奇,只听小辛道:“你果然很漂亮,当时你虽女扮男装,我仍然瞧得出你很漂亮。
”
阎晓雅极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才道:“要不要进来喝一杯?”
小辛道:“很好,我也想跟你聊一聊……”
店伙跟着进来了,是个年轻家伙。
他用惊奇而又敬佩的眼光瞧小辛好几眼,大凡是男人,对于另一个能够轻而易举勾上美女的男人,总不免即惊且佩。
杯筷换过,阎晓雅亲自斟满了,双手捧杯,道:“小辛,干了再说。
”
小辛动都不动,冷冷瞅住她。
阎晓雅的杯举在半空,见他不理,一时间喝了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突然一只手把小辛的杯子拿起,不过杯底离桌面才一尺便停住,原来是小辛抓住那手臂。
小辛道:“你叫什么名字?”
拿起酒杯的人原来就是那年轻店伙,他忽然发觉不但手不能动,根本全身没有一处能动,只有嘴巴还可以说话。
年轻和冲动往往分不开,等到不再轻易冲动的年纪,却已做下不知多少错事,那店伙道:“小的叫阿成。
”
小辛道:“阿成,这杯酒你亲眼看见是阎晓雅斟的,你若是喝了这杯酒,忽然头昏肚痛甚至死掉,你怪不得我?”
阿成讷讷道:“当……当然不怪你。
”
小辛松手道:“好,你爱喝就喝。
”
阿成的酒杯登时凝结在空中,既不敢喝亦不敢放下。
一急之下脸红脖子粗,再加上尴尬。
阎晓雅柔声道:“阿成,小辛说笑话唬人,我帮你喝这一杯。
”
她没有伸手取杯,因为阿成也忽然觉得很荒谬,这杯酒怎会喝死人?所以他马上送到唇边,但他全身忽然又僵木,小辛道:“楼下有几只狗,找一只来试试看。
”
阿成纵是不信这杯酒有问题,但用狗试验的主意对他只有利而无害,所以答应得很快。
那只黑狗相当肥壮,酒杯一直放在桌上,没有人动过。
阿成把狗翻转按在地上,至少灌了大半杯进去。
过了一会儿,阿成放松手,那狗一溜烟跑掉。
阿成道:“客官,酒好像没有问题,只怕是你的脑袋有问题!”
小辛静静瞧着阎晓雅,她的微笑很斯文,很纯结。
没有丝毫嘲讽,小辛既然不能证实他自己的判断,以常情而论,应该自觉惭愧。
而阎晓雅大大讥嘲他一番亦不为过。
但小辛一点也没有惭愧之意,眼睛也不转向阿成,冷冷道:“你如果不想变成哑巴,快走!”
阿成乖乖地走了,剩下小辛和阎晓雅。
小辛道:“听说‘不动阎罗’的惊世绝技是‘无痕砂’发出时无形无影,受害者无痕迹。
我总算开了眼界。
”
阎晓雅那一抹优雅动人的微笑登时消失,面色苍白如土,道:“我想……你不是人,是魔鬼的化身。
”
小辛淡淡道:“你已经不是第一个这样恭维我的人,我现在只想知道‘无痕砂’有多大威力,能不能杀死魔鬼?”
阎晓雅咬住薄而美丽的嘴唇,道:“别逼我,我不想对你用这种恶毒手段!”
小辛悠然靠在厢座的板墙上,道:“有些人喜欢咄咄逼人,不幸的是我小辛正是这类人。
”
阎晓雅浮现一种奇怪的神色,含有浓重怜悯意味,通常只有对一个垂死之人才会现出这种神色。
她温柔地道:“这是你逼我的,请不要怪我!”语声稍歇时,她双袖轻拂,又快又稳。
别说小辛,就算是很普通的武师,亦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阎晓雅双袖发出两蓬针砂之类的暗器,袭射向自己身子左右两边。
小辛和普通武师不同之处,就在于小辛能够立刻晓得暗器的目标是什么地方。
他可以纹丝不动,因为那两蓬针砂之类的暗器距他左右双臂尚有数寸距离,除非他身子闪动,否则反而毫无问题。
不过,小辛又听见板壁那一面的声音,是一柄锋利长剑刺透木板,剑尖正对他背心要害。
直到现在阎晓雅何以不直接攻击他的真相才大白,如果小辛向前跨出,剑刺之势一定比他快。
但如果向左右闪避,又恰好把自己送到暗器部位之上。
总之,他不论往那一个地方躲都不行。
小辛的脖子忽然抵压着一把剑的剑身,此剑是从板壁刺出来,恰好从他脖子边透过,小辛脖子一碰到剑身,登时使那剑定住不动,好像用大铁钳夹住。
他当时既没有向前,亦没有向左右闪避,只缩低身子。
原来刺向他背心的剑,变成从脖子边滑过。
至于阎晓雅的两蓬暗器当然亦落空,小辛及时伸掌轻拍板壁一下,那两蓬暗器一沾木板,忽然反击回去,害得阎晓雅整个人叭贴地面,才避过这一反击。
阎晓雅站起来,花容失色道:“你是魔鬼,世上没有人能躲过这一击……”
小辛忽然双脚缩起,整个人就吊在剑上。
只见木板墙角无声无息透出一支黑色长钢针,此针本应刺中小辛足踝,现在却刺个空。
小辛随即一脚踏住乌黑钢针,站直身子,说道:“这是暗杀道最可怕的大拼盘手法,万发万中,永不失手。
”
“万发万中”这话是夸口,因为阎晓雅的神情言语必能令任何人心神分散,而这时那支浸过剧毒的黑长钢针无声无息刺入中踝,神仙难逃。
小辛即不是人,亦不是神仙,所以躲过此针。
这个解释自然很圆满,但对小辛此人,这个解释竟不会使人觉得奇怪。
小辛冷笑一声道:“你不必缩着头,耸着肩膀翘臀准备飞上屋顶,这种蝙遁忍术身法虽是诡奇精妙,但我一出手就抓出你的肠子。
”
隔壁小郑的姿态很奇特,正如小辛所形容的那样,头缩在双肩内,臀部翘起。
表面上使人直觉他要往地面钻进去,但小辛却说他想跃上屋顶,还指出这是东瀛忍术的蝠遁?最令人可怕的是:小辛知道蝠遁唯一要害是在肚腹?
小郑当然害怕肠子被抓出来,神秘的恐惧,使他面色变为紫色,这时叫他跃起一尺都办到。
小辛声音透过板墙,钻入小郑耳中:“三十年前东瀛忍者高手伊贺川死于金陵,他的肠子被人抓出,流了一地。
但听说他几种著名的忍术在中土有两个传人。
蝠遁是他几种拿手绝技之一。
你姓郑亦是姓楚?”
小郑声音嘶哑,应道:“我姓郑。
”
阎晓雅接口道:“他叫小郑。
”
小辛道:“伊贺川向来以暗杀为业,在国内他的声名几乎超过“血剑”严北。
不过,后来事实证明伊贺川终究输严北一筹。
”
阎晓雅惊讶道:“你怎么知道?你……你究竟是谁?”
小辛道:“我是小辛,你想不想知道何以严北高于伊贺川?”
阎晓雅那会美丽眼睛射出热切渴望的光芒。
她当然想知道,世上谁能够不想知道“暗杀道”的轶闻秘密?
小辛忽然闭起双眼,似乎是集中精神回想那些已成陈迹的秘密,但根本没有这个必要,他几来记忆力强,看过听过甚至感觉过的事情和经验,绝不忘记。
他知道阎晓雅这个美丽女杀手目前绝不会出手,因为她等着听一件秘密。
所以他大可放心关闭视觉,全身心的力量完全集中在听觉。
一支短而锐利的钢针插入屋梁,一只巨大的蜘蛛沿着韧丝往上爬,到接近屋梁便停住。
这些声音人类的耳朵无法听见,因为根本上不算得声音,只是“变化”和“波动”。
但小辛却听见,并且知道那只巨大蜘蛛其实是一个人。
他亦知道东瀛忍者为了连空气也不愿搅动,所以修习蜘蛛的本事,利用蜘蛛丝似的韧线滑过空气。
小辛睁开眼睛,说道:“数十年前武林中有一位年轻的高手,投入公门,先后跟随过天下三大名捕,把三大名捕全身本事都学会,成为有史以来最杰出的捕头。
”
阎晓雅道:“我听过他的名字,但近三十年来却消息全无。
有人说他终于被暗杀了,也有人说他忽然隐退,有意使天下人不知他的下落。
”
小辛道:“那是题外话,我要说的是这位中流砥柱神探孟知秋,平生捕杀了数百名职业凶手,威震天下,暗杀道几乎在世间绝迹。
他自从最得意的一役是在金陵莫愁湖边,连破伊贺川一十二种忍术,逼得伊贺川不能不施展蝠遁之太逃走,就在伊贺川身形要隐没在树林顶稍浓密枝叶中,这一刹那间,神捕孟知秋施展天龙爪奇功,一把抓住伊贺川的肚肠,伊贺川还飞遁了十七八丈之远才发觉肠脏都不见了……”
阎晓雅不觉连透几口大气,谁都想像得到伊贺川肚子破裂血肠飞洒的惨厉景象。
小辛道:“但后来孟知秋临死之时,还亲口承认无法捕杀血剑严北,这个结论,无可置疑!”
阎晓雅点头道:“对,对,孟知秋远远比不上血剑严北,此论绝无可疑。
”
小辛冷冷道:“中流砥柱神探孟知秋没有什么了不起,像其他落叶一样化为尘土。
他终于亦不免一败涂地……”
隔壁传来小郑惊讶的声音,听来以为是在小辛背后原来位置发出,道:“他一败涂地?谁能击败他?血剑严北?刀王蒲公望?”
小辛道:“都不对,孟知秋虽然在很多方面成就突出,例如他渊知博闻天下第一,又他耳力至佳,可以听到蜘蛛攀游的声音,眼光精细敏锐,能够查出每个人做过任何职业所留下的痕迹……孟知秋打破了很多人做不到的限制,所以大幅改变命运。
可是宇宙中万事万物都有一个极限,他只能打破限制而不能超过极限,所以最后仍然败在命运之下,也就是败在极限之下。
”
阎晓雅迷惑地道:“我简直听不懂你说些什么?”
小郑声音透过板墙,但这一次却显示是在邻室高处发出,道:“我却只懂得他提到蜘蛛的意思。
”
阎晓雅更迷惑了,道:“什么蜘蛛?”
小郑道:“我现在像蜘蛛一样挂在梁下,小辛特地提到听见蜘蛛攀游的声音,这暗示已经很明显。
如果我不希望像我的祖师一样肚破肠流,最好相信他和孟知秋一样听见。
”
阎晓雅道:“你为什么吊在空中?干脆破瓦逃走不是更安稳吗?”
小郑苦笑一声,道:“小姐,如果你听到有人提起你最祟拜的祖师的事,又是最神秘的事,你肯一走了之吗?”
阎晓雅道:“小郑,我们合作两年多,这段日子我学了很多东西,但回想时又觉得想吐。
你知不知道我想说什么?”
小郑道:“我知道,你想拆伙。
我也不得不承认这种生涯很不适合女人,尤其是漂亮年轻的女孩子。
”
小辛道:“小郑,阎晓雅,我的横行刀呢?”
阎晓雅立刻摇头表示不知,小郑表情如何无从得知,只听他道:“去找严星雨。
”
小辛冷冷道:“我横行刀若是在手,最多斩下一两只手指,但既然没有刀,我就只抓破肚子。
”
小郑没有作声,阎晓雅眼中露出恐惧,望着小辛,但他面上的迷雾,使人永远有瞧不真切之迷惑。
小辛突然缓缓伸手,并指如戟向阎晓雅印堂点去。
阎晓雅既不知他是否有杀机,亦不会闪避……
隔壁的小郑猛可咬牙,推开已经掀松的屋瓦,迅如狸猫从瓦洞钻出去,满眼阳光照处,使他泛起从鬼城逃回人间之感。
可惜他这口气松得太快一点,因见到小辛双脚,登在面前,小郑的脑子变成空白一片,已不会思考。
抬眼望去,只见小辛炯炯双眸凝视着自己。
完了!一切都不必多说,遇上这种对手,简直是“天亡我也”!小郑一面想一面深叹口气,全身放松瘫伏瓦面上,等候最后的一刻。
小辛道:“伊贺咱的绝术还有多少传人?”
小郑道:“我大师兄前半年去世之后,据说中原只有我一个人是伊贺祖师的传人。
”
小辛道:“伊贺川能在中原称雄,算得上是一代怪杰。
这话是中流砥柱神探孟知秋说的。
”
小郑道:“我现在只关心我的性命。
”
小辛道:“你死不了,我想请你办点事,行不行?”
小郑慢慢再度抬头望他,方型的脸孔上充满了怪异的神情,说道:“我居然还有利用价值么?”
小辛道:“记住,你已经死了,至少阎晓雅认为这样。
你却在暗中替我打听几件事,第一件是烟雨江南严星雨上个月的行踪。
第二件事……”
南校场周围相当偏僻荒凉,尤其是校场后面除了树林之外就是旷野。
在一片枫林边有间矮陋屋子,通到屋前的小径,野草丛生,几乎连小路都遮住了。
屋内居然打扫得干干净净,有一张方桌,两条长板凳,一张床铺。
门前的小院落左面另有一间小屋,设有炉灶炊具水缸等灶房用物。
阎晓雅正在煎一条鱼。
小辛默然注视她窈窕的背影,心中忽然泛起不妥当的感觉。
于是回想一下昨天到现在的经过细节——他解开阎晓雅的穴道,她迅速清醒,第一句话便是:“小郑呢?”
小辛道:“我刚刚丢掉一具尸体。
”
阎晓雅深深叹息一声,道:“其实小郑为人还不错,凡是老弱鳏寡,他都会送点东西或银子。
”
小辛道:“但他也杀人!”
阎晓雅眼中闪过不服气的光芒,道:“你呢?你从未杀过人?”
小辛道:“我杀人必有理由。
”
阎晓雅道:“你怎知小郑没有理由?”
小辛道:“不必讨论了,你走吧!”
阎晓雅站起身,忽又坐下,道:“你呢?”
小辛道:“告诉你也没有关系,但你却不许告诉别人。
”阎晓雅严肃地点点头,小辛又道:“我打算隐居三天,然后找严星雨。
”
阎晓雅道:“你一个人?”
小辛道:“当然只有一个人,难道隐藏行踪也要带很多人吗?”
阎晓雅想了一下,道:“我会烧饭做菜洗衣服,我暂时跟你几天好不好?”
小辛没有拒绝,但由昨天直至今日上午已未(将近十一点),他们没有交谈过一句话。
事实阎晓雅跟他说了不少话,也问过不少话,只不过小辛总是回她一个白眼,一句话都不回答。
为什么会有警兆呢?小辛反复寻思着。
这种心灵上直觉的警兆,绝不会无因而生。
好多次他没有送了性命,便是因为心灵感应这种预兆,而加以警觉之故。
理论上,阎晓雅屈身相随,必有原因。
为了要报小郑被杀之仇也好,为了烟雨江南严星雨也好。
甚至为了银子也好,反正总有某种理由。
因此她出手暗杀甚至用下毒的手段也不稀奇。
说到下毒,她既然使用家传的毒药暗器,当然深谙下毒之道,在饭菜内下毒自然最方便妥当,特别是女人最喜欢这种方式。
根据谋杀案的统计,女性凶手使用最多的方法就是下毒。
菜和饭端上桌子,那条鱼煎得微焦之后,再调味红烧,香气扑鼻。
另一样是白菜炒猪肉,一大碗蛋花汤。
小辛登时感到饥肠辘辘,恨不得连吞五大碗热腾腾的白米饭。
小辛的眼光由热腾腾的白米饭移到阎晓雅面上,看见她清丽雅致的微笑,纯洁得有如天使。
任何人都不决不相信她会做出伤天害理的事,她如此清丽脱俗,怎会是个冷血杀手?
小辛轻轻地叹口气,掏出三个拇指般大小的瓷瓶,排列在桌上。
阎晓雅突然花容失色,道:“那是什么?”
小辛道:“蓝色瓶子是羚犀角粉,黄色瓶子是丹砂琉璜,红色瓶子是砒霜和蝎子蜈蚣赤练蛇等混合毒物。
”
阎晓雅的叹息有如呻吟,道:“你……你不是人,你是魔鬼!”
小辛道:“你是行家,所以一听这三个瓶子所盛载之物,就知道配合得宜,无毒不解。
”
阎晓雅颓然道:“小辛,你永远都占上风,是不是?”
小辛道:“小时候不谈,自从我懂事以来,一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