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了一身满 第102节(3/3)
不绝的大雪。
“将窗再推开些吧……”
她低低说着,身边的宫娥想劝又不敢,窗推开时萧条的街景映入眼帘,原来自古繁华的金陵也会有凋敝没落的一天——她在这里被困了许久,今日终于也要逃出生天,可不知何故心里竟无一丝欢喜,有的只是难以言说的愧怍和哀愁。
……她是舍不得这里么?
还是……仅仅觉得与一些人事的牵扯尚未了断干净?
她没能再见到熹儿,今晨太医署来人说他染了风寒不宜起身、自然便没能来送她,可这大约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面,尽管如今他同自己的生母亲近已渐疏远了她、她也照旧当他是自己疼爱极了的孩子,不能好生道别总是一桩遗憾。
她也没有来得及再见父亲,自上次灵堂吊祭后便是阴阳陌路,有时想想他们之间的恩怨其实本没什么大不了,无非是她一直盼他真心爱她、却又无论心口都不愿承认罢了,他已是那个家中除二哥外对她最好的人,倘若此生她再也不会回到金陵、还是应当去他坟前再祭拜一次的。
还有……
林林总总的因果乍一想有许多,可仔细一数当真与她相关的也就这么两桩,大约她实在是个情意单薄的人,没有多余的福泽去同人产生羁绊——唯独这场大雪同她有缘,一路飘飘洒洒将她送出了城门,最后回头时她只在一片霜色中见到连绵高墙模糊的轮廓,而那其中的一切生死悲欢都不再和她有关了。
“外面风大,仔细着凉。
”
窗外二哥的声音传来,护卫太后的亲勋翊卫羽林中郎将会一路伴她至扬州,此后便要领一万北衙禁军赴江北参战,与她的分别同样离得很近了。
“金陵没什么值得留恋的——疏妍,向前看吧。
”
……向前?
她有些恍惚,却还是顶着风雪探出头去向远眺望,威严的军队一眼看不到头、百无一用的她被妥妥帖帖护在中军腹心处,那个人应是行在最前,大雪之中天地白茫茫一片,她连他的一点背影也难以窥见。
“向前看……”
她轻声重复着,神情变得更加茫然。
不出两日,大军便至扬州。
上次来到这里还是两年前,大江一线人头攒动、那人为护她与幼主不惜卸甲刺字,染血的“歸”字一度被人传为佳话,如今身在江南的人们却似乎不再盼望北伐还都了。
她在车内听到江潮滚滚,呼啸的风雪声中又传来一阵凌乱的马嘶,这光景有些熟悉、想了许久才察觉那正似她与那人在商州官道上的初遇,甚至嘶鸣的马也是同一匹——濯缨的声音她认得,清越中总有些矜高桀骜的意气。
“怎么了?”
她听出它躁动难安,便在车内隔窗询问二哥。
第169章
“没什么,”二哥的语气似有些无奈,“不过是知道三哥这回不肯带它,又在闹了。
”
闹?
它一贯是会闹的,脾气那样差、自小便要人来迁就它,也就只有对那人才会服帖几分,必要时还肯伏低做小——只是这回恐怕不太管用,她知那人顾惜它上了年纪、此次已另择了一匹年轻的良马随同征战,临行前还将它托付给她,要她带它一同回颍川去。
它不知他心意已决、以为自己能随主人同出金陵便是万事大吉,未料一到扬州却见他换了马,于是便在阵中发起疯来;她听到动静又推窗去看,见好几个孔武的军士团团将它围住,它不断扬蹄挣扎、若在过去壮年时是绝不可能被人近身的,可如今大约也是没了力气,不多时便被牵住缰绳狠狠锢在原地,激越的嘶鸣那么悲伤又不甘,在那满目皆白的时刻不知为何却竟令她红了眼眶。
“放开它——”
她忍不住大声下令、不愿见它被人压制受辱,而几乎同一时那人也匆匆来了,漫天风雪遮蔽了他的身影,濯缨却依旧能第一个察觉他的气息——它拼命看向他的方向、原本已经放弃挣扎的身体再次剧烈扭动起来,她在车中见那人也向它伸出手、一旁的士兵们便纷纷会意放开濯缨退去了。
它终于摇晃着站起向他奔去,在一片苍茫雪色中恰似一点玄黑的墨迹,他像知道它的艰辛、伸手抚摸它不再像多年前一样乌黑黝亮的毛发时神情也还和过去一样温柔,他们是一同经历无数生死的伙伴,也许很多次他们都以为自己会和对方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