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2/3)
这孩子……实在太可爱了!”
玄奘更是羞惭,转身不敢直视王妃,低声道:“阿弥陀佛,王妃,此地危险,您还是早些离去。
外面埋伏有杀手,贫僧这就去面见陛下。
”
王妃不以为意,轻盈地转身,斜倚在一张软垫上,托着两腮含笑盯着玄奘:“法师,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走?我早想和您聊聊,却一直无缘,些许流人,法师不必担心。
”
玄奘心里一沉:“您知道?”
王妃含笑不语,玄奘看着她的神情,顿时慢慢点头:“阿弥陀佛,原来王妃便是那位戴着黄金面具的女施主!”
若非亲耳听到她的声音,王妃又未刻意隐藏,玄奘无论如何也难以相信,交河城中,那个手持铁锤,力破楼板,在百名铁骑追杀下从容自若的黄金面具者,竟然是深居王宫中的一国之母!连阿术也呆住了,神情茫然。
“您看出来了?”王妃嫣然巧笑,“不知法师还看出了什么?”
玄奘望着她的服饰,微微有些失神:“小袖、高腰、长裙……怪不得贫僧第一次见到您的服饰总觉得有些怪异,这是前隋服饰。
原来王妃是前隋人。
薛先生这些流人……”
“他们当然是我的子民。
”王妃微微轻叹,“我是前隋公主。
”
玄奘震惊了,刚要说话,隐约却听得前殿传来铮铮铮的刀剑出鞘声,随即响起沉闷的脚步声,甲叶拍打,人群呼喝,似乎有无数的战士正朝着前殿疾奔而去。
一名宫女惊慌失措地跑进来禀告:“王妃,陛下宴请焉耆王时吵了起来,双方动刀子了。
”
王妃风轻云淡地撩了撩长发:“这只是开始,更精彩的剧目还要等上片刻。
”
刀声杯影,盛宴杀机。
王宫正殿,此时已经是剑拔弩张,流血在即。
麴智盛见到龙霜月支之时,焉耆王龙突骑支率领庞大的使团刚刚进入王宫,一百二十名龙骑士全副武装,随身保护。
龙突骑支知道,在王宫中,这点武力根本无法保护自己,但他毫无惧色,挎着弯刀昂然走进了王宫正殿。
不想进了正殿,他却有些发愣,等待自己的,竟然是一场盛大的国宴!
高昌国的二王子麴德勇、六部长史、王族重臣尽皆在场,偏偏军方的将领尽数缺席,尤其是那位令人生畏的西域名将张雄。
龙突骑支也不傻,很快感受到了麴文泰如此安排的善意。
龙突骑支年过四旬,体格魁梧,满脸须髯,焉耆人号称龙族,龙突骑支也是西域最为好战的一个国王。
焉耆国短短半个月之内接连受辱,不但出使大唐的使者被高昌人截杀,连自家的公主也被高昌的王子抢了,龙突骑支性情暴躁,哪里受得了这种侮辱?扔过来一封国书就是最后通牒——给不给公主?不给我就打!
扔过来之后,他根本没等高昌回复,直接就联络了龟兹、疏勒两国,组成联军,陈兵边界,准备开战。
不料就在这个时候,却接到了大唐僧人玄奘的书信,希望两国能体谅苍生之苦,体悟我佛之慈悲,和平解决两国纠纷。
并邀请焉耆派遣使者来高昌晤谈,谋求解决之道。
焉耆也是佛国,虽然信的是小乘佛教,却也不得不慎重考虑玄奘的提议,因为龙突骑支一直打算得到大唐的支持,取得玄奘的谅解就显得至关重要。
因此龙突骑支才耐着性子,不顾两国正在爆发战争的边缘,竟然大模大样亲自率领使团来到了高昌王城。
然而令龙突骑支没想到的是,这王宫国宴上,不该来的都来了,唯独该来的没来。
他左看右看,前看后看,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光头的僧人。
龙突骑支当即就有些恼了,质问麴文泰:“陛下,请问大唐高僧何在?”
麴文泰苦恼了一日一夜,没想到还是躲不过,只好撒谎:“哦,玄奘法师昨日去了交河城。
怎么?您没见着他?”
龙突骑支愣了:“交河城?没见到。
法师去交河城作甚,不是要来给我焉耆国主持公道么?”
谁说是给你主持公道?我高昌才冤呢!麴文泰暗骂,但脸上却如春风般和煦:“呵呵,法师乃是人间佛子,他的禅机,你我世俗中人如何能猜破?来来来,先让本王为陛下接风。
陛下乃品酒大师,看看我高昌的葡萄酒改进得如何!”
龙突骑支哪里有心思喝酒,不咸不淡地吃了几杯,心里就有些怀疑,哪里有客人来了,邀约人却不露面的道理?这里面肯定有阴谋!他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陛下,”龙突骑支放下葡萄酒杯,“既然大唐高僧不在,你我便敞开直言,你高昌屡次三番羞辱我焉耆,这笔账怎么算?”
麴文泰惊讶了:“龙王,你我两国睦邻,我高昌如何屡次三番羞辱你了?”
“哼。
”龙突骑支冷冷道,“一个月前,是谁在莫贺延碛截杀了我国使者?”
麴文泰更惊讶了:“莫贺延碛?龙王,那莫贺延碛可不在我高昌国内,你们使者在那里被杀,要么去找伊吾王,要么去找大唐皇帝,你找本王作甚?”
龙突骑支怒极,看了看一旁的麴德勇,麴德勇只作没看见:“陛下,人在做,天在看。
您既然邀请我来了,若没有丝毫诚意,还有什么可谈的?”
“龙王。
”麴文泰毫不动怒,淡淡地道,“事涉两国邦交,截杀他国使者乃是非常严重的指控。
您若是有证据,这场官司哪怕是打到突厥王廷,本王也自然奉陪,但若是没有证据,凭您这般污蔑本王,我高昌却要和您理论到底!”
龙突骑支倒还真找不到证据,要真有证据他也不用来了,截杀使者无异于宣战,直接开打就是了。
他只是没想到麴文泰这老家伙脸皮竟然如此之厚。
但是从麴文泰的话里,他却能听出来,高昌根本没有解决的诚意。
那他们邀请我来做甚?
龙突骑支越发不安,稳定下心神,冷笑道:“截杀使者之事我们自然有证据,不过看着您的脸面,不便公布而已。
此事暂且不提,霜月支被掳一事,不知您如何交代?”
麴文泰烦恼无比:“此事本王已经在国书里详细讲明,但无论如何,这是我高昌之错,本王必定会归还公主,严惩孽子。
龙王认为如何?”
“这就是你的诚意?”龙突骑支勃然大怒,“您的长女嫁给了统叶护可汗的长子呾度设,若是她出嫁前,我儿子将她掳走,藏在王宫中月余,您来要人,我告诉您,我们会归还公主,严惩孽子。
您同意吗?”
麴文泰还没说话,麴德勇勃然大怒,怒喝:“大胆!放肆——”
西域王宫并不禁止带刀,有些脾气暴躁的重臣立刻抽出了随身的刀子。
龙突骑支冷笑:“您看,我只是这么一说,你们就怒不可遏,拔刀相向……”他猛地将酒杯摔在了地上,怒吼道,“可你们高昌人,却实实在在干出来了!”
酒杯啪地摔碎,震动了所有人的神经,宫殿里立刻乱了套,高昌的王宫宿卫纷纷拔刀,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包围了正殿。
焉耆人也不甘示弱,龙骑士们冲进大殿保护使团,而一些脾气暴躁的使者更是抬脚便踹了面前的矮几,拔出腰刀。
龙突骑支端坐不动,他这时倒沉静了,面带冷笑,好整以暇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
麴文泰勃然大怒,重重一拍桌子,喝道:“成何体统!都给本王退下!”
麴德勇一见父王暴怒,急忙让宿卫撤了回去,大殿里的局势也缓和下来,众人互相怒视着,纷纷坐下。
麴文泰问:“龙王,那么以您之见,这件事如何解决?”
“释放霜月支,麴智盛交由我焉耆处置!”龙突骑支冷冷道,“除此以外,丝路南移,经交河城往南直抵焉耆王城。
”
麴文泰终于忍不住怒气,呵呵冷笑:“真是好胃口!赔掉一个女儿,换来一条丝路!本王不妨告诉你,此时公主就在后宫,若是你想要,便接了她走!那孽子本王自然会处置,但如何处置轮不到你焉耆人说话。
丝路南移更不可能,你们三国联军若能灭了我高昌,我麴文泰的一切你都可以拿走。
战场上赢不了,一切都是空谈!”
说完,他站起身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大殿。
龙突骑支也知道这个条件麴文泰不可能答应,丝毫不意外,冷笑一声,一脚踹翻了几案,带着使团扬长而去。
一场谈判刚刚开始便宣告破裂。
寝宫之中,王妃仿佛陷入悠远的回忆:“我娘家姓宇文,法师一定听说过这个姓氏。
”
玄奘自然听说过。
从南北朝乃至隋唐年间,这是第一等的显赫姓氏,北周国姓。
到了隋朝,宇文述受到隋文帝和隋炀帝两代帝王宠信,宇文氏一族权倾朝野。
在大业十四年,宇文述的儿子宇文化及弑杀隋炀帝,可以说隋朝就是断送在了宇文氏的手里。
“我是周朝上柱国大将军宇文庆这一支,祖籍洛阳,闺名玉波。
说起来与法师还算是同乡。
”王妃幽幽地道,“大业四年,文泰和先王去张掖朝见炀帝,随着皇帝来到长安,又随他去远征高丽。
炀帝对文泰极为喜欢,极力笼络他,希望打开西域通道,大业八年,甚至将我册封为华容公主,许配给了文泰。
婚后,我就随着文泰来到了高昌,文泰对我言听计从,在我的劝告下,发起汉化改革。
没想到推行了不到一年,就激发政变,一家人逃亡突厥,颠沛流离,直到六年后,才平定叛乱,返回高昌。
”
宇文王妃泪水缓缓流淌,低声吟唱:“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毡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
玄奘默默地听着,内心也不胜凄凉。
玄奘精通儒学,自然听得懂,她唱的是西汉细君公主的《黄鹄歌》。
细君公主身世凄凉,是西汉和亲的第一位公主。
她是汉江都王刘建的女儿,年幼时,刘建因谋反自杀,她的母亲则以连坐被斩,长大后,汉武帝为了联合乌孙国抗击匈奴,将她封为公主,嫁给乌孙王昆莫。
昆莫年老,两年后去世,他的孙子岑陬即位。
乌孙习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