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3/3)
是收继婚制,岑陬要继承昆莫的所有妻妾。
细君公主无法接受,向汉武帝要求回国。
汉武帝不允,命她嫁给岑陬,细君只好再嫁。
一年后便忧伤而死。
“汉之解忧公主、王昭君,隋之安义公主、义成公主,还有我!哈哈——”宇文王妃大笑,“什么强汉、大隋,统统都是懦夫!它们的赫赫声名,锦绣江山,便是出卖了我们这些弱女子换来的么?”
玄奘无法回答,叹道:“王妃,前隋已亡,您的使命也结束了。
贫僧看来,国王陛下对您很是宠爱,何不就此享受人伦之爱、夫妻之情?”
“他对我很好?”宇文王妃惨笑一声,“他真的对我很好!在法师的眼里,文泰是个什么样的人?”
玄奘不知她为何要问这个,想了想,道:“陛下性情沉稳,仁义慈悲,广布仁德于国内,百姓富裕而和乐。
”
宇文王妃嘲讽地看着他:“这就是法师您眼中的麴文泰么?可却不是我眼中的麴文泰!”说话间,王妃唰地扯开了身上的衣衫,光裸的脊背暴露在玄奘面前。
玄奘大吃一惊,急忙转脸,可就在这一瞬间,他心中禁不住一沉,王妃那洁白的胳膊和脊背上,竟然纵横交错,到处都是陈旧的瘀青和鞭痕!
“阿弥陀佛!”玄奘厉声道,“请王妃自重!”
宇文王妃嘶声大笑,缓缓套上衣服,嘲弄道:“法师看清了么?这些鞭痕,这些烙印,这些拳打脚踢的瘀伤!这就是你眼里仁义慈悲的麴文泰!一生广造佛寺,布施僧侣,他的仁德和善政让你称颂不已的麴文泰!”
玄奘难以置信道:“这些……是他打的?”
此事真是耸人听闻,连一旁的阿术都吃惊无比。
毕竟,一国王妃那是何等身份?象征着这个国家的体面,却被凌辱到这种模样,一旦传出去必定举国哗然,西域诸国都会震惊。
“法师以为,作为王妃,还有别人敢动我一根指头么?”宇文王妃冷冷道,“麴文泰根本就是一个懦夫,一个伪君子,一个虐待狂!他敬佛,拜佛,佞佛,护佛,只是为了营造他虚伪的面目,他内心狠毒残暴,当年平定叛乱,一日之间夷平六十名叛乱者的九族,三千多人人头落地,从八十多岁的老人到还在吃奶的婴儿,一个都不放过!他强大却又懦弱,慈悲却又残暴,意志坚定却又朝令夕改。
他在每个人的眼里都是一张不同的面孔,他在法师您的眼里是个仁君,在我的眼里是个虐待狂,在大王子的眼里冷酷凶狠,在二王子的眼里背信弃义,在三王子的眼里冷漠无情,在大臣的眼里喜怒无常,在百姓的眼里慈悲仁义……法师,您能想象我在嫁给他的十八年里,到底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玄奘彻底惊呆了。
宇文王妃的衣襟没有拉好,隐约露出一条暗褐色的鞭痕。
玄奘实在无法想象,那个对自己毕恭毕敬,对佛法虔诚崇敬的国王,居然能挥动鞭子,在自己妻子的身上狠狠地抽下去。
“麴文泰的第一任王妃是突厥人,便是麴仁恕和麴德勇的母亲,她早亡,后来又娶了一名嚈哒遗族的公主,便是麴智盛的母亲。
二十年前,这位嚈哒公主也死了,突厥人让他再娶突厥女子为妻,但麴文泰作为高昌的世子,极为自负,愤怒于突厥的压榨,打算脱离突厥,投靠大隋,于是便经炀帝赐婚娶了我。
”宇文王妃淡淡道,“炀帝那人早有定论,虽然好大喜功,却极为现实,我也好,安义公主、义成公主也罢,每个和亲的公主都负担着使命,影响国王,亲善朝廷。
第一年,我们志同道合,感情和睦,他待我也极好,我一直以为在异国他乡找到了真正的爱情,我耗费无数精力,帮他汉化改制,甚至不惜动用宇文家族的关系资助高昌。
但很可惜,他推进改制过于粗暴,我这时已经完全站在了高昌的立场上思考问题,屡劝他戒急用缓,但他不听,终于激起了叛乱,我们一家人狼狈逃亡到突厥……”
玄奘和阿术默默地听着,大殿里悄无声息,水池里的温泉咕咕地冒着气泡,四名侍女看来是王妃的心腹,听着她讲述往事,眼睛里泪痕隐隐。
其中一名年龄大的侍女轻轻走过去,捶着王妃的脊背,柔声道:“公主,莫要再说了。
您的苦楚,谅来法师可以体会。
”
宇文王妃摇头轻叹:“这世上,佛说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取蕴。
可有和亲公主的苦么?尤其是那亡国的和亲公主!当年,我们流亡突厥,受尽了欺辱,麴文泰哀求我取得皇帝的援手,支持他复国。
可是您知道,先是杨玄感造反,又是第三次征伐高丽失败,各地反王纷纷造反,陛下巡幸雁门,几乎被突厥人擒拿,他自顾不暇,哪有工夫顾得上一个和亲的公主?随后就是隋末大乱,北方除了长安,几乎都落入叛军手中,连陛下自己都跑到了江都。
大业十三年,薛举在陇右造反之后,我和朝廷连音讯都断绝了。
那些年,我们是怎么熬过来的啊!麴文泰的骄傲和自负受到惨重的打击,脾气日发乖戾暴躁,认为我是不祥的女人,日日鞭打、凌辱,他打我的耳光,揪我的头发,用火红的铁箸烧灼,冰天雪地中用冷水泼我,让我险些冻毙,更将我按在池塘中几乎窒息……大隋亡国后,他更对我彻底死心,为了求得突厥的宽恕,甚至将我送上突厥贵族的卧榻……”
她凄厉地惨笑着:“法师,这人生八苦,哪一苦能与我相比?”
侍女们跪倒在地上呜呜痛哭,王妃厉声喝道:“哭什么?你们的眼泪哭干了,等我死后,又有谁会为我哭泣?”
“所以,你便蓄养流人,企图发动叛乱,杀死麴文泰?”玄奘叹息不已。
“杀他?”王妃傲然道,“我若要杀他,一杯鸩酒就让他下地狱了。
我所为者,只是那无可依靠的家国,皇帝和父亲赋予我的使命。
大隋亡了,可它的公主还在,它的子民来到异国他乡还有个人可以依靠。
原本,薛先生这些流人都是托庇于东突厥的义成公主,非但流人,义成公主甚至将炀帝的萧皇后迎到突厥,把齐王杨晾的遗腹子杨政道立为隋王,将上万流人送给杨政道,建立朝廷,并且数次鼓动处罗可汗和颉利可汗攻打李唐。
只是前些年李唐曲意收买东突厥,她日子不好过,才让薛先生等人投奔了我。
”
玄奘对她这种行为倒不认可,劝道:“王妃,隋末乱世十七年,如今人心思定,大唐国力恢复,蒸蒸日上,何苦再收拢流民,与大唐为敌呢?那里,到底是你的故乡。
”
“法师,我并非要掀起战乱。
”王妃幽幽地出神,“想我们这些亡国公主,在这世上无依无靠,看见了亡隋流人,就像看见了自己的亲人。
若是能为他们在高昌国寻找一块根基,无论做什么都我愿意。
”
玄奘苦笑:“一招错,全盘错。
贫僧一直以为劫持我的人是龙霜月支,那些流人也是她所豢养,没想到中间竟然出了这样的岔子。
”
宇文王妃咯咯直笑:“法师一向洞彻天机,如何却在这件事上出错?”
“因为……因为……”玄奘苦笑,“贫僧一向对龙霜月支悚惕太深,一见那纵马挥锤的女中豪杰之态,便先入为主认成了龙霜月支,谁能想到王妃也如此豪迈。
”
“宇文家的女儿又如何会有儿女之态!”王妃冷冷地道。
“是啊!”玄奘也感慨,“如今贫僧才明白,王妃早已有心谋反,暗中蓄养流人。
那龙霜月支的智谋当真深不可测,竟躲藏暗中,故意吸引王妃劫持贫僧,搅动这高昌风云,从而坐收渔利。
贫僧虽然应了她的赌约,但此局还未开始,已经逊了她一筹。
”
宇文王妃见玄奘如此推崇龙霜月支,显然很不舒服,哼了一声:“那个妖女也配指使我么?你前往交河城那日,她来见我,故意诱劝我出手,我也无非是想借助她转移外人的目标,才故意应承了她而已。
何况,劫走你对我百利而无一害。
”
玄奘想了想:“如今看来,王妃也是想故意引起高昌动荡,两位王子夺嗣,从而利用流人掌控时局么?”
王妃嫣然笑道:“法师是个聪明人。
没错,我就是要麴文泰一无所有,让他孤独地坐在王座上,整个西域无可依靠,举目茫茫,就像一个和亲的亡国公主。
”
玄奘还要再说,忽然一名婢女惊慌失措地跑来:“王妃,陛下回来了。
他……他心情仿佛极为不好。
”
王妃的身子猛地一颤,洁白的肌肤上,起了一层颗粒。
“阿弥陀佛。
”玄奘道,“王妃既然说出了这等机密大事,想必不会再放贫僧离开了吧?”
王妃笑了笑:“法师,您还是在这儿住上几日吧!风平浪静之后,我自然放您西去。
”
玄奘苦笑:“贫僧一介僧人,怎能居住在王妃的后宫之中。
”
王妃斜睨着他:“这里只有一道门,您若是敢出去,本宫就扯烂衣衫,向麴文泰哭诉说你强奸了我。
”
玄奘呆住了,他看看阿术,似乎没有听懂。
阿术的小脸憋得通红,想笑,急忙伸手捂着,憋得辛苦无比。
这招对玄奘的杀伤力太大,他十岁出家,十三岁剃度,自幼研读佛经,虽然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对人间的机巧诡诈、谋略权术一眼便能看破,却从未碰上过这种无赖女子,更没遇见过以自身名节来威胁的,一时间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怎么,法师不信?您可以走出这宫殿一步试试看。
”王妃伸手去脱衣服,脸上神情却平静无比,“我已经是不洁之人,被无数突厥贵族玩弄过,法师乃人间佛子,清净白莲,能与法师一起被人羞辱,倒是我的福分。
”
“阿弥陀佛……”玄奘这回真无奈了,想当年崔珏的十八泥犁狱他都来去自如,号称谋僧的法雅,对他都无可奈何,如今碰到这位王妃,他却当真没了一点办法。
王妃一声长笑,笑声中却有说不尽的凄凉。
她从靠垫上起身,袅袅婷婷地离开了浴室。
白衣如雪,恰似一朵零落的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