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大唐使者、突厥权贵、还魂之术(2/3)
了城,城门口才撤去守卫,商旅开始陆陆续续进城。
玄奘望着附离兵的背影,突然感慨起来:“高昌之祸终于来了。
”
“法师明白了?”王玄策望着他。
玄奘点点头:“此时此际,莫贺咄来到高昌,人人都以为是调解三国战事,但他的真意恐怕并非如此。
调解别人的纷争,为何带着上千的精锐铁骑?”玄奘苦笑,“这分明就是一种示威。
凭莫贺咄的地位,还需要靠大军的逼迫才能得到的东西,一定不小。
真不知麴文泰该如何应付。
”
“法师一定知道他所图的是什么了。
”王玄策点头。
“是啊,怀璧其罪,此时的高昌,能让莫贺咄动心的,只有大卫王瓶!”玄奘道。
“法师高明。
”王玄策赞道,“在下所说的西域之祸,便是这一桩。
大卫王瓶这个东西,对所有人都是难以抗拒的诱惑。
莫贺咄一来,丝绸之路将再也无法安宁,整个西域将陷入血与火的纷争之中。
在下所担忧的,也正是此事。
”
“大人,”玄奘思忖片刻,“麴文泰本就有依附大唐的意思,若是您在这个关头出手帮他一把,消了这场灭国危机,他必定会对大唐感激涕零。
”
“东突厥未灭,大唐绝不干涉西域。
”王玄策正色道,“这是陛下所定的国策,身为臣子,不敢违背。
法师,今日我为了救那些流人去见了麴文泰,已然犯禁,我还有更重要的使命,以后这种事决不能再做了。
等到明日,在下就会离开高昌,前往西突厥王廷。
”
玄奘有些失望,但也知道王玄策身负使命,身不由己,只好黯然点头。
此时天色已晚,两人又聊了片刻,便各自回去。
玄奘回到王宫,守门的宿卫都认识他,当即恭恭敬敬地请他入内。
不料刚进了宫门,就见一个老太监鬼鬼祟祟地走了过来。
那太监神情紧张,一见玄奘,急忙朝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才安了心。
玄奘惊讶地看着他。
“法师,我家主人想见法师一面。
”老太监低声道。
玄奘奇怪:“你家主人是谁?”
老太监轻轻地道:“便是王妃。
”
玄奘大吃一惊。
王妃自从和麴德勇一同政变失败后,就被麴文泰囚禁了起来,玄奘其实也牵挂不已,但又不好打听,没想到今日王妃竟派了太监找自己。
“王妃在何处?”玄奘问。
老太监叹息了一声:“这几日陛下将王妃囚禁在原来的寝宫中,看守甚严,王妃屡屡想见您,却不得其便。
正巧今日陛下在内廷陪伴莫贺咄设,这才能得便请您前来一叙。
”
玄奘沉吟着点了点头:“那好。
”
玄奘跟着那老太监往后宫的方向走去,那老太监说得果然不错,此时麴文泰病重,又有莫贺咄率兵前来,宫中人心惶惶,显得空荡荡的,路上虽然撞见了几个宫人,但看见玄奘,都知道他是麴文泰最尊敬的客人,毕恭毕敬,谁也不敢多问半句。
王妃的寝宫玄奘曾经来过一次,当日虽然是从井渠里的暗门进去,但出来之时,却也能感受到这座宫殿的辉煌与气派,然而今日一见,玄奘不禁怔住了。
宫殿四面的门窗均被厚厚的土坯给堵死,只留下侧面一个小小的窗口,估计是为了往里面送饭。
门口还站着四名宿卫在把守。
那四名守卫恐怕已经被买通,见玄奘过来也没说什么,只是神情更加警惕。
玄奘的心情有些沉重,左右看了看:“贫僧从哪里进去?”
老太监做了个手势,那四名守卫悄悄地从另一个院落搬来了一把梯子,搭在院墙上,老太监带着玄奘上了梯子,顺着院墙走到宫殿二层,到了一扇隐蔽的气窗前。
这气窗也被土坯堵死了,但显然早已经被人破坏,土坯居然是活动的。
老太监搬下土坯,便露出了一道口子。
“法师,您从这里进去,便到了宫中的二楼。
”老太监道。
玄奘点点头,从豁口钻了进去,一进去便感觉到了这座大殿里的阴暗与寒冷,空荡荡的,连个侍女都没有,就仿佛一座空置百年的坟墓,透着浓浓的死亡气息。
玄奘不禁有些奇怪,既然连出口和守卫都安排好了,这王妃为何不肯逃走,要独自一人被锁在这幽深寒冷的大殿中?
二楼空荡荡的,玄奘顺着楼梯走下去,便看见王妃盛装坐在大殿的中央,长裙曳地,宛如盛开的莲花。
但此时的王妃,早已不是当初玄奘刚见到时那个雍容华贵的一国之母,更不是当初交河城酒楼上挥锤劫人如入无人之境的神秘女郎,仅仅几天未见,容颜憔悴衰老,脸上的伤疤已然结痂,一道黑色的瘢痕几乎将整个面孔分成了两半。
她的满头青丝竟变得灰白,仿佛老了二三十岁!她仍旧穿着政变那日的华贵袍服,血迹斑斑,破烂不堪,有些地方还有破洞,在寒冷的天气里将肌肤冻得发青。
看见玄奘到来,王妃淡淡地道:“法师,请坐。
”
玄奘趺坐在她对面的坐毡上。
王妃道:“以我今日的处境,法师能不避嫌疑来探望我,足见法师的慈悲。
”
玄奘默默地望着她,心情沉重:“在佛家的眼里,罪与非罪,并非由世人裁决。
”
“我宁愿由世人裁决,让麴文泰将我凌迟处死,也不愿入那泥犁地狱在来生赎罪。
法师知道为何么?”王妃自嘲地笑了笑,“因为,人间于我已经无所挂碍,而在阴间,在来世,德勇还在等我。
”
玄奘叹道:“公主,世间诸灾害,怖畏及众生,悉由我执生。
你一念执着,便是在轮回中度过百世,仍然认妄为真,不知我是假我,不知爱是空妄。
公主,放下吧!”
王妃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放下了,我去何处?”
不待玄奘说话,王妃又道:“这一生,父母将我舍弃给了皇帝,皇帝将我舍弃给了高昌王,高昌王又将我舍弃给了突厥贵族。
如今,家族破了,故国亡了,夫妻之情死了,我的容颜与青春也枯萎了。
法师,在这寂寞的宫殿里,唯一能陪伴我的,是风,是寒冷,是黑暗,是德勇不散的幽灵。
若是放下了,今生我到底拥有过什么?”
“公主,何必非要拥有?”玄奘低声道。
“因为,”王妃凄凉地道,“手里握着,心里就会满足。
在泥犁地狱的审判与惩罚中,才不会恐惧,也不会孤独。
”
玄奘真不知该如何劝解了,显然,眼前这个女人已经彻底枯萎,只剩下一缕火苗在跳动,玄奘真不忍心扑灭她最后的执念。
众生轮回不息,也许有些执念需要带到下一个轮回去重新体悟吧!
“公主,您今日让贫僧来,可是有何交代么?”玄奘问。
王妃点点头:“是有一事,要请法师成全。
”
“公主请讲。
”玄奘道。
“我要与德勇合葬!”王妃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道。
玄奘顿时瞪大了眼睛。
王妃与麴德勇合葬?莫说在中原儒家观念里,这是最大的乱伦之举,便是在信仰佛教的西域,不信仰佛教的突厥,也实在匪夷所思。
“德勇的尸体并未安葬,如今就停在王宫的寺庙中,日日请高僧诵经,要停够七日才会下葬。
”王妃却不管玄奘的感受,自顾自地道,“我想拜托的,就是请法师把德勇的尸体偷出来,到时候,我会自裁而死。
在火焰山的北面,天山的峡谷之中,有一座巨大的火焰熔炉,便请法师将我二人的尸体丢进那熔炉之中,化为灰烬。
”
“阿弥陀佛。
”玄奘顿时急了,“公主,贫僧如何能做这等事?”
“法师,我能拜托的人,只有您了。
”王妃凄然道,“这世上之人,只有法师没有任何目的,没有恩怨挂牵,只为普度众生而来。
我和德勇拜求法师,请在这阳世送我们最后一程!”
“不不不,”玄奘断然拒绝,“公主,非是贫僧不愿帮你。
盗窃尸体,毁人尸身乃是大罪,贫僧承受不起。
”
“法师不必亲自做。
”王妃道,“自然有人配合法师。
”
“这也不行。
”玄奘摇头,“贫僧虽然是出家人,却也受人间律令的约束,实在不敢做下这等事情。
”
王妃露出笑容:“法师第一次从益州偷越关隘,游学天下;第二次从瓜州偷越边境,来到西域。
哪一次不曾违反大唐的律令?”
玄奘顿时张大了嘴,作声不得。
王妃道:“法师若是答应,我这里有一桩大秘密,不妨与您做个交换。
”
“大秘密?”玄奘诧异道,“与贫僧有关么?”
“当然有关。
”王妃点头道,“与法师身边之人有关,更与法师的生死有关。
”
玄奘思忖片刻,却还是摇头:“贫僧的生死并非是什么大事。
”
“那么,阿术的生死也不是大事么?”王妃道。
玄奘大吃一惊,将信将疑地盯着王妃。
王妃叹道:“法师,如果您实在为难,能否等我与德勇的尸身运出之时,送我们一程?若是能诵念几句往生咒,我便感念法师的大恩了。
”
玄奘默默地点头。
王妃从袖中取出薄薄的一张纸片,递给了他:“那桩秘密,这上面写得很清楚,法师看了,可自行决断。
”
玄奘拿过来,纸条上的字并不多,却宛如在玄奘的内心掀起了一道惊天骇浪,饶是他恒定如山,也不禁惊得脸上色变。
但他并没有说什么,片刻即恢复了平静,将纸条收好。
“法师好定力。
”王妃赞道,“我刚知道时,也是震骇非常。
这等神鬼手段,哪里是人间所有?”
玄奘默默地叹息:“公主,若没有别的事情,贫僧这就告辞了。
”
“日色一落,这大殿就会成为坟墓。
漆黑,寂静,污秽,法师不必沾染。
”王妃眺望着送饭的窗口,幽幽地道,“该说的我已经说了,何去何从请法师自便。
法师身负重任,为了您的安危,还是早日西去吧!”
玄奘没有说话,站了起来,道:“公主,要不要贫僧劝说陛下,送一些炭火过来?”
“不!”王妃厉声道,“今生今世,我再也不愿听到这个名字!若非为了等待与德勇合葬,我何必在这里苟延残喘?法师,我已经向您说了那个大秘密,我拜求您的事情千万莫忘,您弄来德勇的尸体之日,便是我自裁之时!”
“贫僧知道。
”玄奘苦涩不已。
玄奘走到送饭的窗口,又回过头来:“公主,秀莲生水中,瓣瓣不染尘,在贫僧看来,您此时比任何时候都要美丽。
”
王妃惨白的脸上透出一丝红晕,她穿着破烂的盛装坐在大殿中央,竟真如一朵不染的莲花。
从王妃的宫中出来,玄奘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不料走了一圈,竟然迷路了。
高昌王宫虽然不大,但布局杂乱,也不像中原建筑那样有一条中轴线,房屋层层叠叠,中间夹着过道,玄奘绕来绕去,竟到了一个陌生的场所。
他正打算找一个宫人问问,忽然发现前面有一座高耸的佛塔,建筑也与民居不同,金碧辉煌,竟然是一座佛寺。
玄奘突然醒悟,他早知道王宫内有一座佛寺,刚到宫中时就想来拜佛,后来得知是麴氏皇族的家庙,才算罢了。
没想到今日竟然走到了这里。
玄奘乃是至为虔诚之人,逢寺必拜。
何况听王妃的意思,麴德勇的尸体还停在庙中,虽然盗尸合葬之事实在荒唐,玄奘断断不肯做,但多少心里也有些愧疚,心道,若是念几遍往生咒,也算聊补心意了吧!
玄奘思忖着,走进佛寺,一进去便觉得怪异,寺中竟然空空荡荡,不见一个僧人。
麴文泰常年在寺中供养着高昌国的僧人,这些僧人哪儿去了?
玄奘信步走进大殿,此时日已落,天色昏黄,大殿里点着几盏烛火,在夜风中摇曳不定,昏暗无比,隐约可以看见殿中摆着一具棺木。
玄奘心中一动,想必便是麴德勇的棺木了吧?
玄奘疾步走进去,顿时一怔,大殿中竟然有人!两人都背朝着他,一人则侍立在一旁,一言不发,另一人跪在棺木前的蒲团上,在佛前燃香,长跪合掌,嘴里还诵念着经文,念的乃是往生咒,这经咒玄奘很熟悉,用于超度亡灵,共五十九字十五句,日夜各诵念二十一遍,就可以为亡灵消灭四重罪、五逆罪、十种恶业。
那人念着念着,忽然号啕痛哭:“德勇!德勇!你睁开眼睛看一看,看一看哪!我还有什么没有给你?啊?自从你呱呱落地,我就视如珍宝,哪一天不曾把你抱在怀中,哪一天不曾对你呵护备至?你长相似我,秉性似我,你虽非长子,不能继承王位,我宁愿不顾祖宗成法,不顾朝野反对,也要扶持你做这高昌国王,连我王宫的中兵都交给了你,这……这是把我的脑袋交给了你啊!德勇,你说……你说,我到底哪一点对不起你?你竟然伙同那个贱人来废黜我!”
玄奘停步,在门口默默地看着。
那人自然便是麴文泰。
看看时间,应该已经宴请完了莫贺咄,麴文泰身子虚弱,白天还吐血昏迷,此时不到后宫调养,却跑到麴德勇的灵前哭泣。
玄奘不禁感慨万千,麴文泰虽然对妻子残暴,但对百姓仁爱,对这二王子更是疼惜非常,便是他打算政变、弑父,都难以舍掉这父子亲情,一时间,玄奘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德勇,你怪父王把你逼上了谋逆的地步,父王也知道错了!可你既然想当这国王,为何不敢对父王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却要受那贱人的蛊惑,发动政变?嗯?你是怕说出来,会被父王责骂么?你错了!德勇,你错了!便是我将这王位禅让给你,那又如何?我便是在那宫中养老,在寺庙参佛,那又如何?德勇啊,你为何那么傻呢?”麴文泰说着说着,又号啕痛哭,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朱贵急忙上前扶住,轻轻拍打他的后背。
玄奘叹了口气,走进大殿:“陛下,请节哀吧!”
两人吃了一惊,一起回头,见是玄奘,麴文泰顿时又大哭起来:“法师,法师,德勇死啦!德勇死啦!是我把德勇逼死的——”
玄奘急忙上前扶住,离得近了,才看清麴文泰满脸憔悴,皱纹横生,原本只有几绺白发,现在已是满头花白。
从政变到此时不过一日,就已老去了十余岁。
“陛下。
”玄奘道,“死者已矣。
你们父子一场,德勇犯下如此大错,你能念往生咒来消他罪业,让他在阴间不受苦楚,德勇想必也会感激的。
”
麴文泰渐渐止住了哭泣,无力地歪在玄奘的怀里,喃喃道:“法师,弟子不要他感激,只想德勇活过来。
仁恕死了,德勇死了,智盛的性子做不得国王。
法师,弟子死后,这高昌国就会四分五裂,亡国灭种。
弟子……弟子对不起祖上八代先王啊!”
说起这个问题,玄奘真没什么办法,在任何一个国家,王嗣断绝都意味着可怕的灾难,四方觊觎者必定会蜂拥而起,抢夺这个王冠,国家灭亡,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