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逃出生天(3/3)
是没有自由的,他们只是变回了一群无法挪动四肢、只能蜷缩在原地的木头娃娃,直到大火一点点将他们吞噬。
若说青重山书院是孕育肱骨栋梁的秀林,天下第一庄便是燃烧无数柴秧才能发光发热的炉鼎。
能进天下第一庄的孩子都是筋骨奇佳的习武之才,且是孤儿出身,就算面对最严酷的摧残磨砺也难有其他选择、只能接受。
他们生来便在地狱之中,从未被当做人来对待,砍伐、修剪、打磨、抛光,最后描上金边红花,流水般送去庄外,他们是刀剑、是工具、是礼物,是没有名字的牺牲品。
而对于那些不合格、拿不出手的淘汰者来说,走出这座地狱都是遥不可及的幻境。
他们甚至没有幻想过外面的世界,也没有幻想过另一种人生。
死亡若能终结一切,便已是最好的结局。
甬道到了尽头,莲池池水就在眼前。
盛开的血红色福蒂莲已同火焰融为一体,瑰丽壮丽中透出一丝诡谲。
秦九叶转身望向那群僵立的身影,不知怎地竟再次想起了丁渺的故事。
此时此刻她身后的每一个人都是“丁渺”。
此刻不是,未来也会是。
他们从未获得过一个名字,他们又都将拥有同一个名字。
他们还未成长为令世人恐惧颤抖的人皮恶鬼,但恶鬼终会在这些肉身中降临。
山谷中传来一声巨响,黑烟伴随着爆裂声自远方滚滚而来,步步逼近、即将吞没一切。
就在秦九叶要收回目光的一刻,一众身影中突然有个影子动了。
那是个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的少女,她呆呆往前迈出一步,望着秦九叶的眼睛深处有一闪而过的迷茫与惊惧。
迷茫来自对未来的不确定,而恐惧是因为对生的渴望。
东祝阁里的一幕历历在目,但秦九叶只望了一眼那孩子的眼神,还是在转瞬间便做出了决定。
黑烟已转瞬吞噬半条石道,时间紧迫、她没有心情慷慨陈词,当下只挑最简洁的话术喊道。
“我有晴风散解药,谁想离开这就跟上来!”
站着的少女闻言,眼睛似乎瞬间被火光映亮了,她犹豫着走上前,脚步是那样迟缓,像是方才学会了走路一般。
她的脚步在四周掀起风浪,有几个身影颤抖着抬起头来,举棋不定地望向未知的前方。
突然,远处摇摇晃晃冲出一个人影来,从那一众天下第一庄弟子间穿行而过、踉踉跄跄奔到跟前来。
李樵瞬间提刀,邱陵也已拔出剑来,却双双被秦九叶拉住。
“是邱山派的谢修。
”
谢修将将站定,瞧见她的一刻便打了鸡血般抽出他那把佩剑来。
“是你!是你烧了东祝阁!你还我秘籍、还我心法……”
他哭嚎着便要扑上来,秦九叶连忙大喝一声。
“你看看这是谁?”
谢修的目光顺着女子手指望去,有些游离地在邱陵面上转了个圈,这才想起什么般开口道。
“断玉君?你也得了莲符、来东祝阁进修的吗?谢某不才,这些时日精进不少,现下便要讨教……”
他词还未说完,秦九叶已经先一步动作,右手牵过李樵、左手拉过邱陵,头也不回往莲池方向奔去,那谢修见状果然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
火光冲天,黑烟滚滚,燃烧坍塌的巨响几乎要将天地吞没,这世间再没有比眼前这条路更可怕的路了。
冥冥中仿佛有谁推了那些少年少女一把,许是因为那女子提起了晴风散的解药,许是因为她说话时的眼神,又许是因为有人同他们一样在逃离这个地方,他们的脚步终于动起来,十数道身影前后奔向莲池。
姜辛儿开路、陆子参紧随其后带人跃入莲池,邱陵望向秦九叶,后者的脚步却慢下来。
“督护放心,我水性好,我来殿后。
”
邱陵听罢,只深深望了一眼止步岸边的李樵。
他看得懂那少年为何恐惧颤抖,自然也看得懂那女子为何要“殿后”。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将心底某种情绪化作越发短促利落的动作,抬脚将那举着剑大喊大叫的谢修踹入水中,又伸手抓过滕狐的衣领,纵身跃入莲池之中。
火焰的爆鸣声越发震耳欲聋,喧嚣却仿佛突然间褪去,岸边只剩秦九叶与李樵二人。
李樵艰难地抬起头来,望着面前之人被火光映红的脸庞。
“阿姊,可不可以……”
他话还没有说完,女子已上前紧紧抱住了他,轻声在他耳边说道。
“走,我们离开这里。
”
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
这是李青刀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对方说话时的神态那样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轻而易举的小事。
他是打心底里不相信她说的话的。
但在心底更深处,他又何尝不是近乎卑微地祈求着那样的一个希望呢?他就是抱着那样侥幸的幻想,背着她一步步走出了那吃人的山庄。
李青刀言出必行。
她确实做到了,指引着他击退李苦泉、突破重重阻碍,逃出了山庄。
回望夷春连绵不绝的山脉和那山谷投下的阴影时,他在心底默念,既然离开了,就永生永世不要再回来,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外面的世界。
仿佛知晓他在想什么一般,李青刀半是感叹半是打趣的声音在他背上响起。
“你现下还不算完全逃出了这个地方,就不要想着回不回来的事了。
”
他没说话,只加快了脚步。
那时他以为,只要不停地逃、不停地奔跑、不停地向着相反的方向而去,总有一日能真的逃出生天。
可每每当那些潮湿阴暗的过往入梦的时候,他才明白师父所说的“没有逃离”究竟是什么意思。
即使身体已经离开了名为天下第一庄的地狱,他的灵魂却从未离开过那片山谷、那座孤塔、那片莲池。
浑浊腥冷的莲池池水将人彻底吞没,世界随之变得一片寂静,只有逃难者越发急促的心跳声和耳鸣声。
巨大的红莲转瞬间被火焰吞没,灼热的火光仿佛被隔绝在身后另一个空间中,然而眼下这个冰冷阴暗的泥潭并不算安全之所。
疯狂生长的水草莲茎阻碍手脚,淤泥腐叶混杂在一起、一不留神便会堵塞口鼻。
整个莲池底部形成了一个巨大泥沼,泥沼中央微微下陷,白骨在污泥中若隐若现,因水流旋涡涌动而翻腾,犹如一锅煮沸的泥浆肉汤,看起来阴森可怖,却是他们唯一的生门。
秦九叶拉着李樵奋力向前游去,下陷的泥层被触动后迅速在池底卷起一个旋涡,旋涡越来越大、水流也随之开始涌动,腐烂的尸骨连同厚重淤泥飞起,仿若一座大山压向所有试图穿过泥沼之人,要将他们肺腑中最后一丝空气都挤出。
四周变得越发浑浊黑暗,但人身处其中,即使闭上眼睛也能感受到森森白骨擦身而过时的触感。
那是没能熬过刑罚、死于莲池的天下第一庄弟子的尸骨,又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甲十三的遗骸,而他便要从这万千“死去的自己”中穿过,在被搅动起来的旧日泥沙中分辨方向。
坠入黑暗的感觉将人吞噬,他分不清那是现实还是自己的幻觉,那些看不见的触手似乎又从深渊中伸了出来,将他拉回那处痛苦的巢穴。
恐惧要如何克服?恐惧是本能,而本能是克服不了的。
这是他多年孤身求生得出的结论。
每当危急关头,他能做的只有握紧手中的刀,扎紧流血的伤口,做出凶狠决绝的神情。
因为他坚信,本能要靠本能去克服。
比如饥饿、比如疼痛、比如求生的渴望……
然而他用尽平生所学、求生本能也没能克服天下第一庄带给他的恐惧。
这满是莲花的池水对他来说仍是无力抵抗的毒液,那些甩不掉的过往记忆对他来说仍是长在脑袋深处的毒瘤。
他又变成了飘荡在璃心湖底的那只风筝,她握住他的手是细弱却唯一的线,然而他已坠入苦海,又怎能再将她拖入其中呢?如果痛苦就是他的归宿,那他至少不能再将她拉入深渊。
五根手指松了松,他觉得自己应该将那牵绊斩断。
然而他方才起了念头,下一刻、仿佛有所感应一般,他的手便被她紧紧反握住了。
有什么东西借由她的指尖细细密密钻入他的身体,依稀都是与她有关的回忆碎片。
深夜湖畔,他深陷蛙鸣噩梦之中,她将他唤醒,与孤灯小舟一起陪他迎接黎明。
璃心湖中央,他交手失败、沉入湖心,她冒险跟来、跃入湖中将他捞起,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
川流院外,他为了追赶她离去的脚步跃入水中,而后她用吻褒赏了他的勇气。
她那样柔软,可以包容他灵魂深处的颤抖。
她又那样坚硬,可以撑住他坠向深渊的身体。
记忆的雨滴落下、汇聚翻涌成河,他松开了手中油伞,任这潮湿将他包裹侵占。
有关她的记忆融进了梦魇深处,就连恐惧也变得温柔。
原来想要出去就必须折返。
原来逃离的路就藏在起点。
原来消灭恐惧的唯一方法就是直面恐惧。
既然无法忘却那便不要忘却。
他会牢牢记住、记住过往同她在一起的每一分感觉,带着那些记忆去面对一切。
李樵睁开眼,猛地向下方游去。
青芜刀在水中破开一条通向未知的窄路,腐烂尸骨连同陈旧记忆一并被荡除开来,少年坚定的身影穿过浑浊泥沙,引领着身旁的人向着唯一的生门而去。